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自古紅顏多薄命6

06

東湖王宮

魏清離的桌案前放著一疊信件。

他猶豫了下,打開其中一封。

——八月初二,白小姐的馬車出現在吳中境內。

——八月初四,白小姐途徑吳中極南的邊陲小鎮和順,發現此地夏季常年洪澇,先是命人收集了曆年此處最高水位,中各旬各月的最高水位,作為標尺,將水位劃分為七劃,衡量水位高低;其次提出從上遊根治河流的主張,並教授當地村官根據流速流量的“測水法”。白小姐出資建立堤壩分洪和泄洪,將水導入蓄水池,供秋冬灌溉。

——八月二十九,白小姐不知從何處取來一些種子,名馬鈴薯,教授村民種植及食用方法。據說產量極高,可保百姓溫飽。

——九月二十,白小姐所在村莊遭遇蠻夷小股散兵襲擊,白小姐及其侍從,擊潰蠻夷,指導村民如何防禦,訓練村民如何自救,抵抗蠻夷。

——十月十五,白小姐一行人離開吳中,百姓紛紛下跪送別。

——十月十九,白小姐的馬車進入我東湖境內。

——十一月初五,白小姐在我東湖北郊城外,難民聚集地附近布粥行善。

“今日初幾?”魏清離輕聲問道。

“回世子,今日是十一月初七。”

也就是說,她目前很可能還在北郊派米布粥。

魏清離心思一動,吩咐道,“叫上徐言,隨我去采訪民風。”

東湖北郊

城門外空地上支起了一個大棚,裏麵放著四口大鍋,每口鍋足有五尺長,三尺深,鍋的兩邊還各自擺放著一筐簡陋的碗勺,一缸清水。鍋底搭建了簡易的灶台,底下還在悶著火,嫋嫋白煙升起,熱氣騰騰的,驅散了秋冬的寒氣。

那粘稠的白粥被小火溫著,帶著一點淡淡的黃色,那色澤看著就誘人,鍋裏的白粥冒著泡泡,可香味早就逸了出去,魏清離還沒到跟前,一股醇香已撲鼻而來。

原本擔心難民毫無秩序,怕她會招架不住,可親眼見到,又是另外一番場景——

四條長長的隊伍,井然有序的排著。

有器具的,舀粥的人盛起滿滿一大勺厚重的米粥倒進裏頭;沒有器具的,舀粥的人會從身旁的筐裏遞上一個公用的杯碗。魏清離還發現,喝完了的人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自覺地將自己的碗勺放入旁邊清水缸裏涮一下,再遞給下一個沒有器具的人,如此循環。

還有的難民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維持下排隊的秩序。

布粥的人沒有趾高氣昂,沒有露出一絲輕視的表情,對所有難民都一視同仁。

這場麵出人意料。

“這些難民什麽時候這麽乖覺了?”徐言詫異。

身旁陪著的衛兵,乃是這北郊守城門的小官,上前一步回道:“回軍師的話,頭一天的時候,這些刁民瞧見糧食,眼都綠了,那位白小姐長得又像天上的仙女兒似的,嬌滴滴的,就有人起了壞心思,想要哄搶糧食。”

“不過,白小姐直接命人拿了幾個火把過來,將車上的糧食擋在身後說道,她會在這布粥一月,幫助大家度過災旱;但如果他們敢搶,她就一把火把這車糧食全都燒成灰燼,誰都別想吃了,她以後也不會再來布施。”

“這大部分的難民是不敢上前了,但還有幾個歹人不死心,就被那穿紅衣的女侍衛一掃一片,打得嗷嗷叫。白小姐放出話說,若是再有人來搶糧食,實行連坐,不單單是他,他的家人一粒米都吃不著。但若是那家人綁了那為非作歹之人立功,並嚴行看管,則酌情恢複其家人的米粥。”

“後來,難民們就沒人鬧了,大家都老老實實排隊等著分粥了。”

“這打又打不過,搶又搶不到,能怎麽辦。”

