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名為白翎的青年

白翎,這是他的名字,但會用這個名字稱呼他的,也隻有一個人。但現在,他連這個人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子都不記得了。

大腦一直處於昏昏噩噩的狀態,刺耳的耳鳴和無時無刻的疲倦將他包裹。有一道聲音在勸他不要掙紮了,就此歇息吧,但又有另一道聲音在喊叫,讓他再堅持一會兒……好累,頭好痛。

他快要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

已經無法正常運作的這副身子,恐怕也快要凋零了吧。

“……”

微風吹來一陣寒風,拂開白翎麵上淩亂的發絲。在他那雙無神的雙眼中,所能觸及到的,僅僅是那一根根無法掙脫的欄杆。

禁錮了他一生的囚籠。

白翎的世界是由鐵杆組成的。這個一眼望得到頭的狹小空間,他從出生起就待在這裏了。

一開始是與他的兄弟姐妹一起抱團取暖,隨著年齡一點點長大,兄弟姐妹們也一個接一個消失,最後……隻剩下他自己。

他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聽說她是位容貌極其出色的獸人,金發藍眼和華麗潔白的羽翼,唯利是圖的商人一眼就看中了她。美麗的獸族女性便徹底淪落為生產機器,每年都在忙於生孩子。

一個、兩個、三個……不間斷地生,一直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為止。

母親的孩子會被送去篩選,遺傳了母親大部分美貌的孩子會被留下、培養、出售,而剩下的孩子會被送去哪裏都不再是重要的事。

作為被篩選出來的,容貌是母親所有孩子中最完美的“寵兒”。白翎與他的母親一樣,擁有一頭耀眼如陽光的奶金色長發、水晶般晶瑩剔透的藍眼睛,還有那雙聖潔無瑕的潔白羽翼——他經常能聽到籠子外的人說可惜他不是雌性,不然肯定能大賺一筆。

“不過光是有這張臉的話,無論是公的還是母的,都都把人迷的死死的。”

他們轉過頭看著他,咧開嘴笑得很可怕。

“你可要好好長大,給我們賺大錢。”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便接受了自己是作為商品出生的事實。

白翎十歲之前的生活被照顧得很好。正是多虧了這張繼承了母親的臉,他被鎖在籠子裏,每天都有人端來份量適宜的餐食,耐心仔細地打理他的頭發和翅膀,教他運用天生靈動的嗓子唱歌——對比其他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獸人來說,白翎的處境簡直就是天堂。

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終日惶恐不安,被人隨意拿捏處置的日子是有多麽煎熬。

十歲那年,他被如願送上拍賣會,台下粘膩貪婪的視線刺得他渾身冰涼,瑟瑟發抖,隻能蜷縮在籠子的角落,用手捂住耳朵,不去聽,不去看。

“白銀七兩!成交!”

最終,他以白銀七兩的價格成為了林家公子的寵物,從舊的籠子轉移到了新的籠子。

林公子為了他,特地在院子的池塘上打造了一個適合他的雪玉鳥籠,天頂上、地板上、甚至於欄杆上都雕刻著細膩繁複的花紋,白紗被風一吹,朦朦朧朧,仿若被囚於牢籠的仙人。

而正是這份脆弱的美麗才更讓人欲罷不能。

他被裝進去的時候聽到了籠外無數人的讚歎。

“林公子好眼光!”

“果真是純血統的‘銀羽雀’!這份美麗真是讓人歎為觀止!”

“為了感謝各位前來捧場,我讓他給大家唱一首!”

主人的命令不能違抗,這是他從小到大刻在靈魂的教誨。

岸邊有很多人,一雙雙眼睛都在盯著他,他們在欣賞一件供人玩樂的物件,或是寵物,從上到下,從內到外,他將毫無保留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底。

