第28章 害怕

沈清棠取出那張身契,薄薄的一張紙,它承載了一個姑娘未來的所有。

“還送回來幹什麽?”他的眼輕飄飄在上頭走一圈,不甚在意,“既送去給妹妹了,便任憑妹妹處置。”

她搖頭,“這怎麽行。人是哥哥救回來的,身契也是哥哥取來的。怎麽就平白給了我?哥哥還是拿回去罷。”

她不想承他的人情。

裴琮之垂眸看她,微微笑,“妹妹與我算得這麽清楚做什麽?不知道的,還以為妹妹在與我算家產。”

什麽時候會算家產?

兄弟分家,或是夫妻和離。

她一時咬唇,忽略掉他話裏的那一點曖昧不明,“哥哥又取笑我。明兒我告了祖母去,讓她來懲治哥哥。”

裴琮之立即討饒,“好妹妹,原是我的錯。妹妹可千萬饒了我。”

他再看那一紙身契,牽起她的手,好生將它放進它手裏,“那日救她時,便存了這個心,想著將她留在妹妹身邊給妹妹做個伴兒。這原是我的一份心,還請妹妹收下,莫要推辭。”

沈清棠愣愣看著他。

隻覺得手心裏的身契愈發滾燙,連帶著他牽過來的指,都帶著滾燙熱意,似要灼傷了她。

她又恍惚想起夢裏的那個人。

滾燙熱烈的指尖,在她身上慢慢遊走,帶起一陣又一陣莫名戰栗。

沈清棠陡然清醒。

避之不及往後躲,手縮了回去,那張輕飄飄的身契隨即落在地上。

屋子裏霎時靜如落針,隻聽得見熏籠裏火苗燃燒的細碎劈啪聲。

她回過神來,也膽戰心驚,悄悄去瞧裴琮之。

他低垂著眉眼,看不清倏然沉下的眸色,隻能看見鋒刃般利落的下頜,緊緊繃著。

氣氛很是凝滯。

沈清棠自知心虛,沉默撿起落在地上的身契,再提著心,怯怯同他道歉,“琮之哥哥,對不起,我方才一時走神沒拿住。”

她再不敢提送還一事,隻將它好生收起,再溫吞低語,“清棠收下了,謝謝哥哥的心意。”

聽得這一句,他麵色才漸漸和緩,微微一笑,又變回從前那個讓人如沐春風的郎君。

“天色晚了,我送妹妹回去。”

他讓人取了擋風雪的鬥篷來,親自給沈清棠披上,又另拿了照路的風燈提在手裏。

一開門,風雪霎時湧了進來。

“雪路難行,妹妹當心別摔著。”

裴琮之溫聲提醒,又到底不放心,親自牽起她的手。

溫暖幹燥的手心,緊緊握著,領著她從廊簷底下慢慢走。沈清棠抗拒不過,隻能順從。

風雪在前由他擋著,她乖巧跟在他的身後,不沾分毫。

等回了銜雪院,裴琮之才鬆開手,看著她溫潤一笑,“妹妹早些歇息。”

沈清棠點點頭,也殷勤提醒他,“天黑路滑,哥哥回去小心些。”

他頷首應下,轉過身,清雋身影漸漸消失在風雪遊廊中。

沈清棠也回房去,那張她本該送出去的身契,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她手裏。

她深深歎口氣,把身契收好。

翌日拿著它去看徐落月。

五歲的姑娘坐在榻上,一臉懵懂。

她什麽也不明白,什麽是賤籍,什麽是官妓,她不知道。甚至,連那身契上麵的字,她也有許多不認識。

“姐姐,我是不是,再也回不了家了?”

她隻能察覺出這個,怯怯問沈清棠。

沈清棠看著她,遲疑良久,終是點了點頭。

又坐去榻邊,斟酌對她道:“阿月,你聽姐姐說。往後,你不能叫徐落月了。我們隻叫落月,好不好?”

徐落月愣愣地看著她。

什麽也沒問,點點頭,脆生生應下,“好。”

“阿月真乖。”

沈清棠笑著摸摸她的頭,將她抱進懷裏,喃喃道:“好阿月,你有家。往後這裏,就是你的家。”

多辛酸。在這世上,如她一般的孤苦可憐人,又多了一個。

落月養傷的這段日子,裴琮之時常來銜雪院看她,有空閑時也會坐下來一同吃頓飯,說說話。

落月總是怯怯的,不安的眼睛滴溜溜地轉,默不作聲地待在一邊,從不敢靠近。隻偶爾裴琮之問她的話,才垂著眼低低“嗯”一聲。

她躲避得明顯,就連沈清棠也瞧出不對來。

趁著裴琮之不在,她將落月拉到跟前問,“阿月,告訴姐姐,為什麽大哥哥一來你就躲得遠遠的?”

落月低著頭,擰著衣角不說話。

沈清棠耐著性子,再問一遍,她才壯著膽子低聲答,“姐姐,我怕大哥哥……”

她是真的怕他。

她見過他冷漠無情落下車簾的臉,也聽過他那聲冰冷冷的“走罷”,她知道他並不是真心想救她。

小孩的心最是純粹幹淨,誰愛她,誰不喜歡她,她辯得分明。

她知道裴琮之不喜歡她。

他經常看著自己,目光卻像是在透過她看另一個人。

他經常溫柔和她說話,看著她笑,可那眼裏卻是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溫度。

她害怕極了他這種樣子,怯生生躲進沈清棠懷裏,斷斷續續說,“姐姐,我怕……大哥哥他……他好可怕……”

沈清棠抱著她,低垂著眉眼,沉默不語。

她是最知道他可怕的人。

從那隻綠眼繡眼鳥的死,到後麵撞破他母親的奸情,再到這次從甜水巷將落月帶回來。

前任戶部尚書的家,是他抄的,不是嗎?

怎麽會有人,一邊殺了她的父親,一邊當她的救命恩人,將她從甜水巷救出,悉心養在自己身邊?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是在密謀些什麽,還是僅僅隻是為了敲打她,要她時刻記得他的恩情,不要忘了當年是誰帶她進府?

沈清棠現下腦子裏一團漿糊,她看不清,也辯不明。

她隻知道,那個外人眼裏清正端方,風光霽月的裴琮之,從不是表麵那般溫潤如玉。

她也害怕他,像落月一樣。

“阿月別怕。”

她抱住懷裏的落月,如同抱住當年那個孤立無助的自己,“很快,我就會帶你離開這裏。”

她要盡快記去江婉名下,要做他真真正正的妹妹,然後嫁去平南王府,遠離他。

連帶著那個不為人知的夢境,一起深埋進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