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風雪夜談

遼州的冬,總是多雪的。一連下個十天半個月,也是常事。

風雪一至,天地皆白,銀裝素裹,萬象更新。

徐勝無暇顧及如畫雪景,隻是落寞地走著,背著棺材,成為蒼茫天地間一個不起眼的黑點。

此刻,他的心境異常複雜。馬上就要到武周縣了,此行的目的快要達成了。可...之後呢?安葬完老瞎子過後,他又該何去何從?

世界之大,安有他棲身之所?

他該做些什麽?他是寒山和尚的弟子,是老瞎子的承道者,可...他真的夠資格嗎?

“我配嗎?”

徐勝抬起雙手,定神看著,雖然其上潔淨,但他卻仿佛望到了無盡的血光!

“若是寒山和尚看到我殺了那麽多人,該作何感想?若是老瞎子知道我動用了《生死玄功》該是怎樣的失望?”徐勝出神自問,心裏一片茫然。

“天命者,宿命,《生死玄功》。”徐勝感到深深的無力,他的命運將走向何處?難道是成為許家的怪人?難道是化作血色的“朱果”?

時至今日,他好像一直是被命運推著走的,麵對命運,他...無能為力。

雪還在下。

徐勝終於覺得有些冷了。冰寒讓他略微冷靜了些,他看著一望無際的蒼白,覺得仿佛置身於異界。

他開始有種自己不是此界之人的幻覺!

是的,他與這世界,一直都存在著一層隔膜。無端缺失了十年記憶,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被憑空擺在這個世界的;那突如其來、種種不合常理的奇遇,詭異的如同精心謀劃的劇本...

原先,他將“黑暗森林”看作夢,視為虛幻;可是上一次,在“黑暗森林”跨過了“生死碑”後,他知道,那不是夢,是真實!

如若以前他所視為的夢幻是現實,那長久以來他所認定的的現實,豈不...就是虛幻!

真與假,該如何界定?

人生如夢!

大世似幻!

徐勝懷著這樣的心緒,身影也在越來越大、越來越淒迷的風雪中,模糊虛化...

“年輕人,過河嗎?”

突如其來的吆喝讓徐勝止住了遐思,他一抬頭,隻見前頭一方大河緩緩流動,無邊無涯!

奇了!

冰天雪地竟有不凍之河!

“唉,我說少年人,怎麽還背著個棺材呀。”一葉小舟在水麵搖動,舟頭站著一個船夫打扮的老頭兒,看不清楚麵容,須發盡白,披著蓑衣,身上落滿了雪花。

“老人家,這...?”徐勝指了指河水,詢問之情溢於言表。

“你是外地人吧?這可是遼州一大奇景,號稱終年不凍、永世不絕的‘逝水’啊。”船夫 從懷中掏出了一杆煙槍,美美地吸了一口,吐著煙霧說道:“不管你是不是要過河,這樣的天氣,還是先來船上避一避吧,等天晴了再走 。“

“也好”徐勝點頭答應。行了這許多路,他也確實是累了。待那小舟靠岸,他輕輕地踏了上去,一低頭,方才發現,船中央還有一堆未燃盡的柴火,其上還懸著一隻冒著熱氣的銅壺。

“來點?”

“好”

船夫取了一隻醬黑色的瓷碗,斟滿了,遞於徐勝。

“這是...酒?”

“嗯”老船夫點了點頭,磕著煙槍說道:“自家產的高粱米,隨意釀了些,依著我自己的喜好,又從山上采了野茶,與這濁酒一起煮了喝。雖說犯了忌諱,但我可不管那些。如此一來,不但味道醇厚,而且提神醒腦,這冬天裏飲,正合時宜。”

“多謝”徐勝嗅著酒氣,猛然想起來自己已經多日未食了。說來也怪,他竟分毫不餓!

“看來...”徐勝頭一昂,將酒水一飲而盡。

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是平常人了,體質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能以常理度之。

八成是《生死玄功》的緣故!

他這樣想著,畢竟體內還有那麽多他人的鮮血,還有那被汙化了的,秦烈的鮮血!

“我,還是我嗎?”

徐勝盯著酒碗中映出的那張模糊的臉,怔怔出神。

“小兄弟!小兄弟!”

“唉”

老船夫連喚兩聲徐勝才反應過來,他趕忙施了個禮,將酒碗送回老頭兒,說了句:“謝謝。”

“都是流落他鄉的苦命人,就沒必要講這些客套話了。”

“也好”徐勝回應道,繼而又有些疑惑,輕聲問道:“老人家不是此地人嗎?”

“這個呀。”老船夫抽了口煙,望著茫茫的江水,有些無奈地說道:“是,也不是。”

“此話怎講?”

“三十年前,關東大亂,戰火一度燒到了幽州,老頭子我呀,一雙兒女連同老伴,都死在了戰亂裏。”老船夫頓了頓,別過頭去,繼續說道:“可是,我卻沒有死,沒有那個好運啊!被人家拉去充壯丁,受傷後又被扔進了逝水,一直飄流到了大概這兒,被一個擺渡人給救了。從那以後,我就成了擺渡人的助手。十五年前,那擺渡人也死了,茫茫江麵上就隻剩了我一個人了。”

“咳咳!”老船夫咳嗽了兩聲,猛吸了一口煙,複又講道:“我在這兒擺渡為業,過了河往東二裏地,有我自己搭建的一個小棚和早年間開墾的兩畝地,那些連同小船,便是我全部的家當了。我不大願意把這兒當成家,可...好些年了,事實上,這兒就是我的家。”

“老人家,是我不好,又挑起了你的傷心事。”徐勝懷著歉意鞠了一躬,深受觸動,有些心酸。

妻離子別,三十年的孤寂,單是想一想就讓人不寒而栗,深深絕望。

“無妨”老船夫擺了擺手,“都過去了。三十年來,我一想到過去,想到妻兒還在身邊的日子,就會覺得有些別扭。好像那是別人的人生,跟我沒啥關係,也不會怎麽傷心。”

這樣的感覺!