徐言笑眯眯地看著魏清離道:“這借力打力,白小姐果然是個妙人。”

“不止呢。”

徐言看那守城門的小官說起來一臉神氣,仿佛那白小姐就跟他主子似的,也覺得新奇,眼神示意他繼續說。

“難民的秩序是好了,可到了第二日,又出問題了。”

“又出什麽岔子了?”徐言睨了眼一旁側耳傾聽的世子,順著那小官的話問道。

“興許是白小姐的好心惹得城裏的商戶不滿了,有些米糧店的商戶便也命人也喬裝打扮成難民,來這北郊排隊等著施粥。這人一下子就比第一天多了近一倍。”

徐言聽得津津有味。

“白小姐也不急,隨手就從地上抓了把沙子,直接放進了米粥鍋,還攪和了幾下,若無其事地給大家舀粥。”那小官得意忘形,一時忘了身邊的人乃是他東湖的世子——惹不起的人物。

“真正的難民們自然還是狼吞虎咽的,比起餓得隻能嚼草根,喝泥水,參雜了沙子的米粥又算得了什麽。可對於那些喬裝成難民的商戶們和他們雇傭來的人來說,可就吃不下去了,各個臉色鐵青,最後扔下碗筷,灰溜溜地走了。”

“這不,才有了今日的井然有序,一派祥和的景象了麽。”

不說那小官,就是徐言聽了也忍不住讚歎,這白小姐果真聰慧過人。

他就說世子怎麽突然就說要采訪民風,而且還是來最亂的北郊,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又有些遺憾,世子怎麽不早兩日過來,這樣他還能親眼見見白小姐懲治這些人的風姿。

“隻是她那糧食哪裏來的?”布粥一個月,是真的壕。

“好像是從吳中,江南那邊米麵糧油店抽調過來的,我聽那管事的吩咐下人的時候提了一嘴。”

徐言的眼珠轉了轉,臉上笑眯眯地感慨一句,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白小姐不僅聰慧,家底也很豐厚啊。”

他瞧著世子一臉雲淡風輕,可有可無的模樣,心底如何想,隻怕隻有他自己清楚。

試問魏清離心裏震動麽?

是肯定有的。

他還沒見過哪個女子如她一般。溫柔的有,聰慧的卻少,誠如他母後,心機深沉,可也隻是在內室之中,和一眾鶯鶯燕燕爭寵,為了一個男人,誣陷、下藥、哭鬧,手段數不勝數。從沒有像她這樣,堂堂正正走出內室,放眼蒼生、黎民百姓的。

他麵上不顯,目光卻有些焦灼,他在人群中搜尋那道人影,沒有定格。

“白小姐現在在哪裏?”徐言極有眼色。

“大概是在那邊茅草屋裏頭,那裏有些生病的老幼婦孺,白小姐今早帶了個醫師過來,不出意外,她應該在那邊看人診療。”衛兵指著不遠處連成一排的茅草屋道。

聞言,魏清離心中一暖,她的心思細膩又溫柔。

東湖最初也是為這群難民做了些事的,比如建造茅草屋安頓他們,但後來因為難民們實在毫無秩序可言,隻知道胡攪蠻纏,養他們又費錢,戰事吃緊,軍餉都湊不齊,哪來的銀錢供給這些人,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魏清離的腳步有些倉促地往那邊而去。

還沒進門,就聽到了悅耳的笑聲,鮮活靈動。

看到那熟悉的倩影,他這些天空落落的心似乎被填滿了。

“甘草一錢,茯苓三錢,桂枝一錢,還有黃芪三錢,將這些流水煎半杯,溫服,可以——哎呀,我的小祖宗,誰讓你幹這個了?”

昭顏才剛坐到殘破的方桌前,將方子寫完,衝著宣紙吹了吹,就聽到小七急躁的聲音。

“你診你的,我給你寫,這不是能加快些速度麽。”

“放下,你趕緊放下!出去,出去!”小七氣急敗壞地將她手上的紙和筆奪了下來,趕著人往外走。

“這裏什麽病患都有,說不定還有染上傷寒的,你進來幹什麽?想得病麽?”

