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發布了那個帖子後,入野一未心安理得合上了電腦,半點沒有之前對福澤諭吉所說,“我不想在工作期間受到影響”的架勢。

今晚,他完全沒有工作的打算。

現在睡覺還為時尚早,一未不免動了動心思。

這是武裝偵探社的社長誒。

雖然一直生活在東京,但一未還是多少聽過「武裝偵探社」的名號。

專門處理不能交給軍隊和警察的危險工作——光是聽這個介紹就能得知,這是一個充斥著「故事」的組織。

閱曆豐富者的故事,就像是加尼福利亞州的黃金,先不說是否真實存在,隻是流傳著這種傳說,便會吸引無數淘金者前仆後繼。

“淘金者”入野一未試著藏起他的貪婪,緩緩開口:“福澤先生是一直生活在橫濱嗎?”

福澤諭吉沒料到他會突然搭話,但也回答了:“不全是。”

“除了照顧亂步外也沒有什麽愛好,平時全忙著工作,這樣不會很辛苦嗎?為什麽現在會選擇橫濱這個地方呢?”

怎麽會有照顧亂步這麽磨練人心智的愛好——福澤諭吉把這句話咽回口中。

工作不都是辛苦的嗎——福澤諭吉也將這句話咽回口中。

選擇橫濱又有什麽不對的——福澤諭吉還是將這句話咽回口中。

最後,他也隻是似是而非的說了句:“是嗎?”

一未不覺得自己吃了閉門羹,在某種方麵來說,他和亂步能“臭味相投”不是沒有道理。

“在橫濱這種地方,護衛的工作雖然危險,但報酬似乎也相當豐厚,不過這對福澤先生來說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或者說,有種「退休養老」的感覺呢。”一未一邊思考一邊說。

“……”

福澤諭吉產生了一種異樣感。

入野一未對他的態度無疑是尊敬的,這已經很反常了,聽亂步講,他是從東京來到橫濱取材的作家,那麽他怎麽會有這種態度。

即使是以前並肩作戰的同伴,昔日與有榮焉的戰士,如今提到他多半也隻是“背叛了刀劍和正義的混蛋”這類評價。福澤諭吉無法對此做出反駁,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可和態度相反的是,入野一未的言語進攻性十足,對待自己不像是「值得尊敬的年長者」,而是「十分珍惜所以不由得升起敬意的食材」。

再珍貴的食材,最後都會被處理,精挑細選出廚師需要的那一部分。

「我正在被剖析」,這個想法一直橫亙在腦海中,頑強得不足以讓他說服這是錯覺。

就在他考慮是否還要將對話繼續下去的時候,窗外傳來“哢嚓”一聲脆響。

那響聲十分輕微,被福澤憑借著自己敏銳的聽覺捕捉到,而入野一未對此一無所知,還在說著。

“不過感覺您和橫濱也十分合拍,不如說,比起其他安穩的城市,這裏更需要您的感覺。”

“過來——”福澤諭吉低聲喝道。

入野一未眨眼:“您說什麽?”

再次警告已經來不及了,福澤諭吉起身的同時重心下沉,向前一步旋轉半周,在按住入野一未後腦的同時借助慣性將他的身體帶下。

一枚子|彈擊碎了窗戶,擦過福澤諭吉的手背射入牆中。

——漆黑的窗外,有誰正在虎視眈眈地施展惡行。

“啊……”一未還沒發出感歎便落入了一個帶有熱量的懷抱。

他沒有多大反應,隻是被迫跟著這個懷抱四處移動,消音·器無法完全抹除利彈出膛的聲響,一連串的動靜後,福澤停了下來。

四周十分寂靜,一未隻能聽見福澤諭吉沉穩的心跳聲。

“你惹到了什麽人?”

聲音通過胸腔直接從耳軟骨傳遞,震得一未有些發麻,他打算仰起頭,卻被厚實的手掌按了回去:“窗外的人還在,不要動。”

入野一未老實呆著,為了平衡還小心揪住福澤的和服外套,並在心裏小聲為自己逾矩的動作認真致歉,然後說:“不知道。”

“不知道?”

“我對橫濱的幫派一無所知,所以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波人,可能都有?”

“……”

“也可能是外地的組織啦,不過他們的動作應該沒有本地人快才對。”

“……”

福澤諭吉久違地感覺到了頭痛。

不是被雇主刻意隱瞞導致危險程度加劇那種麻煩,而是青年發自內心的,因為認為自己沒有做什麽大不了的事而展露出的輕鬆態度。

剛來橫濱一天就惹得人上門暗殺,這難道是什麽不起眼的小事嗎?!

