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羊

馬大娘是個善談的人,就在餘夏決定在她家暫住幾天後,立馬馬不停蹄說要帶她回去看看。甚至還熱情地想要幫她提箱子,但餘夏不太好意思地拒絕了。

“對了,小夏姑娘你說你們是去投醫的。是你弟弟生病了嗎?”馬大娘帶著她走著,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同他們打招呼,看起來在村裏人緣不錯。M..

餘夏點點頭,聲音飄飄忽忽:“是的。我的弟弟生了怪病,臉上……長了東西,不方便見人才這樣打扮的。”

“哎呀!那可真是巧了!”

馬大娘驚叫出聲,甚至還不自覺地一拍掌,眼睛瞪得圓圓的:“咱們村裏也有人生了怪病,說不定是同一種病哪!”

“誒?”餘夏心裏一咯噔,有種說謊被戳破的窘迫,“是同一種……嗎?”

“是啊!”馬大娘忽然壓低聲音,手擋在嘴邊,神神秘秘的,“就住在前邊——門前坑坑窪窪,籬笆破了老大一個洞的那家!”

餘夏望過去,確實是比旁邊的房屋要更破舊一些。

“住在那的是林三郎兩口子和他們的兒子林武。那林武啊,前幾年出去參軍了,據說是跟那幫子畜牲打仗——結果你猜怎麽著?”

“幾個月前被軍隊趕回來了!說是全身患了怪病,身上長滿了硬梆梆幹巴巴的樹皮!兵頭擔心他這病會傳染就趕回家來了。”

“他們兩口子為了這病請來了好多大夫,也吃了很多藥,積蓄都快花光了還是不見好。”

說到這裏,馬大娘歎了口氣,搖頭惋惜:“唉,造孽啊!”

“樹皮……”餘夏若有所思,眼見那破了洞的籬笆離他們越來越近,屋內忽然爆出的巨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阿武!我的阿武啊!你不要衝動啊——!”

一聲聲呼喚伴著撕心裂肺的哭聲,似乎有人在屋內砸東西泄憤,家具瓷器碎裂的聲音源源不斷,甚至乎那聲崩潰的怒吼都顯得震耳欲聾。

“我已經是廢人了!不要再管我了!”

“不如讓我去死!”

“阿武——!”

嘭!

緊閉的大門被人粗暴地撞開,一道高大的人影跌跌撞撞衝出來,姿勢僵硬得可怕。結果沒走兩步就被凹凸不平的路麵重重絆倒在地,又是一陣巨響。

那人應是很挫敗,直愣愣地趴在地上,連哭都哭不出來,隻有身軀在不斷顫抖。

身體變成了這樣,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每一塊發癢變黃變硬的皮膚時時刻刻告訴他你已經變成了怪物,一個醜陋的……永遠無法出門見人的醜八怪!

“阿武,阿武!”母親哭著撲在他身上,試圖用衣物包裹住林武**出來的肌膚,哭得聲淚俱下,“就讓我給你上藥吧!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那些庸醫給的藥又臭又黏糊,塗在身上火辣辣的,隻會更加折磨他。

“不要再管我了——!”

他嘶吼著,猛地一抬頭,視野中映出了眼前一襲白裙的少女。

是一名身材纖瘦,皮膚白皙的黑發女子,在她因驚訝而微微睜大的眼中看到了醜陋的自己。

“呃——!”

陽光無法讓他溫暖,隻會讓他更加無地適從,羞恥得快要死掉。

他飛快捂住自己的臉,脊背顫抖不止:“回去……我要回去……”

聽到他這麽說,母親終於是鬆了口氣那般連聲應答:“好好好,媽扶你回去!”

瘦小的母親將兒子背起,每一步走得搖晃卻沉穩。

大門重新關上,好似剛剛的吵鬧不複存在。最終還是馬大娘打破了這份沉默。

“看到了吧,剛剛就是林武那小子。”馬大娘歎息,“你說好好的一小夥兒怎麽就變成那樣了。”

雖然隻有短短幾秒,但也足以讓餘夏看清青年四肢上幹硬如鱷魚皮的皮膚紋路,甚至於臉上、頭皮上都覆蓋一層較厚的屑鱗。有些地方被硬生生剝開,露出底下淺粉色的嫩肉,甚至還在滲血……在旁人看來確實是如怪物般可怖。

“大夫有說是什麽病嗎?”餘夏問道。

“就是因為說不出個原有來才一直治不好啊!”

