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是個坐輪椅的女孩。

女孩手裏提著兩串亮晶晶的藍色風鈴,外麵風不小,進來時風鈴上的蝴蝶掛墜仍在熱鬧地碰撞。

“冉冉來了。”席舟走出教室。

“小席教練,看我帶了什麽?”女孩揚起下巴,將風鈴也舉高,“這是學校手工課做的,送給你。”

“謝謝,好漂亮。”席舟接過風鈴,左右瞧了瞧,轉身在照片牆上比劃了一下,“掛這裏怎麽樣?一進門就能看到。”

“當然好了!”

溫隨還記得這姑娘,博物館那天席舟就是推著她,她今天依舊紮馬尾,綁紅色的發帶,一眼便能認出來。

送出風鈴,女孩和送她進門的男人揮了揮手,“我去教室了,爸爸再見!”

“拜拜,待會兒我跟媽媽來接你。”

“冉冉爸爸,”席舟叫住了他,“您稍等一下,有個事兒和您說。”

女孩很懂事,見大人們沒讓自己留下,便操縱輪椅往裏去。

溫隨也在這時看清了她的模樣,很清秀討喜的長相,鵝蛋臉盤,眼睛圓而明亮,比起說話時給人的感覺,似乎實際年紀要小些,約摸也就十來歲出頭的樣子,與那架輪椅相比,身材更顯得嬌小。

“小席教練,今天我還要自己進教室。”

“好。”

席舟走在女孩身後,保持一步距離,沒有幫忙推輪椅,門口有個小小的斜坡,她就自己轉動輪子,緩慢上行。

當看到不遠處站著的溫隨時,女孩露出些許好奇的表情,繼而靦腆一笑,對他稍稍點頭。

上坡成功,她伸手將教室門往前推得更開,滑了進去。

門帶起微風,女孩裙擺拂動,那雙腳踝如同虛靠在腳踏上,也隨著輪椅轉彎的方向輕輕地晃。

太瘦了,簡直好像隻剩骨骼……

女孩父親仍等在外麵,透過教室玻璃看裏麵的女兒。

過一會兒席舟出來,回到前台先將風鈴仔細收好,再從櫃子裏抽出張表格遞給他。

“箭協那邊給回複了,同意冉冉參賽,這是報名表,需要家長填寫簽名,明天是最後截止日期,所以得盡快填。”

男人明顯很驚訝,接過報名表後反複看了兩遍,還不敢相信,“怎麽又同意了?”

席舟沒說“怎麽”就同意,而是道,“但有個問題,冉冉隻能參加上半場的排名賽,無論成績如何,因為她沒有隊伍隻能代表個人,這樣……可以嗎?”

男人沉默了,麵上驚喜一點點褪去,看著報名表卻像看到女兒,眼裏流露心疼。

席舟猶豫一下,“要不然……”

溫隨似乎猜到他想說什麽,可男人卻在這時拿過台麵上的筆,“我填。”

他在表格上先寫下名字,然後抬眼看向席舟,“一會兒下課跟冉冉說,我都能猜到她會怎麽講,她肯定會說,‘那我也要參加比賽’。”

兩人相視笑了,席舟點頭,“確實像她會做的決定,那就期待她的表現。”

“謝謝你,席教練。”

“您客氣了,是我應該做的。”

**

之後的兩天,席舟上午都帶溫隨進行些基礎訓練,沒再安排實射,溫隨不知他怎麽看出自己不想實射的,亦或者純粹因為最開始那兩次脫靶,身為教練對學員能力喪失信心。

總之無論哪種,溫隨都無所謂。

“今天我主要教你一組能夠訓練上肢柔韌性和耐力的動作,之後會講解一些關於關於傳統弓的基礎理論,包括器材的日常養護等等,這些以後你再想進一步學習也都用的上。”

席舟對鏡站好,準備做示範。

“先是熱身,頭部拉伸兩個八拍,肩部圓周運動兩個八拍,肩部拉伸兩個八拍,體轉運動兩個八拍……”

這些動作委實簡單又無趣,溫隨勉強耐著性子跟做。

就在他以為基礎訓練不過爾爾時,席舟問他,“覺得怎麽樣,關節活動開了嗎?接下來我們要進行彈力帶的練習了,也是現階段你要用到的主要器械。”

溫隨看到席舟取來兩根長長的布條,用力一扯很有彈性,是他沒見過的料子。

“射箭運動對人的上肢、核心也就是腰腹、下肢力量要求都很高,但在一般看來上肢力量是最關鍵的,而上肢力量主要來源於肩背。”

“之前我跟你說過弓的磅數吧,其實就是肩背力量決定所使用弓的磅數大小,如果肩背力量不足以控製所使用的的弓,就會出現弓欺人的現象。”

他這話好像意有所指,溫隨當然不會承認自己被欺,接過彈力帶時在暗裏憋了勁兒。

一根小小的帶子,能奈何得了他?

