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太……過分了。
深海之中, 半人半鯨的精神體閉上了眼睛,雙手緊緊捂住嘴,任憑整個身體往深海沉去。
露著白骨的尾鰭在飛起的細碎水泡中, 不可抑製地微微顫抖。
海底,那些森林一般的巨藻和珊瑚們紛紛伸出手,安撫地接住他,把他帶往更隱蔽的深處藏起來。
剛剛, 他才殺死了一個仇敵,還親手掐死了一個無辜的、受著苦難的生命。
把那個豪華的房間弄得血肉模糊。
至今帶著一身蒸騰的殺氣和一顆染了血的心。
可是這一會的時間裏, 全身都軟了。
我真該殺了這個向導。
隻是語氣裏早已沒有殺意了, 腔調軟得幾乎讓人沒耳聽。
如果不是緊緊捂住了嘴, 讓這句話被那些觸手捕捉到, 它們甚至舔舔舌頭會說這道意識好甜。
她太過分了,解掉他的頭巾,脫掉他的襪子,蠕動爬行,從各個角落纏上來。
倪霽感到一陣屈辱。一個還沒離開戰場的士兵,半途被人卷了去,三兩下就被剝了盔甲卸了武器, 從一隻戰場凶獸被擺弄成一隻擺盤上桌的魚。
但他的精神體,那個在任何時候都是他忠誠夥伴的家夥, 如今卻變得異常沒有骨氣。
不僅發出舒服的鯨鳴聲,甚至還企圖擺脫他的控製, 遊上海麵, 去俯就那些正折磨著自己本體的家夥。
確實……是太舒服了。
被那些詭異且濕漉漉的家夥觸碰著, 他居然莫名感到緊繃的精神在鬆懈下來。
整個精神體像被浸泡進一片溫暖的海水裏。
腦海中那根長久以來一直緊緊繃著的弦放鬆了, 時時刻刻舔食著自己骨髓的痛在緩解, 成塊成塊積壓在海底的汙穢物開始消融。
這就是向導?
原來向導都是這樣的生物嗎?
難怪人人都渴望得到一個向導。
倪霽很少接觸過向導,他很不喜歡那些柔弱無力的陌生人觸碰到自己的精神圖景。在哨兵學院的時候,唯一的一節疏導課上,負責他的向導在他的精神圖景前被那片深邃無邊的大海嚇得暈厥了過去,險些出了意外。
從此以後,他就沒再接觸過向導。
到了北境,更沒有向導肯去那種苦寒之地。
邊境哨崗中的哨兵們哪怕接近狂化,也隻能一路送回首都治療。如果能活著撐到首都,才能去那些收費昂貴的疏導室裏接受向導的一次次梳理,消除精神圖景中積壓的黑暗情緒。
事實上,大部分的底層哨兵,根本承擔不起進疏導室的昂貴費用,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一路走向失控,變成一隻怪物。
更不用說得到一位相伴一生的專屬向導。
一直以來,倪霽和手底下所有的兄弟們一樣,依靠著帝國分發的向導素勉強抑製自己的精神力暴動。
從來也沒有進入過疏導室,得到過一位真正向導的治療。
向導們,都是這樣的嗎?
