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微臣喜歡她
孫懷應一聲,端端正正地捧著一個紫檀木托盤上前,慢慢揭開蓋布……
一截焚燒過的胡琴。
幾張脈案醫方。
一頁殘破的古籍拓紙。
沒有書籍的內容和出處,甚至也不知道是什麽書,就那樣輕飄飄展現在眾人眼前。
張堯卓問:“郡王這是何意?”
不待傅九衢說話,孫懷便笑意盈盈地解釋,“張大人,這是皇城司昨日在藥王塔中找到的兩件證物。這是陳儲聖所用的胡琴,這是陳儲聖死前的絕筆留書,這幾張則是陳儲聖當年的醫方脈案,以作比對……”
張堯卓漫不經心地瞄一眼。
“如何證實,這些東西是陳儲聖所有?”
啪啪!傅九衢淡淡一笑,擊掌兩聲。
程蒼帶著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者走上公堂。
“翰林院前醫官使周濟,見過張大人。”
張堯卓皺起眉頭,表情頗有幾分複雜。
周濟當年曾與陳儲聖一起編修醫典,對陳儲聖最是熟悉不過。但周濟前幾年稱病告老,辭去醫官使一職,便不知去向。
傅九衢是從哪裏把這個老古董挖出來的?
周濟自報家門,便上前查看孫懷托盤裏的證物。
隻拿起半把燒焦的胡琴,周濟的眼圈便紅了。
“是他,是他的胡琴。”
再看陳儲聖的留書,周濟更是悲從中來。
“是他,是陳太醫的筆跡。糊塗,他糊塗啊。”
張堯卓輕咳,“周老,胡琴大多如此模樣,這一把也並不鮮見,你為何認定它是陳儲聖之物?”
“老夫自然認得。”
琴杆燒掉了半截,隻露出個尾巴,琴筒一端有焦黑的印跡,卻保存完好。周濟將漆黑的琴皮剝開,摩挲著底部的字跡,突然間潸然淚下。
“三寸君子。這是陳太醫的雅號,乃是官家所贈。”
“官家?”張堯卓吃驚。
“景祐五年,李元昊去宋建夏,遣使傳書汴京,朝中爭議四起,宋夏之戰一觸即發,官家憂思傷神,常常夜不思寐。老夫和陳太醫同在禦前,開方進藥,卻收效甚微。
那夜,陳太醫用此琴撫曲,奏了一曲《破陣樂》,官家得以好眠。次日醒來,官家便以‘三寸君子’雅號相贈陳太醫。陳太醫親手將字刻於琴上,說要傳給子孫。為免受損,又重做琴皮,包裹在內……”
頓了頓,周濟濁目一厲。
“張大人若是不信老夫,可去官家跟前證實……興許官家還能想起宋夏之戰的烽火三年裏,聽過數次的《破陣樂》,想起醫心勝於醫人的儒雅君子陳儲聖。”
三寸指琴弦,又是中醫術語,指上中下三丹田。醫心勝於醫人,儒雅君子,皆是當年趙官家對陳儲聖的稱讚。
許是感慨陳儲聖悲慘的際遇,周濟紅著眼,聲音沙啞地念出了陳儲聖留下的那一段文字。
“……我所殺之人,皆是該死之人……莫說嬰孩無辜,亡魂可憐……世間菩提眾生,誰不可憐?”
公堂上,氣氛莫名沉重。
三班衙役分立兩側,一動不動。
高淼拳心捏起,若有所思。
張堯卓皺著眉沉著臉,像被人欠了千兒八百吊大錢似的。
隻有傅九衢麵不改色。
周濟念完,長長歎一口氣。
“陳太醫宅心仁厚,貴人而賤己,天生一顆慈悲心,是官家稱讚過的君子呀。老夫實在不明,他為何會走上歧途,釀成大錯?”
傅九衢輕輕闔眼:“那便是另外一樁案子了。”
他將藥王塔中聽來的當年舊事,簡要說出。
周濟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老夫一直以為陳太醫早已還鄉歸去,含飴弄孫,得享天倫之樂。竟不知他遭受如此噩運?”
呆了片刻,他猛地掉頭。
“廣陵郡王,這樁滅門大案,為何多年來聲銷跡滅,無人提及?”
沉默許久的高淼也有些忍不住,朱唇輕啟,“我身在汴京,竟也不曾得知此事。”
傅九衢別有深意地一笑。
“興許有人瞞天昧地,不願此事鬧大。周老放心,皇城司將重問此案,勢必查清案件,給無辜慘死者一個交代。”
周濟點點頭,撫著胡琴歎息不止。
傅九衢眼梢撩開,望向“明鏡高懸”下的張堯卓,俊容上有難掩的不羈和野性。
“如若張大人認為這些證人證詞尚且不夠,我這裏還有仵作重驗的屍格,剛好周老在這裏,可以幫忙掌眼,看看馬繁到底是怎麽死的。”
緊接著,仵作、錦莊瓦子的歌舞伎、屍格、遇仙散等證人證物一件件呈上公堂,周濟也當場證實了辛夷之前的猜想……馬繁的死因和遇仙散有關,並非是辛夷殺人滅口。
張堯卓臉色微變,示意曾欽達將證物收下,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廣陵郡王好本事,本府佩服!”
