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福寧宮的寢殿裏燃著一盞孤燈, 燈芯未剪,燈火孱弱地跳動著,照出臨案一襲墨發披散、滿臉淚痕的纖薄身影。
照微從永平侯府歸來後, 便靜靜坐在這裏流淚,已有兩個時辰。
背人偷哭,這實在是件沒出息的事, 是她過往二十年裏未曾出過的糗、丟過的人。
都是因為祁令瞻這個混賬。
心裏的滋味實在不好受,五味雜陳,像時涼時熱的火, 燒得人髒腑不安。若是單單的厭惡和痛恨,她尚能暫拋腦後,該計較時計較, 該放鬆時放鬆, 可偏偏又夾雜著許多悸動、許多欲斬而反生的心疼和遺憾。
她閉上眼時, 猶聽見他說戀慕她,聞見他身上清冽明淨的氣息,像發間的水跡似的,也在她心口烙下抹不去的漣漪。
照微情不自禁地想, 倘她沒有如他所料中斥責他、推拒他, 反而愉快地接納了他的心意,那他將如何應對?
也許是當場悔言翻臉,反指斥她罔顧人倫、大逆不道。總之他會有辦法擺脫她,哪怕以兩敗俱傷的方式。
那他所說的喜歡, 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
照微心緒浮動地想了一會兒,又暗斥自己沒出息、昏了頭。假話固然可恨, 即使是真的,那他能利用得如此信手拈來、毫無猶豫, 那這真的,也就不值什麽錢了。
她拾起金匙按熄了燈盞,在一片冷寂的月色中起身,沒有驚動任何人,赤著腳幽幽穿過行廊,走進盥室,抬腿埋進了湯池中已然涼透的水中,緩緩下沉,直至淹沒下頜。
她要洗幹淨身上沾染的祁令瞻的味道,她要澆滅心裏那不肯將熄的火苗。
因為酒後洗了冷水澡,第二天照微罕見地得了風寒,命江逾白去前朝傳信,取消了今日的視朝。
祁令瞻原本在心中糾結該以何麵目見她,聽了這個消息,心裏的不安壓過了一切踟躇。他想去福寧宮請個安,哪怕再次承受她的憤怒,然而照微沒給他這個機會。
江逾白宣布罷朝後,特意走到他麵前一禮,傳話道:“娘娘說,今日陛下的晨課也免了,讓參知大人不必入宮,隻在雖隨北金使者離開永京前,往中書省遞個折子就可以了。”
他默然一瞬,回禮道:“多謝娘娘體恤,還望娘娘保重鳳體。”
前往北金之前,確實有許多事情需要安排。但祁令瞻如今麵上瞧著沉靜,心中卻無法凝神,他屬實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他在政事堂裏坐了小半天後,找到張知,請他前往福寧宮打探,張知卻說道:“大人不必著急,娘娘隻是尋常風寒,不甚要緊,否則也不會召見薛序鄰。您若實在擔憂,不妨等薛大人回來後,找他問問情況,比仆方便多了。”
“薛序鄰何時回的京?”
“今天早晨的事,在東華門下馬後徑直入宮奏對。”
祁令瞻點點頭,麵色無瀾道:“我知道了。”
薛序鄰躬身走進福寧宮西配殿時,照微正與阿盞待在一處。
阿盞從錦秋手中接過藥碗,望著黑漆漆的湯藥,臉上露出了一個嫌棄的表情。
她要效仿“親有疾、藥先嚐”的典故,卻幾次三番都下不去口,照微忍俊不禁要赦免她,阿盞不肯,終於鼓足勇氣猛灌一口,直入喉嚨,然後飛快塞了一塊桂花糖進嘴裏。
照微也痛恨喝藥,隻在不願在孩子麵前露怯,所以裝模作樣一口悶了。
阿盞忙拆了兩顆桂花糖遞給她,照微接過後慢條斯理放入口中,用牙尖磕碎,狠狠在舌尖抿了抿,這才緩過那陣苦勁兒來。
她笑吟吟問阿盞:“舅舅和舅媽肯定不舍得讓你試藥,這是誰教你的法子?”
