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 67 章
飄搖的舟楫劃過接天蓮葉, 乘著水波飄進荷塘深處。
江遲暮捂著腦袋□□一聲,含糊叫著楚寧安,“到了?”
楚寧安的傷昨日剛愈,正巧近日京郊的荷花開的正盛, 兩人便一起去看荷花。
隻是不知為何, 路上他就睡著了, 明明馬車顛簸的很, 江遲暮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睡得這麽死。
他這一覺睡得有些沉, 像是做了很多的夢,可此時卻隻覺得頭暈腦脹,夢中的場景卻記不清了。
看周圍的場景和有些搖晃的視線, 他們現在顯然已經到了船上,他們坐的是一艘精巧畫舫, 內設精致卻不繁雜,緩緩飄在蓮塘中。
江遲暮暈乎乎探出窗去看外麵的蓮花荷葉,可又很快挨不過頭疼, 倦倦縮了回來, 蜷縮在塌上。
楚寧安放下手中的書, 為他不輕不重的揉著額角,垂眸問:“可是夢魘了?”
江遲暮放開他皺巴巴的衣角,看樣子是自己熟睡時攥住了他的衣角,還不肯放開,也不知楚寧安是怎麽把他挪出馬車, 又放進船艙的。
那連綿不斷的頭疼, 在他靠近楚寧安後開始緩緩減淡。
他莫名有些不想談論之前的夢, 把頭埋到他胸口, “你這是幹什麽?模仿漢哀帝,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啊?楚寧安。”
楚寧安微冷的指尖撩著他耳後的碎發,聲音微揚,“春宵苦短?”
江遲暮腦袋一懵,迅速轉移話題,“我熱,船上有喝的嗎?要涼些的。”
楚寧安垂眸看他,似乎輕笑了一下,執著塌上的酒盅為他倒酒,又捏著酒杯送到他嘴邊。
江遲暮喝下一口,還來不及為沁甜的酒氣驚歎,就見楚寧安借著他的杯子仰頭飲盡,清淺的赤色酒液沿著下頜滴落到胸膛上,他眼中忽而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船商自釀的梅子酒,不知陛下可否滿意?”
江遲暮目瞪口呆的看他。
楚寧安舔了舔唇邊的酒液,黑發迤邐,垂在江遲暮胸前,“隻是陛下打算何時讓臣妾侍寢呢,便如你所說……春宵苦短?”
江遲暮耳尖冒火,無言瞪他,“你發什麽騷?”
要說這種話也不該在這種地方啊?幕天席地的……成何體統???
楚寧安忽而輕笑,附身在他唇角輕吻一下,“玩鬧罷了,我去舫外觀荷,你若餓了,桌下有點心。”
他一臉正人君子的起身出了船艙,留下江遲暮在殘留的淡淡梅子酒氣中發懵,他到底是什麽意思?吃錯藥了?
他不死心的探出頭,楚寧安居然真安分坐到了船簷上,隨手折下一支荷葉遮陽,滿目愜意的打量著湖上景色。
江遲暮:“……”
說實話,他有點眼饞,可他現在怎麽看楚寧安怎麽怪,再加上腦袋上昏昏沉沉的痛意,幹脆縮在**想著方才的夢。
雖然模糊不清……可他總覺得,很重要,可到底哪裏重要,他心中又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隻能捶著腦袋絞盡腦汁的回憶。
那夢……
場景似乎很熟悉。
是最令他感到安心的場所,那必然是長安王府無疑,可夢中人的樣子卻全是模糊不清的,隻要費力去想,腦袋便似炸裂一般劇痛。
他隻得放棄回憶夢中的人到底是誰,從桌下抽出一遝紙,憑模糊印象勾畫著夢裏的場景。
凜冽的劍氣,翻飛的血衣,惶恐尖叫的男人,猩紅死寂的眸子……
他拾起自己絞盡腦汁畫出的這張……算不上畫的東西,滿紙紛飛的紅色與墨色淩亂扭曲,就算他知道自己畫的是什麽,也覺得十分抽象。
半晌,他歎了口氣,將畫紙捏成一團扔進床底。
算了,糾結一場夢幹什麽,又不是真的。
等窗外日光稍歇,楚寧安走進船艙,就見塌上縮著個紅衣身影,手邊打碎的酒盅濺出所剩無幾的酒液,他還毫無所覺的伸手去摸。
眼看著指尖要抓在碎瓷上。
江遲暮被捏著手腕定在原地,他毫不戒備的順著手腕摸過去,忍不住抓著楚寧安的手把玩,冰冰涼涼的像一塊玉,摸起來溫潤柔軟。
剛剛喝了一盅酒,身上躁得慌,江遲暮把頭枕在他膝間,熱意也驟然消散。
楚寧安耐心收拾好碎瓷,才垂首擦了擦他嘴邊的酒漬,“這酒度數不低,你一下喝這麽多?”
