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終是辭別

第二天,鳳雪停了,漫長的冬日裏,難得一抹暖陽。

逝水在日照之下波光粼粼,顯出許多奇妙的色彩。 徐勝把手泡在水裏,感受著自水底深處傳出的絲絲暖意。

“老人家。”徐勝打了個哈欠,甕聲甕氣地問道:“這逝水究竟是怎麽回事?冬季裏也不結冰,寒天裏也還是暖暖的!”

“這個呀。”老船夫伸了伸腿,在舟頭站直了,撐著竹篙道:“怕是誰也難知究竟,曆來眾說紛與,終是一筆糊塗。有人說,這水底有一座火山,終年噴灑岩漿;有人說,水中有一頭蛟龍,不時地吐著龍息;還有人說,深水裏潛藏著‘熒惑之寶’,一直在揮發著餘熱。”

“熒惑之寶?”

徐勝登時怔住,腦子裏一個可拍的念頭浮現。

所謂“熒惑”,即是流星!

這水裏難不成有流星墜落?徐勝摸了摸胸口,在那兒,有一塊隕石。

“老人家,關於‘熒惑之寶’,你是從哪聽到的?”徐勝很認真地詢問道,雙手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著。

“自然是上一個擺船人告訴我的,至於是誰告訴他的,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想來是流傳甚久了,少說也得有幾百年吧。”老船夫漫不經心,於他而言,“熒惑之寶”隻是個無關緊要的鄉間傳聞。

然而,對徐勝來說,那可是至關重要。他的命早就和隕石聯係到了一起!

“哦,對了。”老船夫想了想,有些不大確定的說道:“聽說還是那一道血色流星呢。”

“什麽?這...!”

徐勝已經震驚到說不出話了,他掐著大腿,努力保持著一絲鎮定。

血色隕石!

他所懷揣的,可不就是血色隕石嗎?雖然現在是漆黑的一塊,但他怎麽也忘不了那個血月淩空之夜與血劍擎天之時!

他徘徊著,心緒不寧,思索了許久,還是牙從懷中取出了那塊,可是說是改變了他命運的、詭異非常的“天外之石”。

他,輕輕地將“石頭”浸入了水中。

剛開始,一切平靜。但是很快,他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熱流,那水麵更是翻滾著,滋出白煙!

“天!”老船夫目瞪口呆,張開的嘴久久不能夠閉合。

“看來”徐勝從水裏抽出手,舉起隕石,迎著陽光說道:“我手裏的,也是‘熒惑之寶’嘍。”

“你...!”老船夫欲言又止,過了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道:“你果然不是尋常人。”

“老人家。”徐勝攙扶著老船夫坐下,緩聲細語地說:“實在是對不住,嚇到你了。我隻是個普通人,石頭也是我之前碰巧撿到的,沒想到竟會有這般奇效。”

“不管怎麽說。”老船夫先是看了看擺在船上的棺材,又瞧了瞧徐勝,低聲道:“你已經避過了風雪,今日天氣正好,還是快些趕路吧。老夫我沒甚能力,隻能盡快送你過河。”

“好吧”

徐勝很無奈。不曾想,無心的驗證之舉,竟然嚇到了一位寬厚長者。

實在是罪過!實在是罪過!

小船在水麵劃過,一道長長的劃痕,似是要將寬闊的逝水分作兩半。然而,它隻是存在了一瞬;很快的,水波微皺,它又消失不見...

下了船,徐勝對著老船夫深鞠一躬,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小生出來的急,沒有帶什麽財貨,白讓老丈跑了這一趟,待回來時,我會補上的。”

是的,徐勝還會回來的。他想看一看逝水底下的“熒惑之寶”,和他手中的有什麽不同;他想看看那上麵寫了些什麽,是否也是“寒夜將至,徐圖勝之,陰陽何孤,生死玄牝。”

“無礙”老船夫叼著煙槍,含混地說道:“自三年前,我就不受半點錢財了。活到我這個年歲,無兒無女,無牽無掛,要錢財又有什麽意義呢?”

“多謝,老丈實乃忠厚之人,我有要事,隻得就此別過了。”徐勝抱拳施禮,深知多留無益。

“好,不遠送。”老船夫收起了煙槍,連忙回敬。

徐勝轉頭,隻留下一個背影...

