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從今四海為家日(一)

那日,方少白外出回到家中,院子裏到處亂七八糟,像是遭了強盜。他迅速衝進屋裏,隻見他父親、雲姑姑、丫環、管家、廚子全都躺在地上,死了。各人身上均布滿傷口,血肉模糊,顯然並非一招致命。

他心頭大震,不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抱著他父親的身體,哭喊道:“爹,您怎麽了?是誰把你們害成這樣?爹,你醒醒!爹……”

忽然,他父親身子微一扭動,咳嗽一聲,竟緩緩睜開眼來,原來還有一口氣在。他一抹眼中淚水,問道:“爹,是誰把你害成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們家遭強盜了嗎?這些可惡的強盜,搶了東西就算了,為何連人都不放過……”

他爹氣息微弱,強撐著道:“孩子,你先聽爹說,爹快不行了。”方少白眼中淚水又再滾滾而下。聽得他爹喘著粗氣說道:“孩子,不是強盜,是江湖上的人。不過你不要想著為我報仇,你是一定鬥不過他們的。你替為父辦完一件事後,就去尋個隱秘的地方,過安安穩穩的生活。”

方少白哭道:“爹,你說,什麽事?”

他爹道:“你把耳朵湊過來。”他依言行事,聽得他爹小聲地說道:“孩子,在我臥室東邊的那麵牆壁,從下往上數第五塊磚頭,從右往左數第十一塊磚頭,你拆下來,那裏麵有一樣東西。你把它拿出來,或是把它藏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或是……”說到這裏,喘息加重,有些說不下去。

方少白看著父親蒼白的臉色,大聲哭喊:“爹,你不要丟下我!不要……”聲音已然哽咽。他爹過了一會兒,呼吸暢了一些,繼續說道:“或是,或是一把火毀了……你記住,千萬不可將之帶在身上,否則定會惹來殺身之禍。孩子,我對不起你,也不知道你躲不躲得過這一劫。我不要你學武功,也不知到底是對是錯。孩子,爹對不起你,讓你連一點禦敵的能力都沒有。”說著流下淚來,又咳出兩大口血。方少白想要說些什麽,可見父親這樣,又大哭起來。

他爹呼吸更弱了,有氣無力地道:“孩子,我要你辦的事情千萬不可對外人說起。那東西,你也不要打開來看。還有,千萬不要報……報……報仇。另外,你……你在,在……”話未說完,撒手人寰,氣絕身亡。

方少白縱是悲痛不已,可又能怎麽辦?最後隻得將他父親、雲姑姑、管家、廚子、兩個丫環,一共六個人的屍體分別好好安葬了。他自小沒有娘!他爹說,他對不起他娘,所以,他娘生下他便離開了。

他依照父親的遺言,取出了牆縫裏麵的東西。那是一個黃色的小包袱,但並不是他後來負在身上,被人們所搶奪的那個包袱,那裏麵的確隻有他換洗的兩套衣服而已。

取出的那個包袱,他早已將其藏在了一個極為隱蔽的地方。本來,他還在思考要按他父親說的哪種方式來處理這包袱。可是,他儼然記得當他父親說出要將之一把火燒毀了的時候,臉上神情又好像有些不舍。他想,既然父親不舍得將之毀了,那還是把它藏起來吧!

之後,他帶上他父親留給他的錢和兩身換洗的衣服,含淚向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放了一把火。火焰衝天,燒掉的是他二十年來所有的幸福與快樂。

他父親叮囑他千萬不可將那東西帶在身上,否則定會惹來殺身之禍。可是如今,他按照父親的話做了,禍事卻還是連連不斷。自他離家這兩個月來,經常都有人找上他,要他把東西交出來。他不給,那些人就跟他拚命。他生性善良,不願殺人,但終究還是有很多人命喪於他的劍下。

過了一段時間,方少白冷靜下來,思考到底是誰殺了他全家。在他印象之中,他父親素來向往山林之樂,從不與人結怨,也沒聽他父親提起過有過什麽仇家。究竟是誰這樣心狠手辣?他父親說不是強盜,是江湖中人,又說鬥不過他們,顯然並不隻是一個人幹的,這點從他一家人身上的傷口便可證明。

可是,他父親並非江湖中人,為什麽會惹上江湖仇殺?莫非便是為了那一個包袱?但那裏麵究竟是什麽東西,怎麽會讓那麽多江湖中人趨之若鶩?後來轉念想到,反正不管包袱裏麵裝的是什麽,那總是他父親的東西,別人憑什麽來搶?他父親是個品德高尚的人,絕不可能是他將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

他父親臨終之時雖叫他不要報仇,可父仇不共戴天,又豈能不報?隻不過仇人是誰呢?他應該找誰去報?他父親隻說是江湖上的人,難道他要將所有的江湖人士都殺了嗎?嗬,他沒有這個能力也不想那樣做,他隻想找到殺害他父親及一家人的凶手,一命償一命。