江遲暮悶聲道:“又醉不了。”
這種果子酒,就是讓他把人家酒窖喝空,都不可能醉過去,此時這幅樣子,一半是他喝著酒時又忍不住想起那場夢,一半是心慌……
沒錯,毫無緣由的心慌,江遲暮自己都納悶到底在慌什麽,可心髒又不由他控製,他隻能忍著那一陣陣傳來的心悸感,越喝越鬱悶。
楚寧安捏起他下巴,低聲問:“今日是怎麽了?”
江遲暮躲開他的視線,將腦袋埋到他腰間,靜靜呼吸著清淡的無有鄉氣息,還夾雜著淡淡荷香。
他忽然悶聲問:“你開心嗎?”
“開心?”楚寧安歪了歪頭,似乎在品味這個詞。
“嗯。”
“與你一起,自然是開心的。”
江遲暮卻有些沮喪道:“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楚寧安找到了娘,天啟帝也重病數日,看起來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走,可這些日子晝夜相處,江遲暮卻從未有一刻覺得……楚寧安是開心的。
晦暗的陰影掩在溫柔的表象下,楚寧安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可江遲暮是陪他從懵懂走到如今的人,又怎麽會發現不了他的異常。
更讓他恐懼的是,偶然夜半清醒之時,他所見的楚寧安,眉目間的鬱色,冷清的總讓他想起……無有鄉夢境裏見過的那人。
江遲暮不明白,明明自己陪在他身邊,可為什麽楚寧安給他的感覺卻越來越像夢中那個早夭於初雪的劍尊。
“你是不是……還在恨著你娘的事?”
楚寧安淡淡道:“恨從何而來呢?仇已經報了,楚庸難逃一死,知情人已盡數屠戮殆盡,我為何要恨?”
明明嘴上說著不恨了,可江遲暮卻覺得他口不從心。
他有點難過,抓緊楚寧安的手,“你是不是有心事?”
“……”楚寧安垂眸看他,靜默無言。
這便是默認了。
江遲暮遮住眼睛,沮喪道:“好吧,不想告訴我就別告訴我,我知道你現在自己的主意多了。”
楚寧安歎了口氣,湊過來吻著他唇角,低聲道:“是有心事……有你有關,很快就能解決了,你別擔心。”
與自己有關?
江遲暮愣愣看他,“楚寧安,我隻想讓你活的快樂。”
楚寧安忽而輕笑一聲,“與你一起,當然快樂。”
江遲暮瞳孔顫了顫,攥住楚寧安的前襟,吻住了他。
湖中薄霧彌漫,畫舫靜靜飄搖,水聲潺潺。
船家給的梅子酒,嚐著清甜可口,可度數卻不淺,不然江遲暮怎麽會覺得腦袋和心一起燒起來。
他攀著楚寧安的肩,白衣與紅杉迤邐堆在塌上,額角有一滴汗,順著烏發與雪頰蜿蜒的落下來,然後在下頜被淡色的唇卷入口中。
遠處似有樵人船過,人言混雜搖杆聲接連不斷,清風吹得簾角微微浮動,有淡色的波光映進船艙,映著眉梢春色。
江遲暮碧眸染著水意,緊張的咬緊指骨,然後被慢條斯理的拿出來,換成了楚寧安的手指。
他繃緊牙關,不敢用力咬下,可很快便由不得自己了。
緋色染著波光,簷下的紅繩被風吹動,飄搖不斷。
江遲暮有些渙散的眨了眨眼,將淚蹭在塌上,推著楚寧安,低喃著:“該……回府了。”
楚寧安低頭,將他眼角那滴淚舔下,“你再休息片刻。”
往日風煙俱淨的眸子,此時卻晦暗難明,欲念縱橫。
江遲暮迷迷糊糊的抱緊他後頸,在陷入睡夢前有些迷惑的眨了眨眼,他為什麽覺得……楚寧安的眼睛有些碧色?