“他到底是什麽人?”望著已經成了一個“黑點”的徐勝,老船夫稍稍覺得輕鬆了些。

“仙人?”他搖了搖頭,輕聲說:“仙人可不會坐船的,更不會背著棺材,一身戾氣。”

“可...”老船夫彈了彈煙槍,低語:“他也肯定不是個惡人,一點也不像。”

“哎——,管他呢,任他是誰,我仍舊是要劃我的小船的。”老船夫笑了笑,高聲說著。

過了逝水,便是一片沃土平原,路很好走,人煙卻是稀少;所幸不至於盡絕,徐勝多番打聽,曆時半月,總算到了武周。

“這裏便是衛賢的家鄉,三十年前的的風起雲湧之地!”徐勝望著起伏的山川,寂寥的景色,一時思緒萬千。

武周是個窮地方,曆經了三十年前的那場慘絕人寰的戰亂,如今更是十室九空。一路上,徐勝見到最多的,就是空空****、長滿野草、爬滿蛛蟲的房子。

這裏,本應是一派母慈子孝、夫妻恩愛、鄰裏和睦的安樂景象。如今卻...

戰火一起,無論是出於何種原因,無論是誰勝誰負,最終受苦的,全是黎民百姓。

興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

自古黎庶最潦倒,

豐年上稅不得飽。

無戰之時服勞役,

有戰之時命如草。

男丁陣前作死灰,

婦孺家中受盤削。

待到海清河宴日。

賦稅卻比前朝高。

徐勝不由得就想到了一首在路上聽到的,在遼州廣為傳唱的民謠。

所謂戰爭,不過是別有用心者,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所采用的肮髒手段。

徐勝低頭走著,沉思不語,他想到了很多,有些害怕。

他怕自己有一天會走上衛獠、衛賢的老路,畢竟他們同樣受到了《生死玄功》的影響。

“殺戮的欲望,我能否控製得住?”徐勝自問,用力地握緊雙拳,指甲深深地陷入肉中。

“一定要控製住!如若不能,那...”

徐勝雙目一凝,顫聲道:“我將終結自己的生命。”

他無法忍受自己變成一個殺戮機器;無法容忍自己給那麽多人帶去苦難;無法想象自己沾滿鮮血的樣子!

事實上,現在隻要他一閉上眼,腦海中都是血一樣的紅,都是他在秦家大殺四方的恐怖場景!

他體內還流淌著那些人的血——黑色的汙血!

他討厭現在的自己,他鄙夷自己的肮髒,他決不允許自己的第二次失控。

上次,在秦家,他所殺的絕大多數都是該殺之人,都是踏著別人頭骨上位的惡毒之徒。那也是他唯一可稍作安慰的一點。

若是以後,他殘害了無辜之人,乃至於忠良之輩。那樣的罪孽深重,他該如何承受?他又怎能承受?

“唉,我到底能鬥贏《生死玄功》嗎?我能戰勝自己的命運嗎?”徐勝低語,實在沒有信心,縱是衛賢,也需挖眼才能保持清明。他可從不認為,他能夠與其相提並論。

“唉——”他垂頭喪氣,覺得有些累了,揉了揉眼睛,就近靠著一棵粗大的歪脖棗樹坐下了。

“嗯?!”

突然間覺得大腿處有些不適,他伸手一摸,從地上抓起一塊銅牌。待他擦幹淨其上的泥垢後,清晰地看到一行小字。

小寶,一生平安。

“唉——!“

徐勝歎了口氣,想著:原先在這棗樹旁,必有一戶幸福的人家,當那個叫小寶的孩子出世時,必定是全家歡喜。

然而,現在小寶在何處呢?是在戰亂中死去了;還是流落他鄉,長大成人?

徐勝小心翼翼地將銅牌收下。理智告訴他,小寶多半是遭遇不測了,正常人家怎麽不會把孩子的護佑牌丟掉,便是成人不戴了,也應好生收著。

可是,另一麵,在內心深處,徐勝更願意相信小寶平安無事,是不小心弄掉了福牌,現在已長大成人,娶妻立業。

“衛獠、衛賢犯下的錯,我一定不能再犯。”

徐勝咬牙,臉上盡是堅毅。天下有多少小寶呀,他們都應該平安長大,都應幸福一生的。

他坐了一會兒,乏累解了些,緩緩站起身子,眺望遠方,四下打量著,覺得風景還不錯。

“要不,老瞎子,你就在這裏好生休息吧。”徐勝放下了背在背上很久很久的棺木,認真地撫摸著。

他隻知道衛賢是武周人士,可具體是哪裏,卻不曉得;一路上他也問了很多人,得到的答案七七八八,不盡相同。

“就這兒吧,我知道你不是個擇地的人。”徐勝笑了笑,眼淚卻是止不住地流。雖然老瞎子早就死了,但他背著棺木,心裏還算有份依托,這一刻放下了,卻覺得空****的。

沒有任何工具,徐勝也不需要,他用手,一點一點地刨開堅實的地麵。

“老頭兒啊。”他抽泣著說道:“這一次隻是暫時的分別,以後我會常來看你的,沒準百年之後我還會埋在你的周圍呢。跟一個聖人埋在一塊,那得是多大的殊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