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昨天下午加上昨晚, 江遲暮足足睡了五六個時辰,醒來時隻覺得神清氣爽,全身骨頭都酥了一般。

他在被子裏滾了一圈, 長長伸了個懶腰,哈欠剛剛打到一半,就對上一張臉。

“……”

“???”

哈欠憋回去的感受不比噴嚏憋回去好受多少, 江遲暮鼻酸眼脹,眼角泛紅,可還是不可置信的瞪著楚寧安。

“你怎麽還在躺著?天都亮了, 要遲到了!”

團圓憋著笑為他淨麵, “王爺今日休沐, 不必趕早。”

江遲暮迷茫了, “你還有休沐啊?”

他見楚寧安日日早出晚歸,泡在官府, 還以為他們是007全年無休呢。

“王爺昨日帶了許多卷宗回來, 看到天亮, 隻為了今日陪夫人出去, 馬車已經在門口等著了。”團圓低聲道。

“啊?”

江遲暮愣愣看著楚寧安。

楚寧安笑了下, “你不是想要去天星台嗎?”

江遲暮眼睛亮了, “我看你每天忙成那個樣子,還以為你忘了呢,走走走, 現在便去!”

天星台建在京郊最高的山上,肅穆的庭院坐落在山頂, 幾乎可觸天際, 冷冷俯瞰眾生。

可朝下望, 卻能看到半山腰一座寺廟, 香火鼎盛,遊客眾多。

一個清冷,一個熱鬧,兩者之間不過隔著半座山,卻是天壤之別,許多前往寺廟拜會的香客往往在拜完菩薩後,還要對著山頂燒一炷香,跪在地上誠心誠意的求國師庇護。

江遲暮看出門道,問楚寧安:“看出來了嗎?”

楚寧安低聲道:“他們這是借著天星台的名義招攬香客斂財,既不落了俗,又能賺錢。”

江遲暮點頭,冷笑了聲,“還真是既要財又要利,這個國師……”

能在天星台

他現在無比確信所謂的國師,絕對是個江湖騙子,既要裝出世外高人超凡脫俗的樣子,又惦記著金錢香火,看寺廟這客流量,他怕是賺了個盆滿缽滿。

兩人此時正巧走到半山腰,不遠處人聲鼎沸,正是香客盈門的寒星寺。

門外站著兩個小沙彌,分發著福簽,見到兩人衣著不菲,神色肉眼可見的熱絡,卻也不顯得諂媚,“二位貴客,主殿進門直走,二位……是來求姻緣的吧?可去地藏王菩薩處上柱香,必能團圓美滿。”

江遲暮瞪他,“你從哪看出我們二位是求姻緣的?”

那小沙彌不知哪裏得罪貴人,雙手合十討饒,“是我看走了眼,還請二位莫要怪罪。”

“無事,退下吧。”

比起江遲暮,楚寧安看起來倒是接受良好,拉著江遲暮朝裏麵走去,那兩位小沙彌便轉頭對其他客人招攬起來。

“佛門重地,他們怎麽跟折月巷招攬客人的龜公似的,不怕半夜佛祖找他們嗎?”

江遲暮十分不忿。

確實如他所說,廟裏到處都是引著客人四處走動的沙彌,不遠處還有燃著香的雅座,幾位光頭師父在上首泡茶,客流如雲,根本沒有寺廟的肅穆莊嚴。

兩人走到大殿裏,或許是因著休沐,這裏人更多了,求簽上香的人絡繹不絕,摩肩擦踵,江遲暮被擠得差點撞到柱子,幸好是楚寧安拽住他的袖子,才將人拉回來。

江遲暮還有些驚魂未定,就感覺楚寧安微涼的手探進袖子,然後牢牢抓住了他的手,不容拒絕的緊握。

“……”

江遲暮臉上表情空白了片刻,偏頭隻能看到他沒有表情的側臉,沒一點異常,仿佛兩人這樣拉著十分平常,沒什麽特殊的。

他試探著抽手,沒**,心裏安慰自己,大概是楚寧安怕他再走散,不用覺得有什麽,才強行讓自己忽略右手。

兩人就這樣順著人流到了地藏菩薩麵前。

高台上,菩薩低眉怒目,俯首世人。

青石磚上,焚香渺渺,蒲團上跪著虔誠的百姓,求菩薩垂憐,渡得苦厄。

江遲暮即使對寺廟有意見,可在菩薩前也不自覺收斂表情,正經起來,“我沒什麽想求的,你要是想上香,便去吧。”

他孤身一人,沒什麽掛念,不過他想楚寧安既有父母,又有恩師,現在還生死未卜,應當是有所求的。

可楚寧安卻搖了搖頭,微微垂首,“我所求已有果……”

“嗯?”