不過醒來時,他就把這些拋之腦後了。
畫舫飄在荷葉深處,打開了窗戶,清風吹走旖旎,碧色波光映的滿舫亮堂。
楚寧安撐著下頜,手裏捏著一捧蓮蓬,慢條斯理的撥著。
江遲暮愣愣的看他,楚寧安像是腦袋後麵長眼睛一樣,頭也不回的開口,“醒了?”
江遲暮繃緊了臉,有點不想見人。
可等楚寧安將挑走了蓮心的蓮子塞到他口中,他才發現自己饑腸轆轆,看樣子這都到了第二天。
他咬牙切齒,“楚寧安!我都讓你停了!”
楚寧安慢條斯理的拿帕子擦了擦被染上綠色汁液的指骨,上麵滿是斑駁的齒痕。
……全是他咬的。
江遲暮立馬轉開眼。
喝酒誤事!
喝酒誤事啊!
雖然他沒醉,但都是喝酒的鍋!
“我們何時回府?”他一臉正經道,恨不得將之前的記憶全都掩埋。
楚寧安垂眸看他,眼角眉梢有不起眼的笑意,“昨夜團圓沒等到我們,便帶人來了,現在都在岸上。”
“……”
江遲暮麵無表情,恨不得當場沉船,更別提上岸時因為腰太疼,不得不被被楚寧安抱上馬車的事。
-
陛下已閉朝大半月,說是得了怪病,可始終卻拿不出個治愈的方子,朝中人俱是惶恐不安。
昏暗的千越宮,空氣很是渾濁,便是再能幹髒活的太監,一進門也難免低嘔幾聲,陛下臉色青白的躺在**,身上蓋著厚重的錦被,皇後娘娘神思不屬的端著一碗藥,見他進來也隻是淡聲道:“換掉東西,就快些出去。”
太監頭不敢抬,指揮著身後的人掀開陛下身上的被子,霎時,一股說不出的惡臭撲麵而來,蔓延在整個宮殿,許多人都忍不住低嘔幾下,然後連忙將新被子改了下去,拖著被膿液汙血浸透的被子匆匆離去。
直到出了宮門,許多太監才臉色一白,恨不得將昨夜的飯都吐個幹淨,直到抬起頭,才對視一眼苦笑道:“陛下這病,到底是什麽個情況,咱們深居宮闈這麽多年,也沒見過這個架勢病的啊……”
領頭太監冷冷瞪了他們一眼,立時眾人都低下了頭,再也沒人敢說話。
過了片刻,宮門又被推開,皇後以為又有宮人進來,冷下臉嗬斥,“誰給你們的膽子無令覲見?滾出去!”
來人十分靜默,倒是**一動不動的楚庸忽然掙紮起來,口水順著被布條綁住的嘴裏流出來,發出極其激動的嗚嗚聲,整個身體滾到地上,扭動著朝門口移去。
“……原來是皇弟。”
孫渺雲臉色一變,迅速垂首行禮,結結巴巴道:“皇弟怎得這個時候來,嚇了皇嫂一跳。”
楚寧安垂目看著被五花大綁的楚庸,孫渺雲連忙解釋道:“陛下常常發狂傷人,大嫂怕他傷人,才如此綁著他,我這就給他鬆綁。”
她連忙為楚庸解開布帶,即使屏住呼吸,可惡臭還是不斷襲來,熏得她眼前一陣陣發黑,直到手頭沾著膿血的烏黑布條全被解下來,她才忍著惡心道:“你們兄弟慢慢聊,大嫂就在偏殿,有事喚我便是。”
她頭也不回的朝外跑去,行動間哪還有一點一國之母的雍容端方,直到跑出宮外,大吐特吐,她才停止顫抖,隻是腦袋裏都是剛剛楚庸的樣子。
這幾天宮裏都拉著簾子,她從未仔細看過他,可剛剛那幾眼,卻足以摧毀她心裏對陛下的一切認知。
那個正值壯年的男人,此時卻臉色烏青,頭發斑白,**在外的一切皮膚都生著暗紅泛紫的膿瘡,還不斷朝外流著膿血,臉上已經沒了屬於人類的理智,而滿是癲狂。
孫渺雲打了個寒顫,自己不過是在他的飯食裏加了楚寧安的幾滴血,自己不過是為了自保,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楚寧安靜靜坐著,看著趴在他腳下的楚庸,即使被踩著手掌,他也一點沒有放棄的意思,癲狂的朝著自己靠近。
“給……我……”他含糊開口,口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眼神貪婪的看著楚寧安。
楚寧安碾了碾手指,一絲血紅從指尖冒出來,楚庸的眼神立馬變了,整個人拚命掙紮起來,可卻一點也不能動,他瘋狂的哀嚎著,“求你!救我!”
