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在路上

“你們是要去啟明鎮?”

聽到餘夏的打算,大叔挑挑眉,視線落在卷在被子的少女。長長的頭發散下了發髻,柔軟地貼在她被火光照成了橘色的臉頰。她點點頭,捧著茶杯小口小口喝著熱水:“嗯……本來想坐趙叔的車一起走,但是現在已經去不了了。”

餘夏歎了口氣:“其實我也不知道該去哪,隻要能離開這裏,哪裏都一樣。”

這般無處可歸的話語不應該出自她口,大叔問道:“你是個大小姐吧?不回家嗎?”

“我的家在很遠的地方……應該暫時回不去了。”

說到回家,餘夏感到眼眶酸酸脹脹的。她其實是個十分戀家的人,像這般離家這麽久,也就隻有上學住宿那會兒了。

而且,這次也不知何時才能回家……少女垂下頭,擦了擦眼睛。

啪嗒,火星在空氣中躍動,崩開一朵橙花。大叔隔著暖光看向她,少女帶有水意的眸子朦朦朧朧。而後又很快移開視線:“是嗎……那,去璟州怎麽樣?

“璟州?”

“璟州是離這最近的大城,有很多商隊往返,獸人也可被帶進城內。而且到時候想去京城的話也方便雇車。”

“聽上去很不錯,可是我沒有車……”

“車的話……”大叔的聲音突然有些別扭,餘夏望過去,隻能看到一個含糊不清的側臉,“我來想辦法。”

餘夏激動地叫出聲:“真,真的嗎?”

“我沒那閑工夫騙人。還有,你……”他看上去很苦惱,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本來就亂糟糟的卷發更是糾纏得厲害。

“你這小姑娘一個人在外,看上去就很容易被人欺負,要是沒有人看著,恐怕被人賣了都不知道。所以……我——”

不知道該怎麽說才能更恰當一些,大叔這輩子都沒有這般糾結過,頭發都快被薅禿了。

看見大叔如此坐立不安的樣子,餘夏反而安安靜靜的,睜著大眼睛等待他接下來的話語。

可惡!隨便吧!

大叔終於放棄掙紮,肩膀篤地鬆下來,長長呼出一口氣:“我也跟你們一起走。”

“好耶!”

終於等到大叔把話說完,餘夏耶了一聲,火光之後是一張明晃晃的笑臉。

“你這家夥……!是故意的吧!”

明知他要說什麽,卻一點都不給台階下,不就是等著看他樂子麽!

“哈哈哈哈,我就是想聽大叔你親口說出來嘛!”

清脆的笑聲在風中敲出一層層漣漪,無論是身體還是心裏都變得暖洋洋的。從來到這個世界起,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安心過,連帶著這幾天積累的困意都席卷而來。

“其實我早就想邀請你跟我們一起走了,但是怕你會拒絕……”

“有大叔在的話,我很高興……也很開心……”

“謝謝你……”

少女歪歪地靠在牆上,聲音越來越輕,一直到尾音都被風卷走,隻剩下一陣綿長的呼吸聲。

這丫頭,真是……

他歎氣,然後輕輕讓她的身子躺平,又將被角掖好。

僅僅是看著少女恬靜地睡顏就會覺得心情暢快……這種感覺太奇怪了吧!

甩掉腦海那些奇怪的想法,大潘重新披上外套出門——既然已經誇下海口,那必須得盡快把車的問題搞定。

那家夥應該睡下了,但是沒關係,把人掐醒就可以了。

某個沉入夢鄉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的倒黴蛋:zzzzzzz……

-

“醒醒!該出發了!”

天還未亮時,餘夏被一股蠻力搖醒,一睜眼就是大叔那張胡茬臉。見她睜開眼睛,朝外頭揚了揚下巴。

“趕緊收拾一下,趁著村裏人還沒醒我們趕緊走。”

“好……”

餘夏有氣無力爬起來,半眯著眼穿衣服、梳頭,剛準備去把無憂叫醒時,卻發現他人已經不在原位了。

她心裏一驚,立馬掀開簾子衝出去:“大叔!無憂他——!”

“嗯?”

