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他的真麵目
重新回到這個家之後的每時每刻,無憂都被恐懼和緊張縈繞著。
院子裏的血腥味還未完全清洗掉,人類聞不到,但對於獸人來說,那股熟悉到惡心的氣味無孔不入,在瘋狂折磨著他的大腦。每每閉眼,他都能想起那天在這裏遭受過的一切。
盡是疼痛和絕望的那一天。
仿佛有無數隻蟲子在噬咬他的心髒,不僅啃食心髒,還將毒素順著血管流遍五髒六腑,入骨地疼。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就好似那天的鎖鏈依舊纏在脖子上,越收越緊。
他隻好躲在房間裏,用被子緊緊包裹住自己,不去聽,也不去聞。
隻要有餘夏就好,她說馬上就會帶他離開這裏的。
他有乖乖聽餘夏的話,一步也沒有離開房間,就算有人來敲門也——
“我可以進來嗎?”
依舊是軟糯糯怯生生的聲音,但這隻是他長期以往求生習慣,並不關內心想法。
所以門外的人隻是這麽問著,不等屋內人的回答就徑自推開了門。
先是一頭蓬鬆毛絨的卷發,接著便是一雙毫不客氣盯上來的橫瞳。小羊還是那個小羊,氣質卻微妙地發生了變化。
那個怕生怯懦的男孩怎麽可能會露出這般冰冷而又咄咄逼人的眼神?
他從頭到腳掃了眼來不及藏進被子,隻用帽子藏住耳朵的無憂,鄙夷之情流露言表。
“你就是餘夏姐姐說的‘弟弟’?”
無憂不說話,默默注視著他,將遮擋臉部的布料往上拉了拉。
小羊一步步朝無憂慢步踱去,步伐輕快,如同不諳世事的孩童,純真無害。男孩歪歪頭,輕輕**鼻翼。
“什麽嘛——”
“明明你也跟我一樣。”
腳步聲攸然停止,小羊一把掀開蓋在無憂頭上的帽子,笑得開懷。
“都是獸人啊。”
“!”
砰!
像是被對方的氣勢嚇著,無憂後腰撞上了桌子,桌上物品頓時滾落下地,引起一片喧鬧。
“我早就很想見見你了。”小羊笑著,眼睛微微眯起,眼瞼與瞳孔形成詭異的平行線。
明明是調笑的語氣,卻聽的人背脊發涼。
“畢竟這個家裏全是你的氣味,特別是院子和柴房。這麽說來,你還算是我的‘前輩’呢。”
“血的味道那麽濃,真是想忘也忘不掉,惡心死了。明明都被打成那樣,他們都說你死定了,沒救了——可是,你為什麽還活著呢?”
“你為什麽還活著?還遇到了姐姐,得到了她這麽多的偏愛?我和你沒有什麽不同啊,都是獸人,都被人歧視、謾罵、虐打。可是,憑什麽——”
“憑什麽是你?”
“憑什麽,你可以獨占姐姐?”
“憑什麽,你可以獨自得救?”
不斷提出的質問如狂風呼嘯讓人喘不過氣來。早就懶得再偽裝友好,男孩竭力隱忍著內心滔天的嫉妒,麵容微微變形,甚至算得上是猙獰。
發紅的眼眶裝著一對布滿血絲的眼球,它們顫抖著,視野裏全是這個該死的獸人。
什麽嘛,這個家夥看上去也不過如此。
所以換成他的話也是可以的吧?
“……”
房間頓時隻剩下尖銳的針芒聲劃過。無憂垂下眼眸,輕輕扯動嘴角。
“無聊。”
他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兩個字。
“因為是我,遇到了餘夏。而不是你。”
“——”
“嗬……哈哈哈哈哈!”像是聽到了笑話,小羊抱著肚子笑得眼淚都溢了出來。
“你說無聊?”
小羊突然停止笑聲,朝他貼近,甚至還尚為親密地牽起他的手。
“那我跟你換換好不好?”
“我跟姐姐走,你就替我留在這裏。”
手腕被施加的力道越來越大,小羊的氣息也幾乎撲在身上,在無憂看來簡直是如同被毒蛇纏繞,難以忍受。
“不可能。”
他低聲道,斬釘截鐵。
“餘夏是我的。”
“該留在這裏的,是你。”
金瞳中流露出來的堅定和勢在必得是他對於餘夏毫無底線的信任,這份自信幾乎灼傷了小羊的眼,他頓時鬆了些力氣,輕而易舉被掙脫開來。
而後,站不穩似的往後踉蹌兩步,咚地一聲摔倒在地。
“嘶——”
不知為何,他的手臂被劃出一道極長的傷口,血液正不斷地往外溢出。
小羊明明是痛極了的,可卻露出詭異的笑容,炫耀似的舉起了流血的手臂,而他的另一隻手,則握著一塊破瓷片——是剛剛摔碎的東西。
“你說,姐姐還來得及看到——活著的你嗎?”
