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小嫂和重樓哥

時人不論做什麽事情都要看個皇曆。

杖責的日子選在了明天,臘月十八午時,在大慶殿前的廣場上執行,還讓文武百官都前去“觀禮”。

以儆效尤,主要在一個儆字。

對此,眾人都無異議,各懷心事各自離去。

從禦街離開,辛夷被帶到了皇城司。

皇城司的胥吏客客氣氣地擺出筆墨寫了一個案件文書,讓辛夷在上麵畫個押,就可以離開了。

辛夷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場牢獄之災,會始於開封府,終於皇城司。

唏噓之餘,她想起傅九衢和張堯卓的“各打五十大板”,整個人都有些不好。

向來是傅九衢打別人,他何時挨過打?

雖然不再臀杖了,但打五十大板,辛夷想想都覺得脊背發涼。

在胥吏的帶領下,她準備去書房找傅九衢,結果剛過儀門就碰上。

傅九衢身邊跟著蔡祁、程蒼和段隋三人,他們不知道在說什麽,傅九衢微微低頭聽著,並沒有看到辛夷,直到蔡祁笑了起來。

“重樓。你小嫂。”

傅九衢抬眼看一下辛夷,不悅地瞪蔡祁。

“不是你小嫂?”

蔡祁嘻一聲,瞄他,“我小嫂?嗯,倒也是……”

說著,這廝就沒個正經地喊了起來:“小嫂,上哪裏去啊?找我重樓哥麽?”

一個嫂一個哥,這輕佻的聲音喊出來,明明正常的一句話,莫名被他搞得有點奇怪。

蔡祁本就不是個什麽正經人,說著笑著便擠眉弄眼地走過來,要和小嫂更親近幾分,結果被傅九衢一腳踹在屁丨股上,低低嗬止。

“再多話,把你嘴縫上。”

蔡祁:……

大喇叭沒了聲,傅九衢這才看向辛夷。

“有事?”

“有事。”

“嗯,跟我過來!”

他負著手,側身走向旁邊的翠來亭,辛夷聽著祈使句,想到他要挨那五十板子,沒有吱聲,然後友好地朝蔡祁和兩個侍衛笑一笑,便跟在傅九衢後麵走了過去。

翠來亭不大,但風吹簾布,雅致而清淨。

辛夷沒有廢話,直接道明來意:“郡王不可意氣用事。你本有心疾,五十杖哪裏受得住?”

傅九衢眼梢微抬:“本王身體好著。”

辛夷一想他是為了替自己扛事才要遭打,內心的天秤就難以平衡。

人情債最是難壓,她眉頭皺了起來。

“郡王高義,可我何德何能值得郡王如此……”

“我不是為你。”傅九衢打斷她,眼風一掃,那表情似乎在怪她自作多情。

辛夷頭皮涼了涼,仍然說正事,“我們再想想辦法,或是讓長公主去求求官家,看能不能免於處罰……”

趙官家就這一個妹妹,身子骨又不十分康健,他向來看得,長公主若肯出麵,肯定會有轉機。

“哪怕讓打板子的人省著點力,打輕一點也好……”

傅九衢聽她說得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轉頭,看著她眼中柔軟,聲音也輕,“你放心,那板子薄得很,我是內行,沒人做得了怪。且我長年習武,隻要不傷筋動骨,那點皮外傷就是撓癢癢。”

“郡王……”

辛夷不死心,還想繼續勸他,卻見傅九衢抬抬手。

“不必再說。有些事,你不明白。”

“我怎麽不明白了?”