昭顏被驅趕著往外走,也不生氣,笑眯眯道:“這不是有你的浸染了藥汁後晾幹的麵紗嗎?難不成你學藝不精,糊弄我的?”

“以防萬一!還有,我還沒說你,少主,出門為什麽不戴帷帽!”小七鄭重其事,小臉繃得緊緊的。

“你這張臉這麽招搖,自己心裏沒點數麽?還敢堂而皇之地到處亂跑!”說罷,還嚇唬人似地說了句,“改天別讓人搶了當壓寨夫人去。”

瞧瞧這膽子,真是不得了,都敢訓斥主子了。

紅紜表示不信:“有我在,還能讓少主被搶?”

“你,你你!紅紜姐姐!”小七瞪了眼那個不靠譜的,“剛才我不是讓你攔著少主,別讓她進來的麽?是你過來幫我寫方子!”

“我怎麽可能識字。”紅紜鄙視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手是用來拿刀的,不會拿筆。”

“我會拿筆。”昭顏舉手申請,模樣乖覺。

“少主!紅紜姐姐!你們,你們就知道欺負我!”小七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氣得跺腳,“哼,我自己寫!”

打打鬧鬧的,不像主仆,更像家人。惹得旁邊就診的老幼婦孺忍俊不禁。

“白小姐、紅紜姑娘你們還是先出去吧,這裏汙濁,白小姐您身份尊貴,您在這,小七大夫擔心您的安危,我們心裏也過意不去。”其中一名老嫗溫和道。

昭顏彎了彎眼眉,柔聲道:“好,那你們好好養病,一切都會好的。”

“嗯嗯。”眾人紛紛點頭,心中感激,總算看到了生的希望。

昭顏一撩簾子,抬首就見到那一身紫衣長袍,束發金冠的男子迎風而立,她的神情帶上了詫異,溫和地打了聲招呼:“真巧,魏世子也在?”

“不巧。”

昭顏麵露疑惑地看向他,什麽意思。

魏清離眸光幽深,意味不明。

徐言:這有點安靜。

紅紜:瞧,把天聊死了。..

片刻,徐言打著哈哈道:“世子的意思是我們正好來這采訪民風,這不就巧了,竟然遇上了白小姐您。”

紅紜睨了眼徐言:你解釋什麽了?他說的是不巧。

昭顏眉梢微挑,其實她也是這意思,你是欺負我沒讀過書,亂七八糟的,聽你這個糟老頭胡扯一通?

轉而又看向麵前的魏清離,他還在看著他,她看過去的時候,兩個人的視線猝不及防地對上了。

她沒想到他還在看她。

一直在看她麽?

他原本想問她,那天為什麽不告而別,但又擔心聽到不想聽的答案。

魏清離抿了抿唇道,“既然來了東湖,應該讓我盡一下地主之誼。”

徐言手中的羽扇扇得風生水起,笑嗬嗬道:“正是,正是,白小姐你來到東湖了,怎麽不跟我們說一聲呢,你看,還在這樂善好施,為我東湖出力,怎麽都得好好感謝您啊。”沒想到自家主子有一天居然也說得出這麽主動的話來。

看著那柄羽扇,昭顏突然覺得有點冷,這都十一月了。

相比較徐言手裏那把扇子扇啊扇,昭顏再看魏清離的眼眸,愣是讓她看出點溫情來了。

“還是不麻煩魏世子了,魏世子日理萬機,昭顏就不叨擾了,要不讓這位先生代勞?”

徐言:……

都看著我幹嗎?

世子,我沒要跟你搶活,我這就是場麵話!誰知道白小姐審美異於常人,找我不找你。

魏清離淡淡道:“不麻煩,我也不忙。”

他的目光沉沉,如果之前隻是猜測,如今是確定,她就是想避開他,不願意與他有過多接觸。

但是,為什麽?