什麽!?
無憂頓時睜大了眼睛,隨即等待他的便是小羊跌跌撞撞奔出去的身影,以及足以驚動鄰裏的尖叫聲。
“救命啊!獸人要殺人啦——!”
-
為什麽,淨是遇到這種事情!?
好不容易趕到被人群層層疊疊包圍了幾圈的事發地,餘夏奮力擠了進去,一眼就見到被按在地上,滿身狼狽地無憂!
他身上用來遮擋身份的大衣被當成垃圾丟在一邊,此時隻穿著單薄的內襯裏衣,純白的布料上已然沾滿了灰塵和幾個腳印。
少年蜷縮在地上,手臂抱頭,一聲不吭地任人踢踹,宛如任人宰割的羔羊。
“唔!”
一隻大手毫不留情地拽著他的耳朵將頭提起,匆匆趕來的趙叔看清了他的樣子,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怎麽又是你這小畜生!?那天沒把你打死居然還敢回來!”
“這條賤命還真是頑強啊!”
“晦氣!太晦氣了!”一同趕來的馬大娘尖聲叫道,“是哪個缺心眼的把這畜牲救活了?!咱老趙的手還痛著呢!”
頭皮被拉扯地熱辣辣的,無憂費力地睜開眼,呼吸急促:“放,開……我。”
“還敢反抗?”
無慈悲地睥睨著肮髒的獸人,趙叔狠狠將他的腦袋往地上砸去!
“認清楚自己的處境!賤東西!”
頭顱撞擊地麵的聲音讓人聽了連連吸氣,混著石礫的地麵一點點被塗上斑駁,已經有村民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不要!快住手!”
從人堆裏衝進去的人影跌跌撞撞倒在獸人旁邊,用手護住了即將與地麵再次撞擊的頭顱!“啊……!”她的手背被擦破了一大塊皮,疼得直發顫。餘夏擋在少年身前,眼眶帶淚,長發淩亂,胸膛因奔跑而劇烈起伏著。
“不要……不要再打了!”
趙叔和馬大娘皆驚詫於她這突如其來的行為:“小夏姑娘?”
“你快讓開,這小子今天必須死在這!”
此時已經有人認出被扔作一團的衣服是這外來小姑娘所謂“弟弟”身上穿的,立馬尖聲指出道:“你騙了我們說這畜牲是你弟弟!”
“我就說她不是好東西吧!”
“怕不是從頭到尾都在騙人!”
“把她趕出去!”
馬大娘麵色鐵青,顫抖的手指著餘夏的鼻子,氣的不輕:“小夏姑娘你——騙了我們?還把這畜牲藏在我家這麽多天?!”
“唔!”
被人指著鼻子嗎自然不好受,餘夏咬破了下唇,愧疚地垂下眼:“我的確騙了您,對不起……但是!”
“無憂他沒有錯!都是我非要救他,還帶著到處跑。他的傷剛剛好,能不能……放過他?”
餘夏聲音哽咽,眼淚幾乎要掉出來。周圍的村民都在對她指指點點,鄙夷敵視的視線要將她燒出好多窟窿。
“放過他?”
趙叔冷笑一聲,慢慢解開纏著布條的手,將至今還未愈合,粉白混合的血肉猙獰翻出的傷口展示給她看。
“看看,看了這個你還想說要救他嗎?”
餘夏:“……”
“我知道有些小姑娘看獸人可愛想要養它們,但是。”趙叔沉聲說道,隱忍著怒氣,“這小子已經咬過人,嚐過了血,殺了他,對大家都好。”
“傷人的狗不能要。”
“小姑娘,我看你也心思不壞,隻是被這畜牲瞞騙,不與你計較。想要養狗的話到處都是,但是這隻,必須處理了!”
幹趙叔這行的,最不必地是憐憫心。殺的獸人多了,自然渾身都透著一股肅殺氣,冷眼一瞪,沒有人會不發怵。他朝看熱鬧的村民揮揮手:“來兩個人把她拖走!”