傅九衢看著她擔憂的目光,靜默片刻才道:“不論是為祖宗法度還是官家的臉麵,我這頓打都不可免去。不然,官家顏麵何存?大宋律令豈非形同虛設?不僅要打,還得讓他們好好打。”

辛夷:……

其實,她不是完全不懂,而是不願。

傅九衢這麽驕傲的人,五十大板要的不是他的命,是他的臉啊。

“好了。”傅九衢擺弄一下袖口,眼皮垂下,聲音淡淡淺淺,“餓了吧?孩子在府裏等你,等下跟我過去瞧瞧他們。”

這話說得平淡自然,若是外人聽去,還以為說的是他們兩人的孩子呢。

辛夷線條粗,了解廣陵郡王是個什麽男人,倒沒有多想,更不會誤會什麽。隻不過,那種欠了傅九衢一個天大人情的不自在,讓她心裏頭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將她倔強的棱角生生磨圓,不再針鋒相對。

“好。”

……

馬車早已等在皇城司外頭,車夫是一個生麵孔,不像傅九衢身邊的蔡祁和程蒼等人一樣,是選出來的親從官或親事官,個個俊朗高大。相反,車夫身形剽壯,蓄了絡腮胡子,戴著一個青紗頭巾,金帽環,看著像從大山裏出來打家劫舍的土匪頭子。

辛夷多看他一眼,車夫垂眼不搭理。

傅九衢猶自登上馬車,默然無聲。這讓辛夷站在車下很是尷尬,不知自己是該厚著臉皮上車去,還是同這個五大三粗的車夫擠一起坐在轅頭。

“上來。”傅九衢聲音冷漠,讓辛夷如獲大赦。

她三兩下爬上車去,見他闔著眼,一動不動。

憑著辛夷對他為數不多的了解,可以感覺到廣陵郡王情緒不高。

看來“五十大板”對他還是有影響的,並不是說得那麽坦然——

辛夷默默坐到他的對麵。傅九衢不說話,她也不好多嘴,隻無聊地側著臉,撩開一角簾子,任由馬車帶著再欣賞一次汴京風貌。

汴京城內有四條河,橋格外地多,單是辛夷知道的就有四十餘座,隻不過大多都叫不出名字,隻能眼巴巴看著橋麵的小攤小販,趕集般熱鬧說笑。

這景致,無論看多少次她都不覺得厭倦……

“放下簾子。”

傅九衢冷不丁開口,把辛夷嚇一跳。

她回頭看去,視線落在傅九衢的臉上。

權勢能讓男人的魅力成倍地增長,至高無上的權力一動不動也是荷爾蒙。辛夷不得不承認,她是個顏狗。此刻的廣陵郡王太殺人誅心了,這姿態弄得她像個小丫頭,默默地放下簾子,望一眼他緊皺的眉。

“郡王頭又痛了?”

“嗯。”傅九衢臉色臭臭的,但還算平靜,“不想受風。”

“不好意思,我幫你按按?”

傅九衢沒有拒絕,半闔眼不動。辛夷有過一次幫他按摩的經驗,更何況醫者父母心,她坐過去便像照顧孩子似的按了按傅九衢的頭,又開始語重心長。

“明明有病在身,郡王何必逞強?”

說半句見他不吭聲,想到他方才的話,辛夷自動閉嘴,“杖責時犯病可是會要命的。對哦,我上次給你開的藥,可有服用?”

“嗯。”傅九衢不冷不熱地應一聲,突地睜眼看著辛夷,“我送了幾粒入宮,給官家。”

“啊?”辛夷意外。

“你不是說,外用可治疲累頭痛?”

“話雖如此吧,但那藥畢竟不是專治疲累頭痛的,宮中什麽好藥沒有?”

傅九衢這個舉動有些奇怪,但辛夷此刻心緒紛亂,沒有往深了想,也忘記了傅九衢是一個走棋猜七步的人,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去送藥。

她道:“我回去給郡王配一些外用傷藥,等你明日受刑回來,就可以給你用了。”

傅九衢忽然睜開眼,“一會吃過飯,你就把孩子帶回去。”

辛夷停下手,看一眼他,“郡王是在攆人麽?”

兩人四目相對,傅九衢隨即閉上眼,漫不經心地哼聲。

“你也說了,宮中什麽好藥沒有?用不著你的。”

語氣很生硬,辛夷聽得心裏微微一窒。

但他這麽說了,想想三個孩子確實在長公主府裏夠麻煩人家,辛夷沒有再多說,恢複了手上的動作,小心翼翼地挪開傅九衢頭上的青玉發冠,十個指頭緩緩插丨入他烏黑的頭發,剛要用力按壓,手就被他捉住了。

辛夷訝然,“郡王?”