“現在我們先做第一組,”席舟依舊邊說邊示範,“用腳踩彈力帶,單手沿身側緩緩抬高,單側平舉練習十次……”

“換手,同樣的動作再來十次……”

“增加一根帶子,雙手同時沿兩側平舉,二十次……”

“調整呼吸三十秒,我們來做下一組動作練習,曲肘胸前後拉……”

到最後,溫隨努力抑製的喘氣聲到底壓不住,身體叫囂著需要大量新鮮空氣,逼得他不得不張嘴呼吸。

席舟在鏡子裏看見他,嚴肅道,“保持鼻呼吸。”

邊說還邊按節奏有條不紊地拉動彈力帶,從容不迫到仿佛才剛剛開始。

溫隨極度想橫去一眼,但理智還是讓他忍住,默默閉嘴,拚命擠壓肺裏那點可憐的氧氣,全憑過人的毅力在跟這副身體的極限作鬥爭。

“停,可以休息了!”

漫長的三十分鍾終於在這聲裏宣告結束,溫隨卻沒立刻停止,硬是咬著牙再多堅持了五秒,才鬆開彈力帶。

“你很厲害,比我想象的要強。”

“……”溫隨這回終於沒能忍住,涼涼瞥了席舟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說,我在你想象裏有多弱?

席舟搖頭笑著收回彈力帶,順勢遞來毛巾,“先擦汗別喝水,等幾分鍾出去接杯熱的,現在是中場休息時間,下半場會相對輕鬆,別有壓力。”

溫隨心道,他才沒有壓力,一點也沒有。

**

第二周過得很快,溫隨從起初要被梁舒叫出門,到後來會按時間在門口等她,照溫從簡所說他們應該是在郊區度假,但其實哪裏都沒去,每天箭館和民宿兩點一線,活動內容也簡單至極。

立冬之後,幾乎天天都在刮風,時大時小就沒停過。席舟白天除了打掃滿地落葉,還要用割草機修剪外場的草坪。靶子被風吹歪了要臨時收起來,再裝上去時又得重新調整角度。

室內的衛生梁舒幫忙承擔了不少,溫隨偶爾插手,多數時候卻會被趕去做別的。

而所謂別的也就是在多功能教室看書,一坐幾個小時。

後來席舟好像發現溫隨無聊,有意給他找些事做,比如帶著一起整理設備,認識一些傳統弓沒有的零部件,對弓箭做日常維護,教他怎麽解決常見的故障和問題等等,諸如此類,遇到什麽就教點什麽,隨時都能開個小課。

溫隨起初覺得麻煩,但架不住席舟潛移默化的影響,漸漸的竟對那些他不了解的東西產生了些許興趣。

有時候席舟故意留他自己在教室,溫隨其實看出對方的小伎倆,卻難得配合地主動嚐試各種操作,隻是不會真的用箭去試。

他也依舊不愛講話,和席舟交談時,往往對方十句才換回他一句,字數還是按個計。

但捫心自問,這個地方溫隨並不排斥,甚至越來越習慣和適應。

除了周末人多,箭館裏隻有晚上才有學員和家長來,確實清靜,當然除卻鄭許然在的時候。

“阿姨,您昨晚上做的西紅柿牛腩巨好吃,我家廚子都不如您手藝好,真的,下次我讓他拜您為師吧!”

“阿姨,這種粗活兒我來做,我力氣大,您坐著千萬別閃到腰。”

“阿姨在忙什麽呢?我陪您聊聊天吧!”

總之一口一個阿姨喚得親熱,有他在的地方,梁舒總能被哄得樂嗬嗬。

但大約個性使然,溫隨每次看到都覺得心裏不太舒服,看不慣這種明明沒關係的人之間強行拉近界限。

事實上,有關係的人他都崇尚君子之交淡如水。

因此凡是鄭許然在場,溫隨多數能避則避,避不開就選擇性無視,最初鄭許然遇到溫隨還能自來熟地說上很多,後來也自覺地互不搭理。

這本來是一種正常的人際交往選擇,卻因為箭館裏常駐人員隻有四位,而分化重組為某種新型的、微妙的關係連接。

於是溫隨經常莫名地,被分到和席舟獨處——在課堂之外。

比如周三器材間,溫隨發現那把虯龍仿弓沒在,印象中已經有兩天不見了,可還沒等他去問,席舟就出現在他身後。

“許然說他要去幫阿姨買菜,讓我來準備晚課器材。”

通常這種事有副教練在,就是副教練的活兒。

而當溫隨問起弓的去向,席舟回答是,“被一個朋友借走了。”

神情說心虛談不上,說坦誠又透著那麽點刻意。

溫隨不禁懷疑席舟是不是不想讓他看到那弓,但又覺得這麽做十分沒必要,因為那把弓對他而言現在也就是個普通的木架子。

再比如周四外場,溫隨本想自己隨便走走,剛到那就看見席舟拿根卷尺,在銀杏樹下一步一回頭地測量。

“明天箭協的人就要來畫場地了。”席舟遠遠地對他招呼,“上次跟你說過要辦比賽的,還記得嗎?”

聲音順著風被送來,溫隨本想站在原地或離開的,卻還是朝他走過去。

“這周六?”

“果然記得,”席舟笑著一扣手,卷尺倏地收回來,“你記性就是比我好,像我很多事都得用小本本記下來。”

小本本……

如果沒看錯,那次在動畫課上用的就是個黑色皮的普通本子,這個人,居然能用如此沉穩的語氣說出這麽幼稚的話。

不過溫隨才不會在意,他現在隻是對那場比賽稍微有那麽一點點好奇。

隻可惜席舟的“畫場地”,溫隨到底還是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