話雖如此,然而這兩個月來,他殺的人已遠遠不止六個,這又該如何去算呢?雖然他不想殺他們,但到底還是殺了。如今,他無依無靠、四處飄**,每天都在殺與被殺之中掙紮。這種日子,他實在厭煩透了。隻盼趕快找到他的殺父仇人,報了仇後就依他父親所言,尋一處僻靜之所,安安穩穩,度過一生。

自小,他父親不許他學武,隻要他學文。但孩子總是有叛逆的思想,大人越是不許,他就越是想要。後來,一次機緣巧合,他無意拜得一位師父。他師父教他練武,但要他不許將此事告訴任何人,包括他的父親。他一口就答應了師父的要求。

就算他師父不這樣說,他也不敢告訴父親,自己在外麵跟人學武功。是以,他這一身輕功和劍法均是傳自他師父。他師父常告誡他,在家裏不可私自練習,以免被人瞧見了。日常生活中也要將自己想象成一個完全不會武功的人。這樣,他父親才不會察覺他偷偷在外麵習武。不過,他白天雖謹遵師父的口諭,晚上到了夜深人靜之時,他還是會常常偷溜出來,暗地裏苦心練習他師父傳授給他的功夫。

方少白本就聰明,再加上他師父的時常告誡,是以這十幾年來,他父親對於他在外偷偷學武這事竟毫不知情。所以那一天,當他父親說到什麽對不起他,因從小不讓他學武功,以致使他連一點禦敵的能力也沒有時,方少白隻想衝口而出,將他在外麵拜師學藝的事告訴父親。他那時悲痛不已,已全然忘記了他師父曾交代過的話。

可是,他父親跟著咳出了兩大口血,氣息也越來越弱,眼看已快不行了,哪裏還有餘力聽他說這個?於是隻得讓他先把要對自己說的話給說完。所以,他父親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兒子身上原來已有了一身不錯的功夫。

方少白從小學習詩文,很是欽慕唐朝李太白和晉時陶潛,因此也就染上了一身愛喝酒的毛病。不過,他父親對此倒不十分約束他。這兩個月來,他更是日日以酒為伴,借酒澆愁。他喝喝走走,遇上一個好酒店便可連續盤桓上好幾日。那西山雙獸正是摸清了他的脾性,這才得以一路跟蹤他。否則,哪有這樣容易?

蘇齊見他神情淒楚哀怨,問道:“方兄,你可是有什麽難解之事?”方少白歎道:“不瞞蘇兄,家父兩個月前遭人殺害,就連家裏的傭人也一並慘死。現下,我正在尋找殺父仇人。隻是,我卻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蘇齊皺了皺眉,道:“方兄當時並不在場?”

方少白苦笑一聲,點頭道:“嗯,否則也不知道我現在還能不能坐在這裏跟蘇兄你對飲了?”蘇齊聽他說得傷感,卻不知如何安慰於他,沉默片刻,說道:“事已至此,方兄也不要太難過了,仇人的事慢慢去尋就是了。”方少白點了點頭,頓了頓,轉而問道:“不知蘇兄又如何會到這裏來?”

蘇齊道:“我本是奉家師之命下山辦事。誰知路上酒癮犯了,幾經打聽,才找到了這麽個好地方。不料,卻有幸結識了方兄。可見,愛喝酒也並不全是壞事。”方少白笑問:“誰說的愛喝酒是壞事了?”說完,兩人哈哈大笑,舉杯又飲。

兩人邊飲邊談,都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直到深夜,才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蘇齊向方少白辭行,並問他以後有何打算。方少白說,反正他現在無處可去,又不知道仇人是誰,不如在這兒多留幾日,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蘇齊勸他最好先離開這兒。他既殺了姓何那人,昭陽派必定會來找他的麻煩。

方少白歎道:“既然躲不過,還不如不躲。他們要來就來吧,反正要找我麻煩的人已是不少。”蘇齊聽他這樣說,也就不再相勸,隻叮囑他多加小心。當下,兩人就此別過。

蘇齊走後,方少白又待了幾日這才離開那鬱香樓。然而天大地大,卻沒有一個他的容身之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往哪裏去,隻得一路隨意散漫,想歇就歇,要行便行。也不管它南北西東,有路就走。

這日,途經一片樹林,忽聽得林中隱約傳來打鬥之聲。他早已厭煩了這種無休無止的打鬥,本不欲多管閑事,倏然間卻聽見一聲女子的驚呼。他心下一怔,尋聲縱上前去,隻見是一綠衫少女正在和一個身材碩大的男人相鬥。定睛一看,那身材碩大之人正是那西山雙獸中的壽老二。果然,歸老大就站在離二人不遠處的地方,雙手抱胸,斜眼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