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好”

這聲細啞又虛弱的“爹”叫得慕文敬心頭一顫,他順著那隻牽了他袖子的消瘦小手一路向簾內看去,榻上的小姑娘不知何時轉醒睜開了眼睛。

她嘴唇發白,眼側卻帶著些高燒剛退遺留下來的、不正常的潮紅。

慕文敬的喉頭動了動,滿腹萬語千言,待到脫口之時,卻隻剩下了那麽幹巴巴的一句:

“你……你醒了。”

“醒啦。”小姑娘頗為費力地點了點頭,盯著他的那雙烏黑眼珠忽然間黯淡了三分,慕文敬瞧見她的表情突的手足無措,滿是老繭的掌心出了一茬又一茬的汗。

十來歲的小姑娘該怎麽哄?

馳騁沙場數十年的慕國公徹底慌了手腳,他的大女兒惜音從小就是讓人省心的懂事孩子,除了身子骨嬌弱,平日全然不用多加照看,他偶爾從邊疆小城帶回來一兩個新奇的小玩具,就能讓那丫頭高興上好幾天。

慕修寧更不必說,慕家的男孩,除了他小弟慕文華外,其餘均是在軍營裏摸爬滾打大的,挨過的揍指不定比走過的路都多,皮實耐||操,也是完全不必哄的。

所以……十來歲的小姑娘究竟該怎麽哄?

慕文敬爪麻,直到這一刻他才猛然察覺,他與慕惜辭之間的距離遠遠不是他先前想的,“心中橫了道難以跨越的坎”那麽簡單。

再難跨越的坎,終究是有法子跨過去的,可他在她生命中缺失的那七年……不,是十年,是整整的十年。

——他在她生命中缺失的那十年時光,是無論如何都沒法彌補回來的。

他想,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男人幹了嗓子,自喉嚨裏擠出的話也跟著變得又啞又澀。

他杵在原地,藏在朝服內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起衣袖,垂了垂眼:“你、你沒事了吧?身上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不舒服的話,我去叫靈琴,或者讓明遠去一趟宮中,再把許太醫請回來……”

“沒,女兒沒有不舒服。”慕惜辭微微搖頭,大眼慢慢蓄起一層薄薄的水霧,慕文敬無措間晃了晃手臂,一直牽在小姑娘手中的衣角立時被他晃了下來。

“要是你沒事的話,我……”慕文敬抬了胳膊指了指門外,眼神止不住地胡亂漂移起來,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與這個小女兒相處,於是本能地選擇了逃避,“我就先走了?”

“好。”慕惜辭頷首,十分乖巧的答應下來,眼中存著的水色卻愈來愈深,慕文敬硬生生被她盯出了滿腹的罪惡之感,正欲頂著那股罪惡感轉身離去,便聽得身後傳來陣細細的抽泣。

慕文敬的腿頓時邁不出去了,隻得僵著身子慢慢掉了頭,小姑娘死咬著下唇逼著自己盡可能不要發出聲響,一張小臉哭成了花貓,露在被窩外的小手亦將錦被揪成了皺巴巴的一團。

“……你別哭呀。”慕文敬懵了。

印象中他好似從未見到慕惜音掉過眼淚,反倒慕修寧小時候經常被軍營裏的大把規矩和重得要命的訓練氣得嚎啕大哭,這還是他頭一次撞見小姑娘哭成這個樣子。

“爹爹,您是不是,特別……特別不喜歡,不喜歡女兒?”慕惜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說話也斷斷續續的不成句子,慕文敬聞此忙不迭地用力搖頭:“沒有,爹爹怎麽會不喜歡阿辭呢?”

他的確是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個孩子,但“不知道如何麵對”並不代表他討厭她。

事實上他喜歡他與妘兒的每一個孩子,每一個。

“騙人。”小姑娘抽著鼻子哭到打嗝,臉上的淚反而湧得越發快,“嗝——您要是喜歡女兒的話,您要是喜歡,怎麽、怎麽從來沒看過阿辭?”

“爹,阿辭會乖乖的什麽事都不惹,您不要嫌棄阿辭好不好?”慕惜辭說著又揪了揪被麵,上好的緞麵錦被被她揪出了道道的褶子,慕文敬忍不住往床邊走了走,伸手摸了摸小丫頭毛茸茸的發頂:“傻姑娘。”

“阿辭不傻,阿辭什麽都知道。”慕惜辭抽噎著勉強止了淚,倔強的仰了脖子,那語態神情,讓慕文敬恍惚中像是看見了年幼的慕惜音,又好似是見到了少女時的溫妘。

“阿辭沒有娘親,二嬸嬸說阿辭是生來的‘克父克母’之命,所以爹爹才不喜歡阿辭,也不願意見到阿辭……”小姑娘啞著嗓子學著那些不知從何處聽來的話。

這言論令慕文敬麵上的表情僵了一刹,掌心下那顆毛茸茸的腦袋瞬間變得分外燙手:“這些混賬話……是誰說給你聽的?”

“不用誰刻意說給女兒聽,大家都這麽說。”慕惜辭抖了抖眼睫,麵上半幹的水跡頓時又濕潤起來。

她烏溜溜的眼珠而今仿佛失去了最後那點光澤,長而密的睫毛在她的小臉上投出兩道鴉青色的影子,他循著那影子,瞥見小姑娘通紅的鼻頭。

“爹爹,阿辭不是壞孩子,阿辭也沒有克父克母。”幼童嚐試著抬手去捉他的衣袖,慕文敬收了那隻覆在小姑娘發頂的手,遷就著任她用那隻被汗浸得濕漉的小手抓了他朝服的袖口。

“爹,您不要再丟下阿辭了好不好?”入手的衣料溫暖而幹燥,慕惜辭控製不住的再一次通紅了眼眶,前生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死去的父親和二哥,能再度活生生的站在她麵前。

活生生的,不是傳聞裏被敵國拆做一箱骨、一箱肉和一箱皮送回乾平的冰冷木匣;也不是她一點點收攏起來的那些被割成塊、掛在城牆上曝曬不知多少個日夜的殘破屍首。

她還有機會將錯過的光陰補回來。

還有機會將她曾經犯下的錯誤,一一填平。

“其實爹爹從來沒有嫌棄過阿辭。”慕文敬沉默片刻,緩緩開了口,他聲線微啞,語調卻是前所未有的認真莊重,“爹爹也知道阿辭沒有克父克母。”

“爹爹隻是很忙,忙到沒有時間去看阿辭,也不知道該怎麽樣去看阿辭。”他垂手攥住了小姑娘的手掌,細細軟軟的小爪子尚填不滿他的掌心,“爹爹向阿辭保證,以後絕不會再這樣了,我們拉鉤鉤,好嗎?”

慕惜辭聽著他說的話,突然哭得一塌糊塗,她顫著手伸出了小指,鉤上了那隻帶著繭子的指頭。

沉積在心底數十年的冰封驟然間崩碎了一個角落,她知道隨之而來的必定是一場山呼海嘯。

但這一切都值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