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再見故人

晏清放緩了腳步,停在他身後三尺遠。

孟舒瀾借著斑駁夜色瞧見停在自己身後的影子,身子陡然一僵,緩緩回頭看向身後。

月華落在身著白麻孝衣的姑娘身上,他逆光瞧不清她模樣,隻覺她滿身孤冷,似踏月而來,又似要隨月華遠去。

再見孟舒瀾,晏清心裏沉甸甸地疼,欣喜、愧疚、悔恨、委屈……有太多的情緒壓在心頭,有太多的話堵在喉頭。

但最終她隻是提著酒水吃食上前,問了句:“吃飯了沒?”

孟舒瀾靜默片刻,眼中諸般情緒起伏又歸於平靜,隻小心地道了聲:“節哀。”

“亡者已逝,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

晏清說得清淺,垂下的羽睫遮下一切情緒,淡然地放下食盒,“廬塚條件有限,將就吧。”

孟舒瀾怔怔地接過食盒,看著狀似隨意的晏清,眸色沉沉,仿若心口壓著一塊巨石。

還以為她會紅著眼跟自己說要去殺了西戎那幫狗賊,到時自己是勸不動她的吧?

可她就這般雲淡風輕地說了本該自己來說的話。

不用為了勸她注重時局而焦頭爛額,本是好事,但真到了這時候,自己反倒不希望她這般冷靜。

顯得自己一點用處也無。

孟舒瀾斂了情緒,打開食盒,一碟素菜,一碗白米飯,不精致,但管飽。

晏清提著酒壇給自己倒上一碗,小口地喝著。

孟舒瀾見她的動作,忍不住擰了眉頭:“你傷未好,不宜飲酒。”

“來一碗嗎?”

晏清無視他的話,偏頭問他。

孟舒瀾視線觸及她身後的墳塋,勸說的話到嘴邊又咽下,答:“好。”

晏清嗤笑一聲,翻了酒碗為他滿上。

孟舒瀾端了酒碗,卻朝兩座新墳舉盞:“晏帥、晏將軍,一路走好。”

晏清看著佳釀傾灑,似又瞧見父兄沙場傾酒送戰死袍澤的一幕。

或許每一個披上戰袍的將士,等的便是他人敬自己的這一盞酒?

晏清飲盡盞中酒,羽睫輕垂,眼瞼半瞌,視線落在無邊的夜色中,淒然寂寥。

“等回到康都,舅舅估計會召你進宮。”

孟舒瀾放下酒盞,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眼角餘光,狀似不經意地問起,“你想好怎麽解釋今天大街上的事了嗎?”

“沒什麽好解釋的。”

晏清為自己斟上酒,坦然道,“聖上要的是能保家衛國開疆擴土的忠君之師。我若能將西疆攥在手裏,聖上既得了軍隊支持,又免了臣子擁兵自重的隱患。畢竟我一女子,最多也就到定遠侯那個地步了。”

孟舒瀾持箸的手一抖:“如此直白,不怕我去聖前胡言嗎?”

帝王多猜疑,最忌諱臣子功高蓋主擁兵自重。

這是朝臣心裏都明白的事,但沒人會挑明了說出來惹帝王不滿甚至猜疑。

“你不會。”

晏清說得肯定,複雜的目光落在孟舒瀾身上,又借著飲酒撇開去。

想起前世他在自己懷裏冰冷僵硬的樣子,晏清端著酒碗的指尖冷得發抖。

前世她替溫哲茂出征北伐,在邙山遇伏,被困死在邙山上,他帶兵來救。

她依舊記得那天滿身是血的孟舒瀾站在自己麵前,笑著朝自己伸手,對自己說“我來接你回家”的模樣。

她牽住了他的手,可他卻倒在了她身前。

說起來,這次自己能活著回來,也是他不顧一切地搬來了救兵。

因為私自調兵,那般寵他的皇帝也發了火,令他禁足三月。

如今才幾天?

做樣子也不做全,回頭怕是又要被人參上幾本。

“你就這般信我?”

孟舒瀾有些驚詫於晏清的斬釘截鐵。

“你值得。”晏清偏頭莞爾一笑。

她可以不信任這天下任何人,但眼前這個數次為自己不顧一切豁出性命的人,永遠都值得自己去信任。

孟舒瀾微愣,微不可察地翹了唇角,一雙眼清亮如天邊明月。

晏清別開眼,望著弦月落下的西方,笑容消散,轉了話題:“西疆守將缺位,西戎剛同我們戰了一場後繼乏力,但西南羌國虎視眈眈已久,定是不會放過這趁火打劫的機會的。”

“你想請戰?”

孟舒瀾皺眉,“西南羌國地小人少,不會超過十萬兵馬,但羌人善用毒,並不好對付。”

“羌國內部並不和睦,或可借位於羌國西部南川洲的助力。”

晏清淺酌一口,在腦中勾勒西疆邊防圖,同他商量起排兵布陣,“羌國多山林,羌人必會借地勢之利同我們周旋。但南川洲一帶靠近西戎,草木凋敝,千裏之外一覽無餘。若能將羌人引到南川洲一帶作戰,於我們是有利的。”

“可行。”

孟舒瀾思量道,“南川洲因地處羌國、西戎交界,常受西戎騷擾,又因物產不豐卻徭役賦重而對羌國王族不滿。若許之以利,助其脫離羌國而存,說動他們反水的機會很大。”

“嗯。”晏清點頭,“羌國國主年邁,羌國國勢不穩,趁此機會同南川洲部落長達成協議,日後羌人來犯也不至於毫無準備。”

她記得前世羌國國主是一年後去世的,羌國爆發奪嫡之戰,再半年新國主為彰顯自己的實力,對武安發動了進攻。

晏康平那個草包占著鎮西侯的位置,狗屁不懂又自以為是,胡亂調兵致使半個西疆淪陷!

一想起這些晏清就氣得心肝疼。

她晏家世代守護西疆,累世威名,盡皆葬於晏康平之手不說,還累得半數西疆兒郎丟了性命。

重來一世,她怎能再叫舊事重演?!

晏清恨恨飲盡碗中酒,壓下心中洶湧的殺意,鄭重地開口:“外交一事你比我擅長,此事要辛苦你了。”

孟舒瀾聞言亦是答得鄭重:“身為將軍帳下軍師,為將軍分憂是我的本分。”

“一年時間可夠?”晏清又問。

孟舒瀾想了想道:“比較倉促,但我會全力去辦。”

“盡力而為便可,一切以安全穩妥為重。”

晏清聽著他這話又想起他死時的那一幕,心中空****地泛疼,不由得眉頭一皺,盯著他的眼睛認真道,“我會全力爭取西疆的領兵權,讓你溝通南川洲也隻是作為後手。羌人同我們差異甚大,且不喜外地人,同南川洲的溝通不會太順利,你們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切不可因小失大。”

“孟舒瀾,不可以身犯險,這是軍令。”

夜色寂靜,燭火昏黃,對麵的姑娘板著臉叮囑,她眼中自己的倒影在燭火中起伏。

孟舒瀾斂下眼,耳邊是自己清晰的心跳和模糊的聲音。

“末將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