傅九衢平靜地看她一眼,“不要弄亂頭發。”

掌心的肌膚冰冷、柔軟,還有一種怪異的滑膩,不同於男子。傅九衢心神怪異地一動,趕緊鬆開手,慢條斯理地將微亂的頭發撫平,不知是頭痛好了還是天生壞脾氣,他沒再看辛夷,冷淡地朝她擺擺手。

“行了,坐回去。”

要不是因為五十大板的緣故,辛夷肯定要懟一懟這個喜怒無常的家夥。

但她終究還是忍了,抬手將傅九衢那一處弄亂的鬢發撫了撫,嘴角微微一翹,“有時候發現,郡王就像個被寵壞的孩子,稍不順心便發脾氣。”

傅九衢黑眸深鬱,“數你膽大。”

在他的身邊沒有任何人敢說這句話。

辛夷挑了挑眉,“死啊死的死習慣了就不怕了,反正郡王也不會要我的命。”

“哼!”傅九衢唇角揚了起來,好似被她這句話順了毛,眼睛盯著她竟帶了一絲笑意,“今日在禦街,嚇到了?”

那風起雲湧波瀾壯闊的一幀接一幀,著實讓辛夷長了見識。說不怕是不可能的,最緊張的時候,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心髒一陣接一陣的緊縮。

但事態過去,她不想認慫。

“不怕。”

“嘴硬!方才真該押你在皇城司,再吃幾天牢飯。”

辛夷偷偷吐個舌,趕緊補充,“有郡王護著我,我天不怕地不怕。”

說瞎話眼睛都不眨一下,辛夷也是很佩服自己。

傅九衢盯著她看,不滿撩眉。

“你嘴裏,就沒一句真話。”

他低嗤一聲,不待辛夷回嘴,斂住表情嚴肅地吩咐。

“回府不許多嘴,禦街發生的事情,切不可讓長公主知曉。”

辛夷點點頭。

長公主身子不好,她理解傅九衢身為人子的心情。

然而,馬車剛剛駛入長公主府的角門,辛夷和傅九衢還沒有來得及下車,便見外麵烏央烏央地站著一群人,打頭的可不正是長公主趙玉卿?

辛夷朝傅九衢望一眼,用口型比出“糟了”。

傅九衢無奈低歎,伸手揉額,“這個周道子——”

說著,他便有些咬牙切齒,“定然又是他多嘴。”

“周道子?”辛夷仔細想了一下,周道子今日並不在禦街,“這麽快他就得到了消息?”

傅九衢靜靜看她,“那個算命的瞎子。”

辛夷:……

這個廣陵郡王,當真腹黑。

他是把所有人都算計進去了呀?

唯一沒有算到的,大概是驚動他老娘吧。

長公主臉色鐵青,見馬車遲遲不動,神色微厲。

“重樓,下來說話!”

聽長公主的聲音是有些生氣的,一定是知道傅九衢幹了什麽,而辛夷身為那個讓傅九衢幹了什麽的罪魁禍首,其實心裏有點虛……

就像拐帶了人家兒子,被老母親抓個正著一樣。

辛夷盯著他,稍稍湊近,用低得隻有傅九衢聽見的聲音道:“怎麽辦?要不我……躲在車裏?”

淺淺的呼吸落在脖子,傅九衢她臉色緋紅,纖細的眉輕輕蹙起,像一隻幼小脆弱的鳥突然沾了水飛不動的樣子。

“怕了?”傅九衢欺身過去,手無意識地虛抬了一下。

不知他是要做什麽,最終那手停在半空。

因為馬車的簾子被長公主撩開了,而車裏的情形,讓她怔在當場,嘴半張著,合不攏,喊不出。

兩個男女麵對麵坐著,頭碰在一起,就好像在親熱……

而她的好兒子,手抬在半空,仿佛是要去抱人家。

趙玉卿心裏突然不好,腳下虛軟,眼前發黑。

“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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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萬字+,更完,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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