徐勝一驚,他也有。從隕石墜地的那天起,好似一個起點,他的人生截然不同了。現在,要讓他展望過去,他甚至會懷疑,以前那個質樸的農家小子真的是他自己嗎?

說起來,農家時代的徐勝倒是和記憶封閉時的“秦昭”,性子很像。

過去與現在,哪個才是真我?或許兼而有之?

徐勝想得頭疼,又對著老船夫問道:“敢問老丈今年貴庚?”不知為甚,他與這船夫交談,隻覺得舒服,心底莫名放鬆。

“六十有九。”

“哦”

這個年紀,與死去多時的老瞎子並無多少相差。徐勝看著老船夫,腦海深處浮現的,都是老瞎子的身影。

說起來,兩者還真是相像,同樣瘦削幹癟的身子,同樣蒼老佝僂的身軀,同樣在歲月中磨礪出的淡然氣質。

“老師”徐勝情到深處,自然低語。

雖然他以寒山和尚為師,但他知道,他受到老瞎子的影響更大,更願意成為老瞎子那樣的人。

如果可以的話。

“你說什麽?”老船夫問道。

“沒有,什麽也沒有。”徐勝搖了搖頭,向著船夫,問道:“還有酒嗎?我想再要些。”

“有,管夠。”船夫又斟滿了一碗,端近徐勝的麵前,高聲道:“我看你神魂顛倒的,不論你在思念誰,都希望這碗酒能解你憂愁。”

“好”

一杯濁酒入喉,化作腸肚刀鉤,人言酒解百憂,不見酒後更愁。

所謂的酒解愁腸,使人忘憂,大約隻是自我寬慰。傷心之人,縱是酣飲千杯,也是伴著熱淚;酒醒之後,再憶往昔,保準更為難受。

這世上,能撫平傷痛的大約隻有時間,最終萬般榮辱得失、歡煩喜怒都會走進...墳墓!

一碗接一碗,飲到最後,已是索然無味。徐勝放下了碗,抬頭看天。

入夜。風依舊,雪不有;一輪明月當空,與烏雲相掩,半隱半留。

舟中再燃柴火,老船夫支起了竹竿,在火舌近前烤起了幹糧。柴火發出“劈啪”的聲響,在這寂靜的風月之夜,清晰而又躁動。

“老人家,以後也要一直在這江上嗎?”徐勝解下了棺木,心神隨著景致一片寧靜。

“嗯。我這輩子大約是被鎖在江麵了,最後也會死在這裏。事實上,我並不覺得怎麽傷心,相反還有些心安,好像我就該如此。”老船夫依舊抽著煙,吞吐著雲霧,輕飄飄地說道:“一個土埋半截的老頭兒能怎麽樣?他什麽也幹不了,隻能接受命運的安排。沒準,那就是最好的安排。”

“命運...最好的安排。”徐勝低語喃喃,若有所思。

“是啊,你怎麽知道你遇上的不是最好的?”老船夫咳嗽著,徐勝上前替他拍了拍後背。

“咳咳”老頭子終於是放下了煙槍,語重心長地說道:“我碰到了這世界上最好的妻子,碰到了最可愛的兩個孩子,也碰到了最慘痛的戰亂。不過還好,之後我又遇上了最好心的擺渡人,還有這天下最美的逝水與我朝夕相伴,我還有什麽好不知足呢?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誰也挽回不了。天地之中,我走了這一遭,雖然不大有出息,但是問心無愧,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我確實受了一些苦,但仔細想想,更多的還是幸福。對與錯、得與失、順或逆,人力不可及的,都交給老天吧。它給了我這一切,我得謝謝它呀!也許明天,也許後天,我就死在這江上了。沒什麽大不了的,喂魚也就是了。三十年間,我吃了多少河中物產,憑什麽隻有我吃它們,它們不能吃我呢?這叫什麽道理?”

“老爺子,你還真是豁達呀。”徐勝盤膝坐下,猶豫了片刻,輕聲說道:”有個問題,我想請教你老人家。”

“我懂什麽?”老人先是推諉,而後想了想,緩聲道:“說吧,糟老頭子也許還是有些用處的。”

“假如有這樣一個人,他的命運被別人拿捏著,前途未卜,那他該怎麽辦呢?他受到了一些人的付出並被給予厚望,可他知道當不起那些期望,又做了一些無可更改錯事,他該如何是好?”

“這可是個麻煩事。”老船夫撓了撓頭,有些為難地說道:“那個人活得好累呀,既然不知如何是好,為什麽不聽從本心呢?”

“本心?”

“對”老船夫不再抽煙了,他將煙槍揣回懷裏,幽幽說道:“那肯定是個善良的人,不善良的話,也不會有這樣的憂愁。那些幫助過他的人一定也是同樣的善良,他們一定不希望看到他放棄善良,隻要守住善良,便是不負所托。”

“那樣便夠了嗎?”徐勝發問。

“那樣問心無愧。”老船夫收起了竹竿,將冒著熱氣的烙餅送到了徐勝的嘴邊,笑了笑,說:“你應該關心的,首先是自己的肚子。既然前途未卜,憂愁又有何用?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如果終點已經寫好,那就走他個隨心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