昭顏愣了愣,隨即莞爾一笑:“那好,明日就勞煩魏世子來城中的豐陵客棧接我了。”

“好。”

………………

昭顏剛回到豐陵客棧,老鄭已經等候在那了。

看到少主回來了,急忙迎上去,“少主,您可算回來了,江南那邊出了點事,原本施粥的大米擱置了,怕是運不過來,現在倉庫裏隻有十日的量。”

東湖大澇,很多莊稼都被淹了,商戶囤糧,紛紛哄抬物價,昭顏也就是仗著中原各地有店,消息流通,交流方便。江南乃富庶之地,魚米之鄉,她將江南糧油店裏,沒有賣完的去年存貨給拉到了東湖,解決難民的溫飽。空車回去的時候,又采購了東湖盛產的茶葉、毛筆和硯台等物去江南倒賣。

一來一回,既清空了江南那邊店裏庫存的陳米,騰出地方放新米,又解決了東湖流民饑荒的問題,順便還賺了錢,填補了布粥的成本。

“怎麽回事?”

“就是江南鄴州的糧油店掌櫃,不知怎麽就得罪了當地知府,不僅米店被封了,連帶店裏所有人都被抓進了大牢。”

“這店沒了就沒了,倒不是什麽大事,但店裏好些人被關了起來,總要弄清楚的。”昭顏想了想,“這樣吧,我和紅紜去一趟江南,這也入冬了,東邊的冬季還是太冷,去江南過冬也不錯。”

這兩個白聖女,總要碰頭的不是。

那才精彩。

“哎,哎,行,那我這就吩咐下去,今晚就走?”

“今晚就走吧。”

摩拳擦掌,搞事情。

也不枉費她穿著這一身白,滿中原亂跑地瞎轉悠。

“好的。”

紅紜抽了抽唇角:“少主,你是不是忘了什麽?魏世子,你答應魏世子什麽了,你還記得麽?”

“斷糧重要?還是我陪他魏清離遊山玩水重要?”

隻要不涉及戀愛腦,答案顯而易見。

“讓他等著吧。”她不在意,是真的不在意。

前世,原身那般在意他,也沒見他感動,他的心是石頭做的,捂不熱。

有捂熱他的那個高溫,還不如她拿來溫暖整個中原的百姓不好嗎?

不要打擾她關懷她大梁百姓,建立威信,贏取民心。

翌日,等魏清離穿戴整齊,騎著高頭大馬前來。此前還覺得她大概是喜歡寬敞舒適的馬車的,特地又差遣人打造了一輛前所未有奢華的馬車,來豐陵客棧接人的時候,被告知人已經走了。

世子眼底的暗色翻滾,臉色陰鬱恐怖,徐言有些打顫,白小姐這是在刀尖上跳舞,不斷觸碰世子的底線。

“世子,這是白小姐留給您的信。”客棧掌櫃戰戰兢兢上前遞信。

就在掌櫃的以為世子不會搭理他的時候,信箋總算是接過去了。

魏清離打開信紙,印入眼簾的字跡灑脫,大氣磅礴,筆筆驚豔。

抬頭時,他收斂了情緒,語氣雖然說不上多好,但至少臉色沒有剛才那般嚇人了。

“世子,白小姐她有些過分了,明明昨日還應邀的,今日又——”欲說還休,徐言試探道。

“運往這邊,供給災民的糧食出了點問題,她去江南的分店處理下。”魏清離的神情平淡,“她答應了災民們,幫他們度過眼前難關,可目前糧倉裏十日的糧食可供布粥。”

世子這是自我和解了?

徐言心神領會,撚須誇讚道:“是屬下誤會白小姐了,像白小姐這般信守承諾,言而有信的好姑娘不多見了。”

“她拜托我,在她不在東湖的這些日子,照看下粥鋪,別出亂子。”

“應該的,應該的,這本來就是我東湖子民。”這話一出,徐言也發現哪裏怪了,敢情他們這正主都沒人家小姑娘上心,臉色頓時就白了。

果不其然,就見世子已經眉頭蹙起,吩咐道,“朝廷撥的賑災糧呢?去查!都進了誰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