倪霽咬著牙,苦苦忍耐。
有一隻觸手一直撫摸著他的腦袋,搓亂他的頭發,在那裏反複地滲透進來一個意識,
【嘿,你可以放鬆一點。】
【不用,勉強,不要把自己逼這麽緊。】
【你看起來很累。很辛苦的樣子。】
那都不是一些清晰的話語,屬於精神體的末梢傳遞出來的一些零碎的意識。
揉著他的頭發,一會給他灌輸一點。一會兒滲透進來一些。
一點點單純的,幼稚的,不經過本體大腦的思維。
但它們天生能夠讀懂人心,敏銳而純粹地捕捉到被深藏起來的苦痛和疲憊。
像一個還沒有被汙染過心靈的幼童,拿著一根棒棒糖,企圖安慰一個備受摧殘的強大殺手。
不,我不可以。我沒有資格。倪霽在心底悄悄回應了一聲。
【嘿,你真的可以的,你應該休息一下。】好像聽到了他心底的話一樣。那個聲音很快回答。
【他是不是說話了?】
【這回我確定聽到了。】
【有點苦,像那種叫咖啡的東西。】
【天呐,這是個人。】
【哨兵?鯨魚?摸過一次的那隻?】
觸手們仿佛瞬間受到了驚嚇,紛紛昂起尖尖的頂部。
倪霽閉了一下眼睛。他已經裝不下去了。
又一次敗給了這個向導。
第二次,敗得難堪又徹底。
他伸出手,把身上那些受了驚嚇的觸手們扯下來。找回自己的頭巾和襪子,身體有一點發軟,折騰了一會才重新穿上。
沉默著穿戴好了,一言不發地擦幹淨滿地留下的痕跡,抿著嘴,若無旁人地埋頭向前爬去。
破罐子破摔,無所謂了,死都不怕還怕什麽丟人。
反正,在那個人麵前也不是第一次了。
觸手們被眼前這個突然活過來的哨兵嚇到。
很多小小的腦子轉不過彎來,目瞪口呆地紛紛向兩側避讓,給那隻一聲不吭,埋頭前進的大魚讓出一條路。
林苑同樣被觸手們突如其來的眾多情緒淹沒,啊了一聲站起來。
頭頂的通風管道裏藏著一個人,一個精神體受了傷的哨兵。
還是自己認識的人。
林苑抬頭看屋頂。
觸手們好像幹了什麽了不得的事。
因為在和江陽朔說話,分了心,沒有認真地管住它們。
讓它們似乎幹了點不太禮貌的事情。
江陽朔陰沉著臉色,看著突然站起來的林苑,心中湧起一股被羞辱的惱怒。
在這樣透著花香,兩人獨處的角落裏,在他難得地吐露心聲的時候,她竟然分了心,突然站起來,抬頭去看屋頂。
她的心裏或許真的沒有我。江陽朔心酸地想著。
分手後的傷心難過,輾轉難眠,看來她是一點都沒有嚐到。
隻有我一個人,夜不能寐,天天想著她。
在他聽說林苑申請去邊境的時候,心底是湧起一股竊喜的。
不論往日裏看上去多麽的冷淡和傲慢,他的向導的心底終究還是在乎自己。
在分手之後,她還是傷心難過嫉妒了起來,為了避開自己,甚至不惜去那麽危險的地方,做出了那樣愚蠢的事。
江陽朔好幾次在夜裏悄悄笑起來,那種竊竊的歡喜有些可悲又可憐,不能對外人說。
心裏還有一點內疚,畢竟他知道林苑一個被退了婚的向導,在這個圈子裏可能會飽受非議,過得很難。
他想著今晚好好地和林苑談一談,兩個人心平氣和地,把話都說開。他甚至想告訴林苑他和那個女人沒什麽。如果林苑那麽委屈,過得那麽艱難,他們也不是不能再複合的。
婚約雖然解除了,還是可以在複合的,隻要他江陽朔願意。
畢竟林苑無依無靠,除了自己,她沒有別人了。
但他現在知道了,林苑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心。
什麽自憐、嫉妒、傷情,根本就不會在她的身上出現。
就像那一天,他牽著另外一個向導的手被看到,身為伴侶的林苑沒有流露出一絲的猶豫和不舍,她隻是冷冷地看了一會自己,很嫌棄似地,當場就脫下了兩人的訂婚戒指,揚手丟進了臭水溝裏。
決絕而平靜,沒有一絲遲疑,甚至沒有說一句責問和謾罵的話。
就像是迫不及待地,如釋重負地,擺脫了一個讓她嫌棄的東西似的。
她如今是真地把自己放下了?在這麽短的時間裏。連和自己說話都心不在焉的。
江陽朔突然覺得心口難受的起來。針紮一樣的酸澀,隱隱約約地察覺,有什麽不可挽回的事已經發生了。
哪怕她罵自己,打自己呢。
也好過這樣的冷淡而平和,心不在焉,幾乎已經把他當做了一個陌生人。
他一下抓住了林苑的手腕,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林苑,你是不是沒有心?”
