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有心濟世無力頂租

汴河沉船裏的兩具無名女屍,在驗官仔細地勘驗後,證實死亡時間不足十天。

但是,女屍在撈上來以後便麵目模糊,麵部好似被人用石頭砸過,分辨不出是誰,皇城司在查閱近兩月開封府報官的丟失人口後,一個都對不上。

於是,兩具女屍的來曆便成了一個謎。

官府貼出懸賞告示,便是為了在民間尋找線索。

人群還在往告示這裏湧入,辛夷怕有人販子出動趁機偷孩子,趕緊牽著驢車出來,往人少的地方走。

驢車棚子不像馬車那麽密封,篷子十分簡陋,她想一想仍不放心,叮囑道:“你們三個手牽著手,不許鬆開,有什麽事要大聲叫,聽見沒有。”

“娘,牽著呢,大哥哥和二哥哥都牽著我。”

三念坐在中間,兩側是哥哥。

辛夷回頭看到排排坐的這一幕,嘴角牽開。

“好。坐穩嘍,娘要騎上大馬去買買買了。”

“你那是驢!”二念懟她。

辛夷嗤一聲,“驢怎麽了?隻要驢肯努力,未必會比不上馬。”

“驢再怎麽努力也比不上馬。”

“……”

原本想借機做一番雞娃教育灌輸的辛夷,落敗歎氣。

一念這時開口,“藥鋪是不是開不成了?”

剛才辛夷和孫喻之說話,他們都聽見了。

辛夷不隱瞞,嗯一聲。

一念:“那我們往後怎麽辦?你沒有錢。”

臭孩子,天天說她沒有錢,怪不得每次發家都棋差一著。

辛夷不滿地道:“少觸黴頭啊,多大點事?這裏的藥鋪開不成,還能餓死我們不成?娘這就帶你們買東西,吃好的去。”

一念沉默一下,“那怎麽來汴京居住?你不要總是買買買了……省著些。”

又來管他花錢?

這令人頭痛的娃兒。

辛夷原本覺得有些可笑,但回頭看到一念繃緊的小臉兒,心裏一惻,突然有些心疼他。

小小年紀,得受多少委屈和弱待,才能這樣沒有安全感,隨時產生無法生存下去的恐懼?還要學做一個大哥哥的樣子,護著弟弟和妹妹?

而且,一念是想來汴京城讀書的。

辛夷以前沒做過娘,想不到那麽深遠,孩子一提,她突然覺得這是正經大事,窮什麽都不能窮教育。雖然張家村離汴京城隻有十餘裏,可就是這十餘裏的汴河水,卻隔絕了兩個世界。

來城裏讀書,去更好的學堂,找更好的先生,肯定能學到更好的知識……

原本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就在這一瞬間,她便咬牙作出了決定。

“我手上還有些銀子,而且,娘幫你傅叔看病,也領俸祿的,吃飽不成問題。等過完年,我們先到虹橋那邊……就你大伯公的飲食攤兒附近租一個小房子住下。沒有藥鋪我也能幫人問脈看診,還能做一些脂膏水粉,賣給大姑娘小媳婦兒。我有手藝在,總會有辦法的。”

至於傅九衢說的什麽專屬醫官,辛夷已拋在了腦後。

廣陵郡王這麽金貴麽?幫別人看過病,就不能看他摸他了?

神經病!她就不信傅九衢能管得了她養家糊口。

“好。”三念最是捧場,兩條小腿拍打拍打,脆生生地道:“娘最是本事,娘做的脂膏,村子裏的娘子都喜歡。”

二念:“那是因為賣得比正經胭脂鋪便宜,他們貪便宜。”

一念:“你不要說話。”

二念看他,“哥?”

一念垂著眸子,“我們聽娘的。”

二念驚訝地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大哥哥。

辛夷來了這麽久,除了三念會喜滋滋喚娘,二念偶爾會失個嘴說一聲打趣她,一念是從來沒有聽過半聲“娘”的。

他對辛夷說話永遠是你呀我的,不像母子,更像是合夥過日子的人。

這一聲娘,嚴肅,認真,不僅二念傻眼,辛夷也略略訝異。

氣氛怪異地尷尬了一下,她幹笑兩聲,眼睛都彎了起來,故意懶洋洋地拍了拍驢背,說得漫不經心。

“這就對了,信你娘,準不錯。往後有你們吃香喝辣的時候,發財隻是早晚而已。”

……

辛夷在榆林街的市場上買了二斤肉、一條活蹦亂跳的魚,買了榛子、果幹,在街邊吃了碗餛飩,又去一個賣雜書的書攤上選了幾本簡單的話本,準備拿回去改編改編,當睡前故事給孩子講。

一路停停走走,娘兒四個互相貶損,說笑,不像親生,卻比親生的更為融洽和樂……

從大相國寺走過來,剛要過橋,一頂小轎在身側停下,熟悉的、帶著傲慢的聲音從轎子裏傳出來。

“張家小寡婦,你在這裏做什麽?”