阿盞仰頭說:“是沈七哥哥。”
照微想了一會兒,隱約有點印象,“禮部尚書沈雲章的兒子?”
阿盞點點頭,“前兩天我吃酥酪鬧肚子,女官姐姐去念書的地方給我送藥,我覺得藥太苦了,不要喝,沈七哥哥說藥最苦的隻是第一口,他幫我把第一口喝掉就沒那麽苦了。”
說罷十分期待地問照微:“表姐,你覺得藥還苦麽?”
被那樣一雙大眼睛瞧著,照微隻覺得心都化了。她伸手將阿盞攬在懷裏,蹭了蹭她蛋清般滑嫩柔軟的臉,哄她道:“果然沒有之前那麽苦了,再吃了你的桂花糖,簡直一點都不難喝。”
阿盞笑得眯起了雙眼,“那我明天再來陪表姐喝藥,表姐要快快好起來。”
兩人的笑聲像一陣輕重交雜的銀鈴,從繡屏後傳出來。西配殿裏日光好,上午的日頭照得屋裏暖洋洋,薛序鄰情不自禁抬頭看向繡屏的方向,隻覺那屏上的石榴花也被這陣輕鬆的笑聲催開了似的。
她很少這樣外露高興。薛序鄰撚著官袍的袖角,心中默默想到,高興得有些太刻意了。
他在外麵等了兩刻鍾後,終於等到了內侍唱名宣見。他整衣而入,跪地行禮,聽見平身後才起身看向她。
明熹太後身著一件繡梔子花蜀錦裙,烏發綰成偏墮髻,未戴冠,隻零星點著幾蹙桂花,壓著一支鳳頭金簪。
她的裝扮有幾分家常,與他說話也不拘禮節,語氣十分親切道:“伯仁去錢塘一趟,吃了不少苦,瞧著都瘦了。”
被姚黨裏外裏地打壓排擠,他當然瘦了。不似她這般珠圓玉潤,臉色嗓音雖有風寒之兆,卻遠未到需要罷朝的嚴重地步。
薛序鄰在心中默默猜測她今日這番舉動的含義,照微隻當他是舟車勞頓,聲音裏頗有歉疚。
她說:“本該讓你先好好休息,但難得碰上你回來,此事比較緊急,要提早交代給你。”
“請娘娘吩咐。”
“是一樁私事,你不必緊張。”
照微屏退了眾人,飲下一盞潤嗓的茶,這才緩緩說道:“我想請薛大人,幫忙擬一份和離書。”
薛序鄰聞言震驚地抬頭。
他清晨入京後徑往宮中奏對,下午便又馭馬出城,往錢塘的方向去了,這中間來去匆匆,甚至來不及到中書省押印報到。
聽聞此事後,祁令瞻也覺得十分奇怪,問張知:“錢塘治水已有成效,薛序鄰既然能脫身回京複命,何以又如此匆忙地跑回錢塘?”
張知說:“好像是領了什麽密旨,具體是什麽,他是娘娘的心腹,仆也不敢亂打聽。要麽大人親自找娘娘問問?”