那手腕太細了,白生生的,被他這樣的哨兵握在手裏,仿佛一個用力就能夠折斷,永遠都不可能隨便掙脫。
在這樣陰暗充滿酒精的夜晚,一個哨兵想對近在咫尺的向導做點什麽,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林苑站在陰影裏抬頭看他,襲一身黑衣,眸光冷冽,身後是開著睡蓮的池子,彌漫著花香。
和初見時,白裙,花海,陽光下的女孩判若兩人。
江陽朔覺得,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林苑,詭異神秘,攝人心魄,令人戰栗。
有什麽未知的,詭異的東西在那如煙似霧的裙擺下遊動起來。
在那迷蒙昏暗的夜色中,在那些看不清的陰影裏爬行匯聚了過來。
它們不悅地湧動著,冷冰冰的視線齊齊看向江陽朔。
那是屬於林苑的,獨特的精神體。
江陽朔心底有些發顫,握著林苑的手不自覺地出了汗。
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一直以來,他都有點怕林苑。
這是他一直以來從不敢承認的秘密。
身為哨兵,害怕自己匹配的伴侶,說出去是極為羞恥的事。
他不敢告訴別人,甚至不敢和林苑說,每一次林苑替他做精神疏導的時候,他都怕得雙腿發軟。
林苑,她擁有著巨大而恐怖的精神體,他們相識多年,甚至還不曾窺得全貌。
每一次那些巨大無比的家夥,像是出現在屋門外的恐怖怪物,不太有耐心地打開屋子的門,伸進來一根觸手,掃地似地,輕而易舉地將滿屋的汙穢一掃而空。
粗暴,強大,高效,富含攻擊的精神疏導幾乎在一瞬間結束。向導的精神體冷淡地揚長而去,留下因驚懼戰栗的哨兵獨自一人。
他們甚至隻有過最表層的,治療性質的精神梳理。從來沒有做過更深一點的交流。
問題並不是處在他身上。
每當輪到林苑在梳理室值班坐診的那天,前來求助的哨兵總會格外的少。
那些迫不得已前來,得到林苑治療的哨兵們,一個個扶著牆壁,神不守舍地走出來。
問他們,隻會茫然地搖搖頭,
“太強了,我甚至沒看清楚她的精神體,一切就結束了。”
“總而言之令人一言難盡,印象深刻。”
“她的精神疏導和傳說中的一樣,效率是很高了。我的精神圖景如今一片清新,一點沉積的陰暗物都沒有了。隻是太強勢了,我被嚇得腿都軟了。”
“下次還是找別的向導吧,哪怕多來幾次呢。這也太恐怖了。”
不是他的問題,江陽朔想,沒有一個哨兵,會喜歡這樣強大的伴侶。
他隻是不小心犯了個小錯,被一個柔軟的女孩蠱惑了。
那個溫柔的姑娘,用仰慕的眼神看著他,滿心滿眼裏裝著全是他。
她的精神體是一隻白兔,溫馴柔弱地依偎在他的身邊,讓他一時間沒有穩住自己。
隻是一個錯誤而已啊,小苑。
林苑把手臂從江陽朔鬆了的手中收回。
在皮膚接觸的這一瞬間,她幾乎讀懂了江陽朔所有的心思和情緒。
她突然之間,覺得有些索然無味,又仿佛真正鬆了一口氣,得到了一種解脫。
“你好像記錯了。”林苑揉了揉自己被握紅了的手腕,“做了錯事的人並不是我。該受到指責的人也不該是我。”
“雖然很多人都說是我不對,是我沒做好。他們指責我同情我。但我覺得錯的是他們,我並沒有錯。”
她提著煙霧似的黑色裙擺,起身離開,留下一句淡淡的話語散在涼意四浸的夜色中。
江陽朔張了張嘴,想再喊她一聲,喉嚨卻好像被堵住了一樣,喊不出來。
那些影影綽綽的東西隨著林苑的步伐離開,一個個地投來了鄙視嫌棄的意誌。
江陽朔有一種感覺,自己仿佛在這一刻失去了什麽巨大的,珍貴的寶藏。
