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夜聊

給馬治腿傷可是一個大工程,以穆則遠那巨大的體型,房間是沒法住了,所以隻能在後麵臨時搭了一個草棚給他住下。

還好穆則遠表示自己風餐露宿習慣了,並不介意這簡陋至極的棚子。

他的腿傷其實還挺複雜,光是手術就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清理稀碎的碎骨,用最後的點數買來內固定器械進行固定,最後再植入鋼板——

讓本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如果是普通馬兒的話還需要全麻讓它躺下,但這次是人馬,可以溝通還極能忍痛,手術的過程也遵從著餘夏的囑咐一動不動,所以手術還算順利。

馬兒不可以長期躺下或者是坐下,穆則遠自己也說他睡覺的時候也是站著的。所以為了分擔一下四條腿的負擔,餘夏做了一個吊床,俗稱吊馬兜的東西給他裹住。

“這種感覺……好奇怪。”

穆則遠還是第一次體驗這種雙腳離地,騰空的感覺,吊床包裹住他的下半身,讓四條腿自然地垂落而不接觸地麵,人高馬壯的人馬被這種東西吊起來,茫然的眼神和無處擺放的手,乍一看之下還挺滑稽。

“習慣就好。”

餘夏處理好手上最後的工作,站起來,要抬頭才能與這頭高大的人馬對視:“你的腿姑且算是接上了,所以接下來隻能暫時保持這種狀態生活。”

“還有……算是提前給你一個心理預期吧。你的腿就算好了也沒辦法像以前那樣全力奔跑了。”

穆則遠看著眼前的少女,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他的眼睫毛很長,垂下眼的時候就像閉眼,遮住了情緒複雜的眸子。

“我知道了……但是,還是非常感謝您。”

“您果然如阿袁所說的一樣,是個溫柔且美麗的人族姑娘。”

他看著她,透亮的眸子裏滿是真誠,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感覺。這反而讓餘夏有些臉頰發熱,不禁暗歎真誠果然是最大的必殺技。

“對了,還有一些話也許在你聽來會很奇怪,難以理解……但我認為你以前的同伴都是很好的人,或許他們會這麽做都是有自己的理由……”餘夏提到他的同伴後,高大的人馬果不其然還是蹙起了眉,但還是耐心聽完她說的話。

“這也關乎了你自己的性命,所以你會覺得怨恨也是情有可原——但我聽阿袁說了,你的同伴在你即將被帶走的時候拜托了他,說有希望的話一定要把你治好。”

她頓了頓,似乎在觀察他的反應。

“你可以再自己想想,我不希望你抱著怨恨的心態在接受治療。”

“……”

穆則遠閉上了眼睛,脖子僵硬得繃直著。好半晌才緩緩回應道:“我會好好想想的。”

穆則遠覺得自己運氣很好,在這個人獸兩族關係水深火熱的年代,他能有一群真心待他,不把他當作奴隸的好東家實屬不易。

而他也從小就與商隊老大的小兒子一起長大。兩人像是兄弟那樣親密無間,穆則遠時常會載著他一起奔馳在平原上,他們淌著風,沐浴著陽光,一人一獸之間沒有任何隔閡,歡聲笑語順著奔跑的軌跡一直飄向遠方。

人族的孩子會撫摸著他的頭發,止不住得誇讚小小的人馬“你跑的好快!”“好厲害!”..

他也會得意地甩甩尾巴,笑容如太陽一般耀眼:“那是!”

就像他們的父親一樣,他們將來也會成為一對默契滿分的好搭檔的吧。

然而,卻就是這樣他滿身心交托了信任的好搭檔,卻在飯裏給他下了迷藥。穆則遠到現在還記得,他那時端飯過來時那臉上不太自然的笑容,但穆則遠隻是以為他在擔心他的傷口,毫無防備地吃完了送來的飯……