楚寧安傾身,指尖凝著的一滴血微微晃動,楚庸忽然安靜了,眼神隨著那滴血不斷移動,然後欣喜的撲了上去——
卻撲了個空。
楚寧安慢慢收回手,輕聲問:“皇兄,別急,我有事要問你。”
楚庸似乎在這滴血的作用下清醒了些許,臉上不斷浮現癲狂與恐懼,哆哆嗦嗦:“你……你給我吃了什麽?”
楚寧安低笑一下,“不過是你夢寐以求的東西罷了。”
楚庸臉色難看,猜到了什麽,可為什麽他的幾滴血就會讓自己變成這樣?
“我問你,你是從何人處知道碧玉奴一事的,更別提釀無有鄉這種秘技。我查過,宮中的卷宗悉數銷毀,知情人更是少存於世,你不該知道這麽多。”
楚庸忌憚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楚寧安靜靜看他,眼神冷淡,“你有和我談條件的資格?”
“……”楚庸臉色變幻莫測,“我說,是國師。父皇在位時,有一次我前去寒星寺朝拜,國師告訴我了碧雲奴的傳聞,我本以為是假,可宮中多少有些知情人,多方打探我便確定母後與你都有碧玉奴的血脈,後來那些事都是他讓我做的。”
這話半真半假,楚寧安並未在意他為自己開脫的話。
“你不是會孤身涉險的人,國師一定告訴了你如何對付碧玉奴……抑或是,他能對付碧玉奴,你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做這種凶險之事。”
楚庸臉色一下白了。
楚寧安卻輕笑一聲,“至於我為何還能好好站在這兒,我猜……他毀約了,不僅沒有幫你對付我,甚至不肯幫你了,對嗎?”
楚庸恐懼道:“他並非不肯幫我,隻是一時忙於修行,他常常閉關,待閉關結束就會主動聯係我。”
這話信不信,楚庸心中自有答案,楚寧安沒有拆穿他。
他看著指尖已經愈合的傷口,和那滴即將凝固的血,輕聲問:“國師是參商,居所在天星台,可有不對?”
楚庸點頭,“他的名諱從未對我提起,我們見麵也多在暗中,我甚少前去天星台。”
“知道了。”
楚寧安起身,指尖一甩,血液落在地麵,楚庸眼睛瞬間發紅,撲到地麵舔舐起那滴所剩無幾的血液,待他抬起頭,宮殿已經人走樓空。
參商。
楚寧安提劍看向天星台的方向,到底是不是他,一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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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遲暮在**滾了一圈,後頸的紅痕在寢衣下一閃而過,他手裏捏著一張紙,與那日他在船上畫的所差無幾,隻是場景更為清晰。
一場夢,本不該引起他那麽多的注意,可若是日日夢到,就很難不讓人在意了。
自船上回來後,夢中的場景越來越清晰,白衣人提劍,紅衣人被劍穿胸而過,血濺了一地,周圍人驚駭的尖叫。
他看不清夢中人的臉,可卻總有一種詭異的熟悉感。
“夫人,喜袍終於繡好了,您快來試試。”
團圓捧著喜袍匆匆跑進來,江遲暮連忙把紙塞到枕頭底下,坐了起來,“前幾天不是試過了嗎?”