祁令瞻垂目不語,心道,隻怕如今他在照微心目中的地位,連張知都不如。
自那夜以後,直到祁令瞻隨完顏準等人一同前往北金,這中間又過去了十天。這一旬中,除視朝之外,這對兄妹再未見麵,然而對彼此的動向卻十分了解。
為了避免受人離間,往年都是姚鶴守親自出使北金,但今年祁令瞻故意將蜀中博買務的勾當走漏風聲的事告訴了姚鶴守,一方麵是令姚鶴守不敢輕易離開大周,一方麵也獲取了姚鶴守對他的信任。在允許他出使北金這件事上,姚鶴守放鬆了對他的警惕。
因此祁令瞻輕易就從中書省和三司手裏要來將近一百萬兩銀子,除此之外還有兩千匹細絹、五千匹鬆江棉布,以及各種金銀酒器、珠寶玩意,作為送給天彌可汗的禮物。
得知這件事後,朝中甫受提拔、但是尚未領到封賞的武將們炸開了鍋。
聽說有人聚在政事堂裏鬧事,照微將杜家父子召去詢問情況。
杜思逐說道:“荊湖路去年的軍餉虧空雖然已經填上,但今年尚沒有著落,何況荊湖路之外,許多偏遠地方已經連年折壓了許多軍餉。前段時間得了娘娘的允準,臣去兵部和三司討債,那三司使左推右,右推左,隻說周轉不過來,可眼下卻能輕輕鬆鬆拿出一百萬兩送給北金人,臣以為,此事錯不在鬧事的武將們身上。”
照微說:“雖情有可原,但聚眾衝擊政事堂畢竟壞了規矩,若不重責,恐此後有人效仿。”
“娘娘打算如何重責?”
照微想了想,說:“帶頭鬧事者三十杖,動手推搡者二十杖,喧嚷助威者十杖。”
武將皮糙肉厚,並不怕挨打,杜家父子能體會到照微偏袒的苦心,杜揮塵跪地領杖謝恩,“此事是臣與犬子未能安撫人心,辜負太後娘娘信任,臣與犬子願同受三十杖,以鎮撫人心。”
杜思逐忙道:“臣願代父受過。”
六十杖打下去,就算行刑的人手下留情,也會落下殘疾。照微留著杜思逐還有用,自然不會讓他活生生受這麽多,思忖後說道:“你受三十杖,剩下三十杖改為政事堂外戴枷站立十二時辰。”
杜思逐並無不服,“是。”
但認罰隻是手段,他們並不打算將此事輕輕揭過。
杜家父子對視一眼,由與太後關係更親近的杜思逐開口說道:“但送錢給北金的事,還請娘娘三思。您與祁參知是兄妹,您願意抬舉武將,臣等心中鹹服,皆願肝腦塗地以報。但您的兄長卻親近北金,態度曖昧,如今更是要將本可以用作軍餉的錢送到北金去,漲敵人誌氣,滅自己威風,臣擔心朝中會有人不明所以,進而對娘娘心生不滿。”
這些話,照微也考慮到了。她問杜思逐:“你想讓本宮做什麽?”
杜思逐道:“臣鬥膽妄言,娘娘應該勸參知大人不要去北金,且與姚丞相等人劃清界限。”
“那是本宮的兄長,向來隻有他管本宮的份,本宮哪裏能管得了他。”
照微平靜的聲音裏透出幾分冷笑的意味,對杜思逐道:“不過本宮也不會繼續縱容他,這件事,本宮會給諸位一個交代。”
杜思逐沒有打聽出這交代是什麽,見她端起茶盞看向窗外,忙與杜揮塵引身告退。
他們走後,照微問侍立一旁的江逾白,“你覺得杜家父子如何?”
江逾白不是很確定她想問什麽,沉吟半天後說道:“是一心為國的忠義之臣。”
“什麽是國呢?如今本宮是國,將來皇上是國,或者,他們心中也有自以為的‘為國’。”照微刮著茶盞裏的浮沫,忽而輕輕一笑:“端看他們想認哪個。”
江逾白遲疑著低聲問道:“娘娘是懷疑杜家父子恃寵而驕,有不忠之嫌?”
照微搖頭,“本宮沒有猜疑他們。逾白,武將不像文臣,他們賣的是命,應當值得更多的尊重,不要輕易猜忌武將。”
江逾白說:“奴才有罪。”
“你也沒有錯,”照微百無聊賴地擱下茶盞,“信任是一回事,控製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