馬大娘搖搖頭:“你弟弟也是這個病嗎?”

“不……”餘夏苦笑,“不太一樣。”

“那還真是可惜咯!”

剛剛的一幕就這樣像是隻是小小的鬧劇那樣,馬大娘很快就把這個話題跳過去,正巧還有一個小上坡就到達目的地了。遠遠的就能看見門前曬了滿滿一竹竿的臘肉和雞圈。

“看!到咱家了!”

馬大娘滿麵笑容,連連招手讓他們快點過去。眼前的是一座初有雛形的四合院,外牆是一圈爬滿了密密麻麻藤葉的網架,柵欄之內不僅曬了臘肉,還有各式各樣的農作物,土豆和苞米穿成串掛在廚房門邊上,底下還堆著滿滿一籮筐的豆子,看起來真是大富人家。

把到處散步的雞全部趕進籠子裏,馬大娘招呼餘夏他們進來:“小夏姑娘快進來!”

餘夏誠惶誠恐踏進去,第一個吸引她注意力的卻是藏在門邊小心張望的……女孩或者男孩?

他看上去不是這家的孩子,蓬頭垢麵,身上衣物全是補丁,身板也弱不禁風——更顯眼的是,他頭上有一對小巧的彎角。

他在觸及餘夏的視線後被嚇得臉色霎白,忙不迭跪下:“請,請原諒……”

“哎呀!小夏姑娘真是不好意思啊!”

餘夏還沒說什麽,馬大娘卻滿臉歉意插進來道:“這是我家養的獸奴,沒嚇著你吧?”

“嗯……沒有。”

“那就好,我這就把他趕走!”馬大娘鬆了口氣,轉頭朝那孩子怒斥道,“還不快去幹活!?”

那孩子話都不敢再說一句,連滾帶爬跑出了他們的視野。

“唔……!”

餘夏明顯感覺到身旁的無憂明顯地瑟縮一下,牽著她的手汗涔涔,潛藏不住的細顫。她連忙蹲下來,從僅露出的雙眼裏看到了無盡的……恐懼。

“這孩子怎麽了?”

馬大娘十分關切地問道,似乎也想要過來看看發生了什麽。注意到馬大娘的動作,無憂下意識地攥緊了餘夏的手指,指甲陷進肉裏,疼得厲害。

餘夏輕吸了口氣,將不安的少年抱進懷裏拍拍他的背,順便將他的臉擋得嚴嚴實實。她抬頭,抱歉地笑道:“他有點不舒服,能不能讓他休息一下?”

“好好好!我這就去把房間收拾收拾!”

馬大娘走了,餘夏一下一下有節奏地輕拍少年背部,直到緊繃的脊背漸漸放鬆,她才問出心中的疑惑:“你怎麽了?有哪裏不舒服嗎?”

“……”

少年隻是抓著她的衣襟不說話,也不願抬頭。

即使是餘夏也意識到無憂的不對勁,但實在沒有辦法,她隻能再將他抱緊一些。

“抱歉……再過兩天,再過兩天我們就離開這兒,好嗎?”

-

馬大娘給他們準備的房間很幹淨,桌凳床鋪棉被一應俱全,比起之前天天打地鋪條件好了不知道多少倍。能夠重新睡在軟乎乎的軟墊上,餘夏幾乎感動得熱淚盈眶。

無憂已經沉沉睡去,蜷縮在她的臂彎中。長長的尾巴包裹住自己的雙腿,即使是睡夢中也依舊皺著眉毛,似乎很沒有安全感。

“哈……”