“什——”
餘夏雙臂被倆年輕力壯地小夥子擒住,根本無法掙脫他們的禁錮。
“玉娘,找把刀來!”
“來了來了!”
馬大娘就近借來一把砍刀,一路小跑遞到趙叔手上。甚至抽空瞥了餘夏一眼,搖搖頭道:“小夏姑娘,你這事做得糊塗啊。”
“不要……不要!”
她看著趙叔活動活動手腕,大手執起刀柄,掂量了兩下,等一會兒會發生什麽早已不言而喻。想要阻止,卻隻能徒勞的呼喊著:“求求你們!不要殺他!”
“無憂——!”
被人壓在地上無法動彈的少年聽見她的聲音,耳朵動了一下,微微扭頭,艱難地用眼角餘光投向不遠處的少女……他的主人。
“餘夏……”
他長了長嘴,卻發不出聲音,青青紫紫的臉腫得不像話,擠壓著那雙漂亮的金色眼睛,此刻,他的視野裏隻剩下那個流著淚不斷呼喊他名字的人。
辱罵、暴打、施虐……對他來說不過是像吃飯喝水一樣尋常的事情。他也常常在想,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事才會被這樣對待。
但是不是,僅僅是因為他作為獸人出生,長出了和他們不一樣的耳朵和尾巴。
正因如此,不會有人為他的遭遇哭泣、心疼、安慰。
不論怎麽搖尾乞憐都不會有人愛他。
但是……
“無憂!求你們——!不要殺他!”
餘夏奮力掙紮著,身上的衣服早就被蹭得肮髒不堪,膝蓋也被礫石磨得出血。
他現在有一個願意愛他的人了。
好幸福——
砍刀高高舉起,反射出刺眼的寒光。
“——!”
餘夏心髒在那一刻停止跳動,她下意識閉上眼睛,不願意去麵對即將到來的殘忍事實。
“嘀嗒。”
一滴鮮血重重滴落在地上,綻開成一朵花。
什麽——?
在場的所有人突然安靜了幾秒,還在思考這個突然出現,並且生生用手掌擋住刀刃的男人是誰。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趙叔,他惱怒地痛斥一聲:“你做什麽!大潘!”
而被叫做大潘的男人立於趙叔身前,手還在滴滴嗒嗒流血,卻感覺不到痛那樣扯出一個笑容:“趙叔,你在大路上做這事不太合適吧?”
“別說到時候血流的到處都是很難清洗,而且也會把這群小鬼嚇壞的。”
他指的是躲在家長身後想看又擋著眼睛的孩子們,被他一直出來,紛紛都被家長們帶了回去。
趙叔抽了抽刀,卻發現根本抽不動,麵色一沉:“不關你事,我今天必須處理了他!”
“哎,我正要跟你說這事兒。”大潘依舊是那副從容的模樣,手上鬆了些勁,血流得更洶湧了。
即使很不爽但趙叔還是先把刀放下:“什麽事?快說!”
“我這有個渠道,說是想要收大量的狼血做成藥賣出去。我正愁找不到貨呢,沒成想這兒就有一隻。”
“怎麽樣?把這小子賣給我吧?價錢都好說。”
大潘是個做獸人買賣的獵師在村裏是人盡皆知的事情,當然隻要給錢,他也可以幫你做些髒活累活。名聲雖然不太好,但大家都怵他的大個子和力氣,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
趙叔懷疑地掃了眼他:“有這事兒?我怎麽沒聽說過?”
“我這小門小戶,都是賺些小錢,哪比得上叔您的大生意啊。”臉上掛著諂媚的笑,大潘用幹淨的手拍了拍趙叔肩上的灰塵,“不要跟錢過不去,考慮考慮?”
“……”
趙叔暗自掂量了一會兒:“你出多少錢?”
大潘笑得更甚,從腰間取下一個布袋扔過去:“這麽多。”
小小的布袋份量不少,趙叔打開看了眼,估算了一下金額。爽快地把刀一扔,大手朝壓著無憂的人揮揮:“放開吧。”..
“老趙啊,就這麽放過他了?”馬大娘還是有點擔心,湊到趙叔耳邊小聲嘀咕。但這份不滿很快就因為錢袋的重量消散。
“這麽多啊,這小子還挺值錢!”馬大娘樂嗬嗬地提著錢袋回家。
“這小子歸你了。還有——小姑娘。”臨走前,趙叔最後看了眼呆滯坐在地上的餘夏。
“你還是可以坐我的車一起走,但是隻能是你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