“不過我說的果然沒錯,這裏很需要福澤先生這樣的人呢。”懷裏的青年埋著頭說,“要是官方能有您這樣的人就好了,橫濱也不會一直維持著現在的樣子。”

福澤沒辦法離開入野一未,但一直這樣受製於暗處的人也不是什麽好的選擇。緊急思考著對策的時候乍聽到一未的話,他的思路被打斷了,最後還是接話,道:“我隻是收了傭金辦事而已。”

“納稅人的錢怎麽不是傭金的一種呢?就好似您現在也可以把我丟下,拿走定金,這樣才是利益最大化的方式吧。”

“我不會那樣做。”

懷裏傳來隱隱約約的震顫,入野一未似乎在笑:“「渺小的正義」,這也是十分有趣的品質。”

福澤諭吉啞然,他想說些什麽來反駁,但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話。並且現在不是爭論「渺小的正義」是否合適用在他身上的時候,因為福澤又聽見了保險栓被拉開的聲響。

他四處打量了一圈,最後選定了靠近廚房的位置,那裏和窗戶有著超過一百五十度的夾角,如果窗外的人想繼續射擊,必然會暴露一部分。

事情也如他設想的那樣發展,在看見黑衣的衣袖後,福澤將入野一未放到身後,沒有任何前置動作直接蹬地,轉瞬間便來到窗邊。

確認外麵隻有一個人後,福澤諭吉抬手拉住窗外人的手臂用力往裏一拽,轉而鬆手轉而扼住對方的喉嚨,“轟——”地一聲將他抵入牆上。

“為什麽要對他動手?”福澤奪走黑衣男人的槍,“這已經不是非法入侵那麽簡單了,謀殺可不是什麽會被輕易原諒的罪名。”

男人低咳幾聲,咬緊牙:“你是誰?為什麽要多管閑事!”

“看來是本地的幫派啊。”入野一未慢悠悠晃到兩人身側。

福澤不讚同道:“還不是完全安全,不要靠得太近。”

“對付一個剛來橫濱的無業遊民,一個人就夠了,不用擔心,福澤先生。”

一未撿起地上的槍,用不是很嫻熟的手法取下了所有的子``彈,然後將槍卸成了看不出原形的程度,隨手扔在一旁的桌上。

“給你兩個選擇好了。”他的聲音依舊和煦,像是大學課堂裏念著文學作品的文質教授。

“一是被我交給市警,好心提醒一下,你的上級應該是看了那個帖子才讓你來‘找’我,如果你落到市警手裏,帖子的說法就會被進一步證實。”

“二是回去轉告給你的上級,揪著我不放並不能改變什麽,不如去想想要怎麽從源頭中止這場‘意外’呢?”

***

將殺手放走原本是不在福澤諭吉的考慮中的,可入野一未十分堅定地懇求他,說這樣才能救更多的人。

或許是他的語氣太堅定,福澤隻是稍微鬆開手,殺手就如泥鰍般滑走,他想追擊卻被入野一未眼疾手快拽住衣袖,被迫留在原地。

「你想掙脫其實很簡單,隻不過他的那些話還是擾亂了你的心神」。福澤自己很清楚這一點。

他需要一個解釋。

“您有聽說過嗎,擂缽街的孩子失蹤的事。”

福澤想起白天聽聞的事件,微怔:“那是你發布出去的。”

“因為有人拜托我找到那些孩子。但市警是不會管的,也管不了。”一未坐到桌邊,將之前拆卸的槍``械又一次組裝起來,這次他的動作不再生疏,反複拆卸和組裝後,他的動作甚至比福澤諭吉見過的大多數士兵還要熟練。

“能管這件事的隻有afia,可是要他們為了那些不起眼的孩子出手實在是很困難的事。除非——”

福澤:“除非?”

“除非這成為他們和官方的一大矛盾,這個矛盾必須讓所有人都知道,鬧得足夠大,當全國的目光都聚焦過來,不管是官方還是本地幫派都必須給出一個說法。”

“他們沒必要改變在其他地方人眼中的印象,何談說法?”

“不是哦。”一未將子``彈裝入夾,機械清脆的嵌合聲將他柔和的聲音烘托出有些不匹配的冷硬,“他們不需要給其他人說法,但在橫濱,官方和afia的默契已經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了吧?”

雖然不想點頭,但福澤諭吉還是必須承認這是事實。

“「壓製著官方」和「正式與官方對立」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所以呀,即使是他們也必須拿出一個說法,讓官方‘適當讓步’,才能繼續維持這種畸形的平衡——他們會竭盡全力找到那群孩子。”

入野一未眯起一隻眼,槍口對準漆黑的夜空。

他沒有瞄準任何東西,卻又像瞄準了這座城市惴惴不安的所有人。

“更重要的是,即使小孩被找到,這件事畫上句號,事態平息,被其他城市的人拋之腦後,橫濱的所有人都會記得。”

玻璃已經碎得不成樣,夜風不斷湧入房間,卻吹不散那些如細網般縝密相連的篤實。

福澤諭吉平生感覺到了一股並非來自晚風的寒意:“記得什麽?”

文弱的青年放下槍,笑得眼睛彎起:“因為缺乏「思想」而導致的——自己被愚弄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