白翎輕輕唱了起來,天賜的溫良嗓音就連隨意的哼鳴都是天籟。

唱歌對他來說易於家常便飯——因為他不被允許開口講話。

他隻能唱歌,不停地唱歌。

唱歌和外貌,是白翎這個人所有的價值。

除此之外,他隻是一個低賤卑微的獸奴。

在林家的生活很無趣,最開始幾年,林公子還時常會來這裏找樂子,但時間長了,他的存在似乎被漸漸淡忘。

遺忘他的不僅有林公子,還有負責照顧他飲食衛生的侍從。

他的餐食一天比一天差,甚至兩三天才送來一次飯。前來清理籠子的下人更是對他非打即罵,他會被趕到角落,掃把粗魯地落在身上,閉著眼睛忍受一聲聲汙言穢語的謾罵。

一年、三年、五年……連雪玉做的石柱都變得發黃,白翎卻依舊被鎖在池塘之上。

他時常與池中的小魚遙遙相望,小魚也會給予他回應,將丟下來的吃食啃個幹淨,然後那抹橘色的身影飛快潛入水底,將一朵含苞待開的荷花拱到他眼前。

小魚在水底下吐著泡泡,好似在與他打招呼。

“——”

他在水麵的倒影看見了自己的上揚的唇角。

……這是他的第一個朋友。

小魚會經常來探望他,燦爛的橙色自由自在徜徉在開滿荷花的池塘。它有時候還會帶來他的另一些朋友,幾尾五顏六色的小魚圍成圓圈在給他跳舞,或是藏在荷葉底下捉迷藏。

他們看上去非常快樂,白翎也想要加入他們,伸手去觸碰時,小魚們卻一溜煙地溜到了水底下。

隻剩下那條橙色地小魚親了親他的手指。

可是就在同一年的冬天,萬物凋零之時,他唯一的朋友翻著肚皮浮在了水麵上,隨著水波的律動一點點、一點點飄到他麵前。

白翎再一次伸手去觸碰他,可這一次,小魚再也沒有任何反應。

被困在籠子裏什麽也做不了,他隻能看著他的朋友漸漸腐爛,然後沉入池底。

像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而現在,該輪到他了。

白翎閉上眼睛,夜晚很寧靜,隻能聽見血液在血管裏緩慢流動的聲音,心髒平靜且緩慢地跳動著。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體溫卻比平常要燙,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尖銳的刺痛。

小魚在五年前的冬天死去,他也將在五年後的冬天——

“白翎!”

忽然,他聽見籠門被打開的聲音。一隻溫熱的手將他扶起。

白翎費力睜開眼,一位黑發少女的臉龐映入眼簾……他認識她,是為他取名的林小姐。

“白翎!你再撐一會兒!我馬上就把你從這裏帶出去!”

少女的眼中閃著淚光,極力呼喚著他。

“不會再有人關住你!你自由了!”

自由……白翎將這兩個字在嘴裏細嚼慢咽,卻全然不知自由二字該是何滋味。

這二十年從來與他無關的詞語——

他閉上眼,黑暗淹沒了意識。

-

為了找到合適的居所,餘夏幾人在外逛了一整天,結果卻一無所獲。但來不及失落,天一黑,餘夏便急切地衝到林府後門等待林小姐接應。

可他們剛拐進巷口,就見到有兩名被打暈的家仆倒在地上,青燕眼含淚花扶著驚魂未定的林星栩站在門口張望,一見到餘夏就急忙奔上前:“餘小姐!”

“我們已經把白翎從籠子裏帶出來了,可是剛走到門口就遭到了襲擊。白翎被搶走了!”

這個消息宛如晴天霹靂,餘夏一下子就能猜到是誰的手筆:“是你大哥嗎?”

“除了他還會有誰!”

代替林星栩回答的是侍女青燕,她氣得跺腳,含淚怒斥道:“那歹徒一點也不顧及小姐還在邊上,差點也被傷到了!”

“我沒事。”林星栩搖搖頭,拍了拍侍女的手臂。

“那人還未走太久,現在追應該還能追上。”

林小姐冷靜說完,轉頭望著餘夏,然後深深地低下頭。

“餘小姐,剩下的隻能拜托你們了。”

“……”

餘夏深呼吸一口氣,在睜眼時已滿是堅定。

“交給我們吧。”

既然人還未跑遠,那麽想要追蹤上去就可以循著氣味。

餘夏向林小姐要來白翎的衣服碎片,給無憂聞了聞——雖然這麽做有點不禮貌,但無憂的獸族血統是狼,完美遺傳了犬類動物的靈敏嗅覺。

既然狗能做警犬,那麽狼也一定可以!

隻見無憂在空氣嗅了嗅,手指指向一個方向:“在那。”

看來行得通!