然後,在逐漸失去意識的過程中,穆則遠好像聽見了一聲飄飄忽忽的抱歉。

後來的事情便是如阿袁所說,他在即將被奪去生命的時候被救走,被送到了這裏。

在這裏,他見到了很多獸人的孩子,他們臉上都帶著這個年紀該有的童真和歡樂。情緒是能感染給其他人的東西,能感覺到這個地方的所有獸人都十分信賴這個叫做餘夏的人族女子。

所以穆則遠也願意相信她。

相信自己的同伴並沒有背叛他。

-

餘夏終於能夠安定下來的時候已經快要接近深夜了。她打算給自己燒杯熱茶喝喝而來到主廳的時候,卻赫然發現裏麵還亮著燈。

推開門,屋裏的兩人便齊齊朝他看過來。

是大叔和阿袁。

阿袁見她來了,連忙獻媚似的將她迎進來,又是端水又是捏肩的,好一副獻殷勤的模樣。

“大小姐~真是辛苦你了,我給你捏捏肩吧!”

他的捏肩技術不得不說還是有點說法的,嚴重懷疑阿袁這小子是不是進修過tony老師的培訓,剪頭捏肩一條龍服務都這麽熟手。

餘夏頓時感覺緊繃的脖頸得到了放鬆,不自覺抻了抻筋:“你真是,一回來就給我帶了個大難題。”

“嘿嘿……我這不是——怎麽說來著,改邪歸正浪子回頭嘛!”

黑發青年嘿嘿笑著,順手拂了拂少女披散的長發:“說起來,大小姐你剪過頭發了嗎?怎麽感覺還是跟我出發前差不多的長度。”

“嗯?是這樣嗎?我沒有剪過啊。”

自從頭發長到了腰部的長度後,餘夏便再也沒有注意過它,被這一提才終於意識到自己的頭發確實一直就這麽長了。

不過這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話題很快便掠過去。

餘夏與阿袁講述了他不在的這些時日都發生了什麽,一開始他還興致勃勃,時不時的哇哦兩聲,但在聽到天香就是以前認識的小光頭時,總是吵吵嚷嚷的阿袁難得沉默了。

“真的假的?”

他轉頭向大叔求證。

大叔毫不猶豫地點頭:“真的。”

“……”阿袁咽了咽口水,還是不可置信,“所以大潘你從最開始就認出她來了?”

“是啊,畢竟臉還是長一樣的。”

這句話成為了點燃阿袁的導火索,他激動地站起來,音量也不自覺放大:“臉一樣!?你跟我說那叫臉一樣!?”

“非要比較的話那就是走地雞和天上鳳凰的區別!那能叫一樣!?”

“阿袁,你這可就不太禮貌了。”餘夏扯了扯阿袁的衣角,反駁道,“你不知道女大十八變嗎,美少女總是需要時間來綻放的!”

“咳咳,是我太激動了。”

阿袁坐下後猛灌了一大口涼水讓自己清醒一點,隨後長長歎了聲:“不過還是真的很難相信啊,小光頭居然就是天香小姐……”

“我現在找她要個簽名還來得及嗎?”

餘夏無情拆穿道:“就衝你剛剛的那番話估計來不及了吧。”

“嗚……還請你們保密……”

看他這副模樣,大叔陰陽怪氣地笑了聲:“你猜我保不保密。”

言歸正傳,在聽完餘夏複述完做的這些事後,阿袁還是忍不住嘖嘖稱奇起來:“厲害啊,原來這些都是你們做的!”

阿袁好似也是知道一二的樣子,餘夏便問道:“你聽說了什麽嗎?”

“也不是聽說吧,大家最近都在聊這事。我以前的同僚消息都是互通的,都說現在璟州的獸奴市場不景氣,這段時間最好別把貨賣過去了。”

“張老五那一夥人突然就沒了任何消息,所以大家都猜測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後來我又聽人說啊,有認識的人上門去找他,結果發現他死在家裏,全身都爛了!”

這種離奇事早就在暗地裏流傳開,大家都在傳是不是黑心事做多,遭天譴了,一時之間引得各路做獸奴生意的貨郎人心惶惶。

阿袁一路上聽聞了不少這樣的傳聞,原本心底的猜測在聽到餘夏全盤托出後也得到了證實。

他看著少女那張並無異樣的臉問道:“他們是被毒死的,大小姐也知道這件事嗎?”