團圓笑嘻嘻捧著喜袍給他套上,“前些日子趕製的太匆忙,繡娘連日又加了幾處繡樣,還縫上了庫中的東珠,現在看著可華貴多了。”
她係好衣帶,笑嘻嘻道:“真好看,這下可與您配多了,任誰看了都要為夫人傾倒,王爺還命人尋來了前朝皇族的鳳冠,華麗的很呢,您也來試試。”
江遲暮連忙拒絕,問她:“楚寧安呢?”
團圓眨了眨眼,“王爺上午出府了,說是有事。”
“噢……”江遲暮心裏有些發慌,被團圓強行拽到鏡前試冠,也心不在焉的出著神,直到團圓長吸一口氣,突然安靜。
江遲暮:?
團圓捂著嘴,啊啊叫了兩聲,“這冠……”
江遲暮回身看鏡中,也被那頂冠閃了一下,他愣了愣,“這東西……很貴吧?”
團圓哭笑不得,“您說什麽呢,這哪是能用金子衡量的東西,前朝帝王傾天下之力打造這冠,鑲了數百顆寶石,求得是長相廝守,姻緣天定。”
江遲暮覺得脖子有些酸,“你先把它摘下來。”
團圓小心翼翼摘下來,合上盒子,“喜堂已經全都布置好,喜帖也已發出,夫人不必擔憂,團圓一定把一切都辦的妥妥當當的!夫人隻等著明天去拜堂便好了!”
“噢。”
江遲暮隨便應了聲,然後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麽時候?明天?”
“是啊,命人和好的良辰吉時就在明日,夫人莫不是忘了?”
江遲暮確實不記得,更沒想到居然這麽快,楚寧安前幾日是半個字都沒跟他透漏過,他還以為時間還早,也沒問過。
之前被人綁著上轎子,他都沒覺得如何,此時心裏卻突然多了種即將要成親的緊張,迷茫又無措。
第二日天沒亮,他就被團圓揪起來束發穿衣,團圓還試圖往他臉上抹粉塗脂,江遲暮萬分抗拒,她才稍歇心思,給江遲暮塞了兩口糕點,讓他在屋裏等著。
江遲暮昨天沒睡好,眼下有淡淡青色,此時屋裏安靜的出奇,外麵偏偏又鑼鼓喧天,喜氣洋洋,他一個人呆著無聊,便閉上眼睛補覺。
夢還是最熟悉的那個。
江遲暮飄在空中看著底下亂七八糟的鬧劇,他已經聽得耳朵起繭的聲音尖叫著:“饒命!別殺我!”
隻是忽然一股吸力從下方傳來,江遲暮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變成了青石磚麵,他有些發懵的看著自己穿的紅衣服,還來不及疑惑,就被一股殺意驚得後背發毛。
他迷茫的抬頭,然後瞳孔緊縮,看著麵前拿著劍的白衣身影,“楚寧安?你——”
劇痛從心口襲來,他一愣,低頭看著直入心口的長劍,然後有些茫然的伸出手去拽楚寧安的衣角。
可下一秒,長劍拔出,他驟然失力,倒在地上,看著不斷從他身體裏濺在地上的血。
直到現在,他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是……什麽情況?他是誰,為什麽楚寧安要殺他?
楚寧安提著劍,淡聲開口,“江氏。”
江遲暮瞳孔一縮,迷茫的抬頭,“江……你在叫我?”
楚寧安眼裏有淡淡嘲諷,“都到了這種時候,裝糊塗又有何用,江九。”
江遲暮咳了兩聲,“什麽?”
楚寧安不欲理他,從邊上拽起一個衣衫不整的灰衣男人扔到他邊上,“你是他的相好?那便為他收屍吧。”
那灰衣男人體格精壯,可卻哭的麵目扭曲,瘋狂磕頭,“奴才是清白的啊,隻是受了王妃蠱惑,王爺饒了奴才吧!”
江遲暮張大嘴,感受著體溫逐漸從身體裏流逝,他終於明白了,夢裏不斷重複的這場景是幹什麽了。
捉奸。
被捉的是他自己,被一劍穿心的也是他自己。
他驟然從夢中驚醒,滿頭冷汗的喘著氣,心口還一陣陣發著疼。
雖然瀕死的感覺曆曆在目,可江遲暮根本不信,別說楚寧安為什麽要殺他,夢中楚寧安根本和他不熟,自己甚至在給他戴綠帽子?
太荒謬了,他接連半月做的夢便是這種內容?