“上啊!無憂!”

餘夏一聲令下,蓄勢待發的少年便如離弦之箭衝刺而出,把餘夏都看愣了。直到大叔也拉著她一同跟上去:“我們也快跟上去——!”

“好……好!”

望著三人遠去的背影,林星栩由衷地為他們,為白翎祈禱——請務必,務必讓他得救吧!

8不得不說,無憂腿傷好了之後不複以往乖巧安靜的形象,反而開始往拆家二哈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就算餘夏是被大叔連拉帶拖地奔跑,把她命都跑掉了也還隻能看著無憂的身影越來越小。

哈……!哈……!再跑她就要斷氣了……!

“嘖!麻煩!”

眼看馬上就要跟丟時,餘夏突然感覺自己雙腳離地,飛了起來——

“抓穩了!”大叔大手一撈,直接將人扛到了自己背上。沒有了拖油瓶,他的速度得到了質的飛躍,步步生風,堪比羚羊爬山!

全場唯一弱雞餘夏:6

你們獸人的身體素質真是個頂個的強!

由無憂帶路,他們一路奔過人潮擁擠的街道,穿過黑燈瞎火的小巷,一頭衝進了渺無人煙的郊外。

如果是林公子下令的話,那麽那人帶走白翎的目的恐怕隻是為了給她和林小姐找不痛快,手段也很簡單,隻要把白翎殺掉就可以了,為什麽還非要特地來到這裏?

無憂停了下來,繼續嗅了嗅氣味——“在那裏!”他指向不遠處的小樹林。天已經完全暗下來,漆黑的樹林風婆娑,似乎在引誘迷途者的到來。

“……”

此時已經輪不上害怕了,被當作沙袋背了一路的餘夏趴在大叔背上,手臂一揮,發令衝鋒:“衝啊!”

“哈……”

回應她的是無憂再一次衝鋒和大叔疲憊的歎氣。三人一前一後進入了樹林,無憂的耳朵高高豎起,實時捕捉著夾在風中的異常動靜。

“你們看。”

大叔撿起藏在落葉中的白色羽毛,遞給餘夏。“應該就在附近。”

“嗯,放我下來吧。”

將羽毛握在手裏,仿佛還能感受到餘溫那樣,她將拳頭抵在心口上。

她的直覺一向很準,所以她能感覺到——

“哢。”

在左前方!

以那聲枝葉斷裂的聲音為信號,三人皆朝同一個方向衝去!就在那棵樹的底下,有一個背對著他們的黑衣人和昏迷過去的白翎!

“無憂!”

還未等餘夏的聲音落下,無憂早已衝了上去一個飛撲將那黑衣人撲倒在地。黑衣人的反應也很迅速,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回身,朝無憂身側進行一個飛踢!

“唔!”無憂來不及躲閃,應是用雙臂擋下了這次攻擊,但也使得他身形一踉蹌,黑衣人抓住機會想要反擊之時,大叔卻一把擒住了黑衣人握匕首的手腕,力道之大竟讓黑衣人痛呼出聲,當啷一聲匕首摔入地麵。

不給對手反應的機會!大叔繼續乘勝追擊,抬起手肘朝黑衣人脖頸用力揮去,可卻沒料想對方先行一步用腿纏住他的下盤——!

幾乎沒用什麽力氣,黑衣人輕而易舉從大叔的鉗製中脫離而出。

以一敵二不是一個聰明的選擇,黑衣人顯然也是這麽認為,他那被黑布蒙上的臉僅僅隻是盯著他們看了兩秒,便認定此地不宜久留,腳尖一點,就這樣隱匿於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應該暫時安全了。

自知弱雞的餘夏這才走上前來,她將無憂扶起,檢查了一下他的傷勢無礙後,又看向大叔:“你沒事吧?”

“沒事。”

大叔完好無損,隻是衣服和發型有些淩亂。

昏睡中的白翎靠在樹幹上,長發散落一地,蒼白的臉色因發燒而變得紅潤了些。呼吸急促,羽睫輕顫,白衣落於枯葉之中,恍若墜落塵世間的精靈。

“太好了……”

他還活著。

餘夏鬆了口氣,卻在視線下移的一刹那頓住了。

他的衣袖上,落著一片顯然不是白翎本人的紅棕色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