卻沒曾想,門外停著一輛拉貨物的馬車,隻是貨物被堆得高高的,勉強空出一小塊可以坐人的位置,而獸耳少年正躺在那上麵,不知道被什麽人卷成了毛巾卷的樣子,難以動彈,唯一露出來的腦袋亂蓬蓬,滿臉迷茫,與貨物融為了一體。

啊這……

不知道該說什麽,先誇一句大叔效率真高吧。

“不客氣。”

大叔微微一笑,把一個眼熟的箱子提上馬車,眼尖的餘夏立馬就發現了那是她落在馬大娘家的行李!

“你是怎麽拿回來的?”

“就半夜翻窗進去的。”大叔說得很輕鬆,挑挑眉笑道,“還差點被那家的獸奴發現,幸好及時把人打暈了。”

餘夏:“6。”

大叔!你是我永遠的哥!

“是啊是啊,這家夥半夜把我提起來,說要借我馬車一用。”馬車前方傳來抱怨的聲音,一位眯眯眼的黑發青年露出頭來,滿臉寫著情願,“這叫借嗎!明明就是搶!”

餘夏認得他,正是那天與大叔做交易的商人。那人看向她,頗為友好地揮揮手:“你好啊,你就是大潘說的大小姐吧?你可以叫我阿袁~”

“啊,你好,我叫——”

“我知道我知道,你叫小夏姑娘,很可愛喲!大潘跟我說過你,說你——”

“咳咳!”

想要殺一個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阿袁默默閉上了嘴,眼神飄向遠方:“啊,我什麽都沒有說。”

雖然話沒有說完,但餘夏覺得大叔對她的評價肯定都不是什麽好話,無非就說她人傻天真老好人之類的……

“別理他。”

突然感覺頭頂一股力道,大叔把一頂厚厚的帽子蓋在餘夏頭上,沉穩的聲音讓人安心。

看著大叔忙上忙下的身影,餘夏輕輕呼出一口氣,聲音也融在空氣裏:“謝謝你。”

那道背影一頓,他回過頭,不知是不是錯覺,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氤氳白氣中竟顯得溫情脈脈的。

“過來,上車了。”

他朝餘夏伸出手,嘴角掛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她將手交付給他,輕輕一用力便上了車。大叔翻身坐上前方的車夫位,手持韁繩,最後看了眼自己住了五年的房子。

是時候向這裏的一切告別了。

“坐穩了。”

車輪緩緩轉動,一直駛向未知的遠方。

經過村莊道路時,餘夏突然想起了什麽,連忙叫住大叔:“等下等下!我還忘了件事!”

馬車駛停,大叔一轉頭就看到少女急匆匆抱著一個包袱跳下車,一溜煙拐進前方轉角處:“什麽——?”

沒過多久,她又跑回來了,急喘籲籲,呼出的白霧跟煉丹似的。餘夏靠著無憂癱下,解釋道:“我……我給林武送點藥去了。呼……累死了!”

林武?

大叔勉強能想起這麽一號人,她什麽時候又跟人扯上關係了?

馬車重新啟動,隻是好像每個人都各懷心事,迎著蒙蒙亮的天色,沉默回**在幾人中間。

道路漸漸寬闊,他們終於離開了杏花村。有規律的馬蹄聲伴著車軲轆滾動的聲音成了最有效的催眠曲,餘夏昏昏欲睡,卻聽到前方人冷不丁傳來一句:“你對所有人都這麽好嗎?”

餘夏:“?”

阿袁:“噗。”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讓餘夏思考了很久究竟是什麽意思,直到阿袁再也忍不住爆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潘你不會一直在糾結這個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喲!你打我做什麽!”

餘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總之笑就完事了。

“哈哈哈哈。”

馬車頓時充斥歡聲笑語。

隻有大叔受傷的世界完成了。

去璟州的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一路走走停停需要三天的時間。對於餘夏來說,每次停車吃飯都是將她從硬板馬車地獄中解救出來的時間。

“餘夏,你沒事吧?”