剛剛馬大娘說要出去一趟,讓她自己在房間裏休息一會兒或者在附近逛逛。餘夏謝過對方的好意後還是決定先睡一覺。

今天發生了好多事情,頭好沉……好痛。

那被鮮血飛濺的一幕幕不斷在腦中回放,親手埋葬朋友讓人並不好受,更何況……那還是她的患者——

事到如今,眼眶還是酸脹難忍,一不注意,深色枕巾上又綻出一朵朵墨梅。

好難受……

餘夏想著,昏昏欲睡。

等她再睜開眼時,窗外已染上橘黃暖光,日落西山,仿佛身處被時間遺忘之地,唯有懷裏的溫度暖洋洋的。

無憂還沒醒。

餘夏輕悄悄爬起來,打開房門,一眼就看到了鬼鬼祟祟縮在門前的小團子。

“噫!”他被嚇了一跳,四肢伏地,臉緊緊貼在地上,“對對對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她這才看到在男孩身邊灑了一地的水和兩個杯子。

“你是來給我送水的吧?”餘夏蹲下將抖成篩子的孩子扶起,這才看清了他的模樣——灰白色的毛絨卷發和羊族特有的橫瞳眼睛。

這頭蓬鬆的卷發……總讓餘夏想起那個人。

“謝謝你。”她注視著男孩的眼睛,真誠地道謝。

“……”男孩嘴唇蠕動著,半天都發不出一點聲音。麵上越來越紅,像進入倒計時的炸彈,下一秒馬上就會原地爆炸……

“那,那個!”

他突然出聲道,聲音細細的,不敢抬頭看她。

“您……您也能摸摸我嗎?”

餘夏:?

瞳孔地震,現在的小孩都這麽會撒嬌的嗎!?

雖然不明所以,但餘夏還是伸手摸了摸男孩的頭發,細膩蓬鬆的手感就像在摸綿羊。

“……!”他眼睛噔地亮了幾度,彎彎地眯成小縫,像極了偷到糖吃的小孩,渾身洋溢著幸福的粉紅泡泡。

看到這樣的神情,任何人看到了都會心軟吧。餘夏也不例外,手下更加賣力的擼貓……不對,是擼羊。

“您也能抱抱我嗎?”

他更加得寸進尺,甚至還露出一副可憐的姿態,被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根本說不出拒絕的話啊!

不知道男孩在這裏過得什麽樣的日子,才會對她一個才見過一次的陌生人撒嬌求憐。他明明還隻是一個小孩,估計也就上小學的年紀吧。

“好……”

應答的話還沒說完,從門外卻傳來柵欄被拉開的聲音,以及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嗓門。

“小夏姑娘?你在嗎?”

啊,是馬大娘回來了。

聽到馬大娘的聲音後,男孩大驚失色,恐慌不已。明明誰都還沒說話,就飛快地伏跪在地上請求原諒:“對不起……!”

馬大娘一進來就看到這一幕:跪倒的小畜生和茫然的小夏姑娘,還有一地的水漬和打翻的杯子……一眼就能知道發生了什麽。

本來就煩悶的心情更是一點就炸,馬大娘二話不說抄起門後的掃帚就要往男孩身上打去:“你這小畜生!一天到晚盡知道給我惹禍!”

“還養著你這廢物做什麽!”

“嗚嗚!”男孩從喉間發出一聲慘,掃帚狠狠甩在身上,火辣辣地疼,但他卻一動未動,不斷地重複那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小小的身子縮在地上,任人宰割。

餘夏看不下去,大喊一聲:“馬大娘!可以了!”

被她這一吼,馬大娘才如大夢初醒那般回過神來:“啊!小夏姑娘!讓你見笑了!”她看上去很局促,原本猙獰扭曲的表情換成了一副諂笑,“這小畜生上不得台麵,我不會再讓他進屋子的了!”

“……”餘夏搖搖頭,好半晌才艱難開口道,“沒關係的,我很喜歡他。”

“喜歡……?”馬大娘重複了一遍她的話,似是難以理解,“你是說這小子?”

她用掃帚戳了戳男孩的脊背,臉上的厭惡和嫌棄是不加遮掩的。

“小夏姑娘,別嫌我說話不好聽。”

“但是獸人這種東西,真的都是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