“好說。”傅九衢微微一笑,“論及查案,我皇城司當仁不讓,勝你開封府許多。”
一個輕笑,風華盡展。
說著狷狂囂張的話,卻不見半分出格。
張堯卓那張老臉,變了變。
然後,捋胡須幹笑兩聲。
“郡王所證,對本案極有幫助。本府定會仔細分辨,捋清案件,早是讓真相水落石出。在此之前,小張氏仍要收押開封府,待真相大白之日,若她當真無罪,本府自會還她清白……”
傅九衢緩緩一笑,眼神沉靜如冰封的湖水,看不出惱怒,卻字字如刀。
“張大人無視證人證物,一意孤行羈押無辜,到底是想查清案情,還是要伺機報複,屈打成招?”
張堯卓壓著火氣,賠笑搖頭。
“郡王冤枉本府了。水鬼案涉及甚廣,案情複雜,官家三令五申要肅清影響,絕不可草草了事,本府不得不慎而重之。在疑案未決之前,本府不能放走嫌犯。”
“哼!”傅九衢涼涼一笑,“我看張大人不是懷疑小張氏,而是懷疑本王。既然如此,那你我便到官家麵前去辨上一辯好了。”
堂上霎時安靜。
廣陵郡王為人看似狷狂,實則老練,辦事極為謹慎。他會為了一個與己無關的案子,不惜鬧到官家麵前?
一時間,他和張巡的兄弟情分,不僅令旁人震驚,便是辛夷也有些意外。
有一個願意兩肋插刀的好友,張巡真是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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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祐三年臘月這天,離年關不過半月,開封府再審水鬼案一事,傳得沸沸揚揚。
村民請願,證人證物陸續呈堂,廣陵郡王、京兆郡君出麵作證,開封府張大人被輪番問責,百姓津津樂道。
時值隆冬,汴京城一片銀裝皚皚。
紛紛揚揚的雪簾裏,傅九衢策馬揚蹄,直入四方城,前往福寧殿。張堯卓怕傅九衢在官家麵前搬弄是非,他會落於人後吃大虧,來不及換衣服,便匆匆乘了一頂小轎入宮。
福寧殿暖閣。
趙官家召見了興師問罪的傅九衢和抱屈叫苦的張堯卓,皺著眉頭聽他二人各抒己見。
張堯卓認為,傅九衢的證人證物僅能證明崔友就是陳儲聖,是他策劃並實施了張家村水鬼案,但無法洗清辛夷的嫌疑,她可能是陳儲聖的同夥。
因為,這個小張氏以前不通岐黃,突然間醫術精進,以前癡懶愚昧,突然聰慧伶俐,身上有太多疑點,不可輕易下無罪結論,還需要仔細調查。
傅九衢則以張堯卓對證人屈打成招,矯證串供,構陷罪名,陷害捐軀殉國的張都虞候遺孀。在無實證的情況下,惡意引導她指證朝廷命官,黨同伐異、朋比為奸,其行可恥,其心可誅。
二人各有各的道理。
一個要抓一個要放,僵持不下。
趙官家晨起時便有些頭痛,但他向來勤於政務,身子不爽利,仍是堅持上朝聽政,哪知剛剛下朝躺下休憩,這兩人就掐到跟前,吵得他頭痛欲裂,卻難斷公道。
對皇帝而言,一個村婦的死活微不足道。平衡朝堂、平息朝臣紛爭、維持朝綱穩定,卻是頂頂重要的國朝大事。
這時,內侍又來通傳。
“官家,殿前司副都指揮使曹翊求見。”
趙官家揉著額際,“宣!”
曹翊一身官服穿得雅俊朗朗,氣宇軒昂,他從容地入殿叩見,尚未說明來意,趙官家便是一聲冷哼。
“你也是為張小娘子而來?”
曹翊怔了怔,拱手微笑。
“是,微臣為張小娘子而來。”
趙官家沉下臉。
朝臣不和,本就傷透腦筋,這又來一個攪和的,氣得他頭痛越發厲害。
“朕的肱骨之臣,為一個女子大動幹戈,鬧得雞飛狗跳,朝野不寧!哼,傳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話。”
張堯卓:“官家,微臣是為聲張正義。”
傅九衢:“微臣答應過行遠要護他家中老小,自當一諾千金。”
“你呢?”趙官家轉頭看曹翊,“你三番五次的為她奔走,又是為何?”
曹翊低頭拱手,看不到表情,語氣卻平靜如水。
“官家,微臣喜歡她。”
這一聲喜歡好似沒有半分猶豫。不僅皇帝愣住,就連傅九衢和張堯卓都驚了一下,齊齊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