辛夷回頭,看到打簾子往外張望的曹漪蘭。

曹大姑娘快要和廣陵郡王定親了,麵色紅潤,眼神發亮,見到她,雖然話不中聽,但人家貴人肯停轎和她說話,想來已覺得是“天大的恩寵”了?

辛夷微微一笑,略略行禮。

“小婦人竟然不知相國寺橋是曹大姑娘家的產業?鬥膽上橋,不會是要收過橋稅吧?”

曹漪蘭被她的反話問得一愣,沒有反應過來。

“誰說相國寺橋是我家的產業了?”

辛夷冷冰冰一哼:“那我在這裏做什麽,與曹大姑娘何幹?能不能哪裏涼快哪裏呆著去,少管別人的閑事?開封府都沒你這麽多事,管天管地。”

曹漪蘭變了臉,一時被她懟得回不了嘴。

辛夷卻不咄咄逼人,“告辭。”

她一轉頭便又換上笑,氣得曹漪蘭在轎子裏大叫。

“真是個潑婦!本姑娘是想告訴你,我小叔派人去張家村接你了,你卻如此悠哉地在京中晃**,是個什麽意思?”

曹家要派人去接她,確實是提前通知了,可曹翊說的是“晚點”去,現在還不晚呀?

辛夷當她是烏鴉在叫,頭也不回,帶著孩子從東水門出城回村。

曹家的馬車果然在家裏等待,惹來村裏不少的眼光。

尤其是隔壁那個因為大脖子病要生要死的劉氏,眼睜睜看著辛夷拖著孩子一日比一日過得風光,連大曹府都專門派馬車來請她去問診,一時氣得渾身發抖,手帕子都快絞斷了,卻隻能拿大兒媳婦來發火。

辛夷把孩子安頓好,上了馬車。

車從張家廂房後的官道經過的時候,她聽到大嫂龔氏在屋裏嚶嚶地哭,壓抑、絕望,張大郎唉聲歎氣,卻沒有去哄她。

辛夷搖了搖頭,背靠在軟墊子上,闔上了眼。

她是《汴京賦》遊戲的半個造物主,卻不是救世主。

一個不想反抗命運的女子,她是幫不了的。

……

曹翊帶著長隨鄭六親自等在國公府大門外。

門楣上高掛著大紅的燈籠,油漆是剛剛刷過的,嶄新的朱紅色油光可鑒,黃銅的門環鐙亮亮顯得富貴逼人。

曹大人一身便服,青玉冠凝緞衣,姿容上好,墨眉星目,一臉柔和的笑容,嵌在黃昏那一抹蒼煙落照裏,金相玉質、百世無匹,差一點就看暈了辛夷的眼。

策劃有罪,美工無敵。

盡管《汴京賦》有一萬個讓人忍不住吐槽的點,但是他們能創造出傅九衢和曹翊這樣的人間絕色,就是大功一件。

“張娘子,這邊請。”

曹翊很是客氣,將辛夷從側麵的一扇角門迎入府裏。

上次來過一趟,辛夷熟門熟路,跟隨曹翊去了采桑院。

兩人那一日相談甚歡,再見麵也不顯生疏,下人們都識趣地綴在身後老遠,辛夷說話也就沒有什麽顧慮。

曹翊問起她沉船的事情,辛夷說一半留一半,直呼自己倒黴,捕個魚罷了,結果差點捕入了皇城司大獄,還摸出那麽多腐敗的屍體,隔夜飯都吐了出來。

在熟人麵前,她不拘著自己,言語幽默風趣。

曹翊臉上的笑容由淺而深,一直在笑。

“張娘子一身好本事,不能濟世救人,竟要靠捕魚為生,實在是我大宋的損失……”

“可不就是麽?”

辛夷覺得遇上了知音,洋洋灑灑地吐槽一通。

“我原想頂租馬行街靠五丈河的那個孫家藥鋪,從此懸壺濟世,哪料天不遂人願……快要哭死我了。”

曹翊側目,“怎麽了?”

辛夷扯了扯嘴角,盯著曹大人擔憂的眉眼,綻出笑意。

“貧窮讓我有心濟世,卻無力頂租。”

“……”

曹翊微微一笑,搖頭輕咳。

“張娘子真是風趣,我相信以你的本事,早晚會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