“毒死的……”餘夏嚼著這幾個字,似乎陷進了另一種思緒中,但很快又恢複正常,微笑著搖頭,“這還是第一次聽說。”

或許這的確就是天譴吧,她想到。

“……”

黑發青年暗紅的瞳孔在盯著她,似乎想從她身上看出點什麽。他們的視線在空氣中碰撞——篤地,他綻出一個笑容:“大小姐不知道也好,畢竟毒死他們的毒也不知道是從哪裏搞來的,說是皮膚全都被燒爛了……嘶,真是想想就可怕。”

“到底是什麽人啊,居然這麽狠心。”

“阿袁覺得是我做的嗎?”

餘夏突然問道,從他第一句的疑問開始就知道阿袁或許是在試探她,“再怎麽說,我都不會隨便殺人的哦?”

“是,這幾天她都待在家,沒有時間出去做這種事。”大叔也應附道,但聲音還是沉了下來,“有我看著,不會讓她亂來的。”

“亂來是什麽意思?我像是會亂來的人嗎?!”

“確實挺像的。”

“???”

看著他們還是如平常一樣的互動,阿袁也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托住下巴,歪著頭朝少女望去:“哈哈哈……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但是,總感覺大小姐變了很多啊。”

被他的話吸引,餘夏也望過去:“有嗎?”

“有啊……就是有種,更加融入我們這個世界的感覺了。”

說實話,阿袁在第一次見到這個大潘口中的“大小姐”時,真真是覺得她就是個不喑世事的大小姐。說的話天真得讓人發笑,總是做出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行為。

也是憑著這股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的氣質,他才能斷定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如果她先遇到的不是大潘,而是他的話——估計現在已經哭著喊著想回家了吧。

阿袁自認自己不是什麽好人,所生活的環境注定要他多長幾百個心眼子。但也可能正因為見慣了肮髒汙穢,所以才會覺得像這樣幹淨到純白的人是那麽的——刺眼。

“我倒是覺得……大小姐就算變成了像我們這樣的人也完全沒有關係哦。”

他笑著,眼睛彎彎地眯起。

在白紙上留下自己的色彩,不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嗎?

餘夏打了個冷顫:“阿袁,你笑得好可怕……”

這意味深長的笑容,很難不懷疑他在想些什麽有的沒的。

“沒有吧?我就是在很平常的笑哦。”

餘夏:信你個鬼!

阿袁說他這次回來並不會待太久,畢竟主要目的還是為了送穆則遠過來。

如今任務達成,該做的事還是得做。但當餘夏再追問到底是在做什麽事的時候,他卻極為神秘地搖搖頭,丟下一句輕飄飄的“保密”。

待到穆則遠的傷勢一天天有所好轉的時候,阿袁和穆則遠秘密地進行了一場會話,內容不得而知,但阿袁已經完成了他的任務,便再次啟程離去了。

當餘夏再次去看望穆則遠的時候,被疼痛折磨得憔悴不堪的臉色明顯好轉了許多。

“我已經想好了,等我的傷好了,我一定要回去再見見他。”

他如此說道,眼中不再迷茫和痛苦。

“至少,我想聽他親口說出到底是怎麽看待我的。”

餘夏也由衷地為他重新打起精神來而感到高興:“好!如果到時候他說了什麽很過分的話,不要客氣,狠狠揍回去!”

穆則遠看著她這副義憤填詞的模樣,深邃的眼裏盡是好笑:“揍回去……你說的沒錯,確實應該揍他!”

“不過,我沒想到大小姐你會說出這種話……白翎兄弟跟我說你是個非常溫和的人,應該不喜歡這種打打殺殺的事情。”

白翎經常會替她照看後院的藥田,所以會來跟穆則遠聊天也不奇怪。不過他到底跟人家都聊了什麽啊!

“我的確不喜歡啦,不過有些時候還是直接動粗要更幹淨利落吧。”

而且對沒有必要的人溫柔也是一種浪費。

餘夏收回多餘的心神,帶好手套,將一整套用於檢查的工具擺好。朝高大的人馬溫柔地笑道:“好了,先不說那些別的——我要給你換藥了。”

一說到換藥,穆則遠立馬僵住了身子,但是有吊馬兜在,他根本沒地方可以躲。

身材魁梧的大男人閉上了眼睛,前幾日那難熬的痛苦再次湧上心頭。

“還,還請你在這種時候溫柔一點……”

“放心吧!會很溫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