江遲暮有些疑惑的看他,正要問什麽,站在香台前的老師父突然走過來,顯然是看到了他們的穿著,“二位施主求的是姻緣吧?有國師保佑,小廟已促成許多神仙眷侶,靈驗的很。我看二位都是有佛緣的人,還可去側殿搖一隻簽,住持可為二人親自解簽。”

江遲暮還來不及吐槽為什麽這個和尚也覺得他們求的是姻緣,楚寧安就笑了笑,“請您帶我們去吧。”

“?”

江遲暮以眼神瞪他,這不就是人家覺得他們是肥羊,要好好宰一通嗎?怎麽楚寧安還上杆子要去。

楚寧安隻是笑了笑。

側殿比起主殿,顯然清靜的不止半點,來往的都是衣著華貴,有些身份的。

有個胡子長到肚臍的光頭和尚正老神在在盤腿念經,瞧著木魚,即使來往香客對他打招呼也絲毫不理,一副高人做派。

“住持,這兩位公子是有緣人,想求一隻姻緣簽。”

木魚聲一停,老和尚眯著眼瞥了二人一眼,眼裏似有精光閃過,很快變成了慈眉善目,擼著胡子笑道:“我瞧著二位施主眉清目秀,確實是有佛緣。空明,去拿簽筒來。”

領他們來的和尚抱著一個古樸的簽筒走過來,楚寧安接過,搖出一支簽,江遲暮也隻得跟著搖出一根。

老和尚撿起掉在地上的簽筒,先是大驚,然後大喜,接著又有些可惜的搖了搖頭,撫著胡子唉聲歎氣。

隨便換個人,此時大概都要緊張不已,求大師解惑了,可他麵前的哪是一般人。

江遲暮斜眼看他表演,還冷笑了一聲。

楚寧安的表情倒是平和很多,不過也僅僅是平和能形容了,沒半點疑惑不說,比他還像個高人。

年輕和尚很機靈的驚呼一聲,“這……這簽?難不成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大凶之兆?”

老和尚咳了一聲,“正是。”

接下來他就神神叨叨的講了一堆話,江遲暮沒仔細聽,大體意思就是他們大難臨頭,要有血光之災啦,如果不聽高人的話消災解厄,馬上就要完蛋。

“……我與二位施主有緣,雖天命難違,卻可指點一二,隻是這代價……”

他說了半天,終於說到重點,一臉為難的望著二人。

“您請說,區區錢財,在下還是能承擔的。”楚寧安居然十分配合的開口。

老和尚心裏一喜,對著年輕和尚使了個眼色,很快一個木盒便被抱了上來,露出一件瓷製觀音像,溫潤如玉。

“這是南海觀音,曾在國師案前受經文熏陶,靈性已開,必能消災解厄,保兩位家宅平安。”

楚寧安定神看了片刻,揚唇微微笑了下,“確實是……很有靈性,不知我可否仔細看看?”

“照理說寶器是不該隨便給人碰的,這……”

年輕和尚為難了一下,老和尚連忙給他使眼色,這可是少見的肥羊,光看衣料便能知道有多富貴,而且戒心全無,給他看看又何妨?

於是楚寧安便走到觀音像邊上,細細端詳片刻,還上手摸了摸,到最後,甚至將觀音像抱了出來。

“施主,不可如此無禮!”

老和尚臉色變了一下,連忙上來阻止,卻被楚寧安一句話震在原地。

“江南的禦窯貨,居然屈身於一個小小的廟裏,真是令在下驚訝啊。”

老和尚臉色由青變白,“施主說的什麽話?禦窯是宮中貴人才能用的,尋常人用是大罪,你莫要血口噴人。”

“既然知道是大罪,怎得還能光明正大的賣?住持怕是不知,江南的禦窯燒製時除了官印,還會以花紋標記出自何窯,尋常看不出來,行家一看便知。你們光是將官印掩了,沒半點作用。”

“……”

老和尚不可置信的看著那座觀音,眼神滿滿的恐懼,這東西……怎麽會是禦窯的,這被發現了,可是要掉腦袋的。

他第一反應便是趕緊把東西毀掉,索性側殿全是自己人,沒了證據,念在國師的麵子上,沒人會拿他們怎樣。

霎時,好幾個和尚將二人團團圍住,目露凶色,步步緊逼。

江遲暮:“……”

他是實在沒想到故事是這個發展,楚寧安是在釣魚執法,可是這裏全是人家的人,他們要怎麽逃出去?

敵眾我寡,楚寧安卻半點不慌,還偏頭安慰江遲暮,“莫慌。”

江遲暮木著臉看他,“該慌得不是你嗎?罪證可在你手裏呢,我要不現在把你賣了,說不定他們會放過我。”

楚寧安笑了笑。

門外突然傳來幾聲女客的尖叫,沉沉的腳步聲接踵而至,側殿堵上的大門猛然被踢開,衝進來的將士將側殿的所有人都按在地上。

顧將軍走過來,先對著江遲暮打了個招呼,才接過楚寧安手裏的瓷器,細細打量了一番,“沒錯,與那些人牙子手裏的禦窯瓷器是同一批。”

江遲暮有些茫然,這群和尚和人牙子有什麽關係?