本該被珍惜的。
如今可能再也抓不住了。
……
譚樹是被雜亂的腳步聲吵醒的,他從混沌的夢境中回過神來。
看見倪霽和他睡著前一樣,衣著整齊,黑色的手套脫在一旁,正在洗手池洗手。
“奇怪,我怎麽睡著了?”他有些茫然地搖搖腦袋,“我睡了多久。外麵好像很吵。”
“有一會了。”倪霽擦幹雙手,戴上手套,衝他露出一點笑來,“外麵好像發生了點事,我正要叫醒你。”
譚樹知道,自從跟著老師服用那些香料以來,自己的身體狀態是大不如前了。在放鬆的時候,大白天睡覺也是常有的事。
隻是他覺得這一刻的倪霽,看上去有哪裏不一樣了。
狀態放鬆了一點。
對,是放鬆。倪霽自從回到這裏以後,像一張繃緊到極點的弓。任何時候,都給人一種陰陰沉沉的感覺。
這會,他居然衝著自己笑了一下。
他的臉和頭發帶著點濕潤的水汽,似乎剛剛洗過了一遍。頭發被重新梳理了,有幾縷掉了下來,鬆鬆落在額頭,眉眼都變得柔和了,臉頰還微微透著點紅。
他不會遇到了什麽好事吧?譚樹狐疑地想著。
赤耳的警報聲在這個時候被拉響。一排伯爵府的親衛兵腳步匆忙地從走廊跑了過去。
曹俊民衣冠不整地推開門,探出一個腦袋來,皺著眉頭問:“發生了什麽事?”
譚樹有一點緊張,他當然不能說自己剛剛睡著了,所以什麽都不知道。
隻是不知道倪霽會不會借著這個機會給他使絆子。
“說是哪裏發生了凶殺案,我剛剛問一個路過的哨兵,他不肯說。”倪霽在這時候從他身後走來,開口解釋,“我們正要出去打聽,老師您就醒來了。”
我們兩個字,把譚樹涵蓋了進去,輕輕把他站崗期間偷懶的行為蓋過了。
譚樹感激地衝倪霽看去一眼。
這個人真的不一樣了,處事也這樣圓滑起來。
伯爵夫人從屋裏出來,責怪地看了曹俊民一眼。一邊整理著頭發,一邊匆匆忙忙地走了。
曹俊民領著譚樹和倪霽兩人往大廳去,一路上到處都是慌慌張張跑動著的哨兵。
譚樹攔住一個治安廳的下屬詢問情況。
那個哨兵一臉慌亂,“不好了,長官。伯爵大人,詹姆斯伯爵,在他的臥室被人暗殺了。就在剛剛。”
“你說什麽!”曹俊民驚愕異常,怒睜雙目,一把扯住他的領子。
“真,真的,長官。聽說現場很恐怖,搞得麵部全非的。”哨兵咽了咽口水,“白塔裏的皇家警衛官正好也在,他封鎖了現場,現在讓我們所有人去大廳集合。誰也不能走,連我們治安廳的人,都在嫌疑名單中。”
曹俊民鬆開手,讓那個慌張的哨兵走了。
他站在那裏,臉色陰沉沉的,一會青一會白。這個消息對他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
這些年他能一路爬得這麽快,是搭著伯爵夫人走了伯爵的門路。
為此,這麽多年,他忍氣吞聲,可以算是極盡卑躬屈膝,舔著這對夫妻的臭腳,明裏暗裏不知道為他們做了多少事。
想不到一夕之間,這好乘涼的大樹說倒就倒了。
白費他這樣多的苦心和功夫。
不,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先要解決的是眼前的問題。
曹俊民陰惻惻的眼神來回看了譚樹和倪霽一遍,目光落在倪霽身上。
轉而很快又笑了,還是那位臨危不亂,儒雅親和的校長,
“一會,會有人問起來。問我們剛剛在哪裏,小霽你覺得該怎麽說。”
“老師在休息室裏午休,我和譚樹一直和您在一起,一步都沒有離開。”倪霽回答道。
“很好。我們三個一直在一起。”曹俊民笑眯眯地拍了拍倪霽的肩膀,“小霽你進步了,這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