他喝了杯茶冷靜,將夢拋之腦後,吉時將近,楚寧安此時應該在外麵喝酒迎客,等等見了一問便知。
但或許是夢裏那場景太過離譜,他越是不去想,腦袋裏就越鮮明,江遲暮皺著眉在屋裏踱步,夢裏的楚寧安他確信不是他人假扮,可他看起來卻又有一點不同……
他琢磨片刻,突然頓住腳步。
他想起來了楚寧安是哪裏不同了……
他像無有鄉夢境裏的那個……劍尊。
團圓與一個小侍女守在門口,忽然窗戶打開,露出江遲暮的半張臉,團圓嚇了一跳,連忙走過去掩住窗戶,小聲道:“夫人,你這是作什麽?婚前不能見外人的。”
江遲暮憂心忡忡,“你去把王傲天帶過來,我有話問他。”
團圓驚住,“現在不能見人啊,夫人有事等明日再說不行嗎?”
江遲暮繃著臉,“我有事,急事!別管那些有的沒的,趕緊將人帶過來!”
團圓極少見他如此焦急,猶豫片刻還是命人將王傲天從側門帶進院中,隻是她要跟著一同進屋時,江遲暮把門一關,獨獨留了王傲天一人。
王傲天從千越宮回來後就有點神誌不清,人還有些癡傻,隻是看著江遲暮時眼睛明顯亮了一下。
江遲暮在他麵前伸手晃了晃,皺眉,“你還聽得見話嗎?認識我是誰嗎?”
王傲天呆呆道:“你是……江遲暮。”
看來還有神誌。
他深吸一口氣,“我問你,原著裏我到底是怎麽死的?”
王傲天遲疑道,“你……是被人殺的。”
江遲暮深吸一口氣,“被誰所殺,那人又為什麽殺我?說清楚。”
“你是炮灰……死於劍尊之手,因為你是他的情劫,他要殺了你才能去仙界,不過大多讀者都覺得你是自作自受,誰叫你四處勾搭,還要謀奪王府家財。”
王傲天小聲道,然後臉上忽然一喜,“我告訴你,你能讓王爺去仙界的時候帶上我嗎?我也想去修仙……”
江遲暮已經顧不上他,愣在原地。
他終於想起來了,夢中的劍尊在離去前,告訴他“下凡渡劫,既然斬了劫數,自然便能飛升成仙。”
所以……自己便是他的劫?
門突然一聲重響,被人撞開,江遲暮心裏一驚,卻被突然竄進屋裏的血腥味嚇了一跳,他抬眼,見到了一個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的人。
“參商?”
他皺起眉,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參商,他心口有一處極其慘烈的劍傷,黑色的魘氣在傷口四處穿梭,吸取著鮮血,可那傷口卻像不會愈合,血液浸濕了半個身子。
江遲暮回身看了一眼,屋外的侍女都倒在地上,像是暈了,他緊緊合上門,扶著參商坐在床前,有些不敢碰他身上的傷口。
“你這是怎麽了?誰能把你傷成這樣?”
他一個國師,還會些術法,怎麽也不該受這麽重的傷。
參商麵色慘白,攥緊江遲暮的手,低聲道:“他全都知道了,你快走。”
“……知道什麽?”
江遲暮愣住。
“你是碧玉奴後人,你娘也是。”
參商深吸一口氣,周身的咒文忽然從碧袍上穿梭浮動起來,圍繞在他身邊。
他蒼白無神的瞳孔緊緊盯著江遲暮的眸子,一字一頓。
“他隻有殺了你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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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時已到,本該由人扶著出來拜堂的新人卻遲遲未到。
楚寧安一身繡金喜服,長身玉立,今日的婚典來的人尤其多,甚至有許多頤養天年甚少出世的世家宗族都前來道喜,風向已變,不管是真心假意,他們麵上都做做足了誠意。
楚寧安辭別拉著他喋喋不休的人,親自去後院找江遲暮。
今日是他們大婚,他是該親自牽著他出來,由眾賓見證,祭告天地,締結姻緣。
緊閉的婚房燃著喜燭,張燈結彩,裏麵坐著他的心上人。
可推開時,卻隻有一個打翻的喜冠。
塌前灑著滴滴鮮血,浸透了繡金的喜字,卻獨獨不見江遲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