連無憂都看出來餘夏不舒服了,小臉暈車暈得慘白,飯都吃不下去。

“太,太痛苦了……”馬車居然是這麽折磨人的東西,等她有錢了一定要買輛車……餘夏暈暈乎乎想著,突然感到手中一熱,她的手中被塞進一個灌滿熱水的水壺。

“水,喝點。”無憂乖巧地充當著靠墊,任由餘夏靠在他身上靈魂出竅,關切的視線沒在她身上移開過半秒。

餘夏接過水壺喝了一口,重重地歎出一口氣:“還有多久才到啊?”

“我們才剛出發一天。”大叔無情說出殘忍的事實,把火堆裏的烤土豆翻了個麵,“還真是養尊處優啊,坐個車就把你折磨成這樣。”

“還有,這小子也老大不小了,不要總把他當小孩來對待。”

“?”這話說的讓餘夏有些在意,她問道,“你是說無憂嗎?他應該才十二三歲左右吧?”

“……”大叔無奈地瞥了她一眼,“你自己問他。”

“我嗎?”無憂歪歪頭,認真思索了半晌,開始掰起手指細數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年。

“十二……十四……我應該十五歲了。”

這下輪到餘夏愣住了:“十五歲了?”

按照餘夏本人對年齡的劃分,她認為十三歲以下的都算兒童,是可以毫無顧慮地親親貼貼抱抱的年紀,而十三歲以上……就是該死的青春叛逆期了。

無憂居然已經十五歲了……這對她來說是天大的打擊!她沒有辦法再心無旁騖地擼無憂的大耳朵和尾巴了!

見她一副大受打擊的神情,大叔搖搖頭:“所以我早說了吧?”

“餘夏?”

少年擠進她的懷裏,澄澈無暇的眼睛倒映出她的身影。他拉起餘夏的手放在自己頭上,嘴角淺淺地上揚一個弧度,語氣卻又認真無比。

“我是你的,你想怎麽做,都可以。”

“……”

手掌下的毛發輕蹭著皮膚,餘夏哪裏有聽過如此具有殺傷力的台詞,頓時心底炸成了煙花。

嗚嗚嗚嗚嗚!果然是媽媽的好大兒!

“大潘。”

見那邊一副母慈子孝(?)的好景像,阿袁用胳膊肘戳了戳大叔,笑得很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無論是年齡還是實力,你都輸了呢。”

“滾。”

大叔從火堆裏挑出烤好的土豆,往對麵兩人滾過去:“吃飯了。”

無憂把剝好皮的土豆遞給她,餘夏接過,小小啃了一口,隨口問了一句:“對了,大叔你多少歲了?快四十了吧?”

“噗。”阿袁不知為何嗆了一口,渾身都在抖動。

大叔手一頓,好似機器某個部件卡住那樣,半天沒動靜。

他幽幽抬起頭,嘴角微微抽搐。他或許是在醞釀什麽,總之藏在頭發底下的那雙眼盯得餘夏頭皮發麻。

“二十八。”

“什麽?”

“我今年,二十八歲。”

怕她沒聽清,大叔一字一頓地說著,表情深沉,看不出是喜是怒。

“?????!”

餘夏覺得自己聽到了本世紀最勁爆的消息,她認認真真重新審視了大叔一番,無論是從臉龐,發型還是氣質都看不出他居然還隻是個二字出頭的大好青年!

“哈哈……挺,挺成熟的。”

幹巴巴地吐出這幾個字,餘夏還是不敢相信她喊了這麽久大叔的人其實才比她大三歲而已。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尷尬是烤土豆的下飯菜。看著大潘五顏六色的臉色,阿袁終於忍不住了,笑得抱著肚子直打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四,四十歲的大叔!哈哈哈哈怪不得人家小姑娘一直喊你大叔!哈哈哈哈哈!”

“你這小長相確實對得起這一聲大叔哈哈哈哈!”

餘夏更尷尬了,小聲地嘟囔著:“我其實已經二十五歲了……”

阿袁看過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更好笑了!”

耳邊是愈發猖狂的爆笑聲,餘夏想要緩和一下氣氛:“大叔……不對,是大哥,咱倆四舍五入算是同齡啊……”

大叔看著她,終是扶額歎息道:“算了,你愛怎麽喊怎麽喊吧……”

旅程的第一日在無盡的尷尬和笑聲中落幕。隻有大叔每日都會看著倒影中的自己陷入沉思:他真的有這麽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