而且他們今天不是去觀星台的嗎?怎麽看他們兩人的架勢,像是早有準備,特意來查案的?

楚寧安捏了捏他的掌心,眼神軟了些,“等等再與你解釋。”

轉回到顧將軍身上時,便又恢複了冷意,“全都押下去,細細的審,若要用刑,不必與我報備。”

顧將軍臉上的皮肉抖了下,似乎有些膽寒,但還是迅速抱拳,“末將聽令。”

和尚們罵罵咧咧的被押送下山,廟裏少了迎來送往的沙彌們,一下便空**起來,徒留茫然的香客們互相詢問著。

江遲暮這麽久也反應過來了,有些似笑非笑道:“合著你借陪我的機會,來釣魚執法來了?”

楚寧安安安分分坐在他邊上,手搭在膝蓋上,乖的像個小學生,一臉老實。

“我沒有,隻是顧長林已帶人盯了這裏三日,今日正好遇上我們,我便提前讓他們行動了。”

哪有那麽多正好?

正巧今日楚寧安休息,正巧陪他去天星台時經過寒星寺,正巧遇上住持向他們銷贓……

江遲暮心裏有點微妙的不爽,卻又說不出是為什麽。

“他們和人牙子案怎麽會扯上關係?”

“如此多的孩子打殘打死,放在小院裏終究不夠安全,可若是放在寺廟中當做救助的孤兒,便不會起疑。”

江遲暮沒想到還有這樁事,這寺廟不僅是掉進錢眼子裏,更狼心狗肺,沒半點慈悲之心。

“那禦窯瓷器又是從哪來的?”

“幕後之人野心極大,那麽多孩子,若僅僅用來乞討,豈不是可惜?京城到江南這長長一條商路,利益高昂的違禁品,若堆放在孩子的背簍裏,便能蒙過守城軍,無人細查。這批禦窯也是由此運入京城,隻是得來蹊蹺,他們恐怕也不知道自己拿了個燙手山芋。”

江遲暮越想越心驚,表麵上簡單的拐孩子背後居然有這麽大一張網。

而且,這張網居然是被楚寧安揪出來的?

他看楚寧安的眼神古怪,十分震驚。

寒星寺內,有一顆極大的合歡樹,枝繁葉茂,樹幹粗壯。

與其他合歡樹不同的是,這顆合歡樹上掛著許多紅布條,有些布條還係著木牌,寫著有情人的名字,從合歡樹上垂下,遠看十分壯觀。

江遲暮看到的第一眼,便吐槽不論古今,大家的想法都十分類似,寄希望於一條虛無縹緲的東西上,覺得寫上便能與有情人長長久久。實在是自欺欺人,傻的不行。

現在,又一個傻子就站在他麵前,正踮著腳朝樹上扔紅布。

其實楚寧安一開始是想在紅布上係一塊木牌的,可是賣木牌的和尚被抓走了,估計是匆忙間把毛筆揣進懷裏,攤位上隻有光禿禿的木牌和紅布條,他找了半天筆沒找到,才失落的接受現實,拿著塊破布頭許願。

今日無風,布條很輕,扔不到樹的最頂端,偏偏楚寧安迷信的很,非說掛的越高,天上的神仙越容易看到。

他試了一次又一次,那塊布條終於飄到樹頂了,牢牢的掛在樹枝上。

江遲暮雙手抱臂,看他的眼神由一開始的驚奇,淪為:你果然還是我認識的楚寧安。

“你許的什麽願?”

“你……”

楚寧安剛剛說了一個字,合歡樹上的木牌布條突然無風自動,木牌碰撞,簇簇作響,聲如搖鈴,漫天紅線飄搖,如同無數纏綿的欲念,結成魔障,難以分開。

一個人踏著聲音走來,碧綠的袍子罩銀紗,繡著淺淡的文字。皮膚泛著淺粉,瞳孔是深粉接近於紅的顏色,發絲銀白,被碧色的發帶編成辮子,曳在身後。

他根本沒看一眼楚寧安,緊緊盯著江遲暮。

被這麽一雙詭異的眼睛看著,江遲暮僅僅是驚訝了一瞬,便反應過來,這人是白化病人,他上輩子住在醫院的那段時間沒少見。

或許是他毫不恐懼的樣子讓這人覺得滿意,他眼裏泛出溫柔似水的笑意,唇角勾起,對著江遲暮笑了笑。

“小幺,到我這兒來。”

他聲音很空靈,帶著神秘的韻律,說話時讓人不自覺屏息細聽,不自覺照做。

江遲暮眼神恍惚了一瞬,剛剛邁出一步,便被楚寧安拉住了。

他瞬間清醒過來,有些戒備厭惡的盯著那個人,冷聲道:“你是誰?”

那人白色的睫毛垂了垂,似乎有些失落,可也僅僅失落了一瞬,很快便恢複了高傲的表情,神色冰冷。

“寧朝天啟國師,參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