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祁仲沂與謝回川商量, 要將容鬱青送下山,暫往道觀中安置。
“錢塘的道觀人來人往,認識他的人多, 要勞煩謝兄送遠一些。我知道你要往蜀州去,從錢塘去蜀州要翻仙絳山,仙絳山半腰有座白馬觀, 觀主與我素有舊交,我寫封信,你幫我捎給他, 請他安置好容鬱青。”
謝回川聽罷,無聊地直打哈欠:“何必這樣麻煩,叫我說, 一刀砍了那小子, 就埋在這玄鐵山, 保證不會牽連到你。”
祁仲沂擰眉道:“不可,那是我妻弟。”
謝回川說:“要麽你從頭幹淨到底,要麽一開始就把事情做絕,凡事最怕拖泥帶水。你這樣倒來倒去, 哪天抖到了你夫人麵前, 依她的性子,你覺得她會饒了你?”
祁仲沂默然不說話。
謝回川端詳著他,想起了一些舊事,雙眉恍然輕揚。
他道:“都說你娶容氏, 是憐她們母女無依靠,是為報徐兄救命之恩, 可我怎麽覺得……祁侯爺,你給兄弟透個底, 你到底是從什麽時候對容氏動了心思?”
祁仲沂聲音微冷:“這與我們所謀之事無關。”
他看了眼天色,眼下已近午時,此時快馬下山,尚能在城門關閉前趕回錢塘縣。
於是他起身告辭,謝回川伸了個懶腰,目送他往外走,忽然聲音散漫地說道:“我見過許多因女人結仇的生死摯交,徐大哥的死,真的是姚鶴守一個人的陰謀嗎?”
聽了這話,祁仲沂邁出門的一隻腳又收回,氣衝衝折回去,攥著謝回川的領子,將他從那張虎皮椅中提起來。
他雙目赤紅,隱約如淬火,咬牙切齒寒聲道:“我還沒有那麽畜生!”
這副受了汙蔑的怒意不似作假,謝回川笑了笑,將衣領從他手裏拽出來,“急什麽,我開個玩笑。”
祁令瞻厲聲道:“徐兄的死,若與我有半點關係,就叫我受淩遲酷刑,永世墮畜生道。”
“知道了知道了,怪我多嘴多心,侯爺莫要介懷。”
祁仲沂不再理他,牽馬下山去,然而謝回川的質問卻像一片風吹不散的陰雲,始終懸在他頭頂,是一根吐不出又咽不下的梗喉之刺。
他心中在想,倘阿容得知容鬱青的事後,會不會也像謝回川一樣猜忌他。
濃蔭垂灑山路,沁涼的山風拂過人麵,山中綠浪起伏,隱約能望見山下通往錢塘縣的小路。然而馭馬行在這如畫的景致中,祁仲沂心中卻沒有半分山中隱客的悠閑自在。
因為謝回川的話,他想起一些二十年前的舊事。
那時他尚是侯府世子,在西州軍中擔任指揮使。
徐北海回青城老家成親,半年後,將懷孕的新婚妻子一同帶到了西州。
同袍們打趣嫂夫人管得嚴,笑他是個耙耳朵,又豔羨容氏貌美能幹,自從她將布匹生意做到西州,在城裏置辦下宅院,徐北海的日子快活得像神仙,連他們這些熟識的兄弟也跟著沾光,酒肉不斷,還時常給他們裁鬆江棉布做的新衣服。
祁仲沂生長在侯府,不為珍饈美衣動心,但每次聽說容汀蘭來軍營,他心中就會倏然遊過一絲期待和緊張,越不去想,越是情難自抑。
容汀蘭懷著身孕,生意上的事需要有人幫襯,偏偏徐北海是團練使,管著西州軍的調度和操練,脫不開身,於是常常請祁仲沂去幫忙。
祁仲沂懂北金語,陪容汀蘭與北金的商人談生意時,對方將他誤認成容掌櫃的丈夫,他私心作祟,竟沒有出言解釋。
但他不知道容汀蘭學北金語很快,已經能辨認出一些常用的話語的意思。她當場什麽也沒說,回去後卻與徐北海提起他,問:“聽說小侯爺的亡妻已經去世滿一年,永平侯府這樣的人家,竟然沒有給他續弦的意思?”
徐北海說:“澹之脾氣固執,他若瞧不上,侯爺和侯夫人聘回個仙女也沒轍。”
容汀蘭沉吟片刻,說:“你們整日在軍營中廝混,去哪裏瞧姑娘?若是小侯爺不嫌棄,我倒可以先幫他掌掌眼。”
徐北海點頭,“我改天問問他。”
這番對話傳進了祁仲沂耳中,他那樣聰明的人,如何聽不出容汀蘭的言外之意。
知是自己的心思露了痕跡,祁仲沂心中愧赧,此後再不敢單獨見她。
當年冬天,容汀蘭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徐照微。
第二年,祁仲沂馭馬經過她家宅院時,遠遠見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姑娘,追著一個蹴鞠球搖搖晃晃邁出門。容汀蘭手握一麵紈扇,在照微身後笑得樂不可支,她凝神在女兒身上,竟未瞧見勒馬立在街邊的祁仲沂。
許是瞧見了,裝作沒瞧見。
祁仲沂馭馬走出去很遠,腦海中仍然是她含笑晏晏的模樣,他發覺避而不見並不能衝淡這背信棄義的綺念,即使她已為人婦為人母,即使他明白,他們之間永遠不會有牽扯。
直到在姚鶴守的周旋下,仁帝決定與北金和談。
為了顯示大周的誠意,一度打得北金不敢南下的徐北海徐團練使“戰死”在燕雲城外,勒令不許開城門支援的朝廷監軍因姚鶴守的力保沒有承擔任何罪名,反而是徐北海的兄弟親信們,或被褫職、或被遠調。
祁仲沂調任回京前,鼓起勇氣去見容汀蘭,同她一起料理徐北海的身後事。
容汀蘭送他到十裏亭,他跑出將近十裏地後,頭腦一熱,又折返回來,攔下了容汀蘭的馬車。
“阿容。”
隔著一道氈簾,他看不見她的臉,隻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在耳膜中震**不息,使他簡直要聽不清自己的聲音。
“我對你的心事,你知道,徐兄也不傻。他臨終之前,囑托我照拂好你們母女,阿容……你可願意嫁給我?”
徐北海臨終前未來得及交代任何事,這是他對容汀蘭說過的第一個謊言。
馬車中的人久久沒有說話,直等得祁仲沂渾身僵硬,方聽見她說:“我打算為他守三年。”
祁仲沂脫口而出道:“我等你!”
容汀蘭未置可否。
三年後,祁仲沂果真請媒人前往青城容家說親,彼時恰逢容鬱青與人起恩怨,被汙蔑殺人而身陷囹圄。祁仲沂以侯府的權勢擺平了這件事,也讓容家欠下他一份難以償還的恩情。
所以他至今不敢詢問,阿容到底是因為什麽嫁給他,也不敢細思,倘阿容知道了這件事的真相,又會對他多麽失望。
馬蹄後揚起一片飛塵,在西墜的金烏照射下,宛如隨風灑金。
祁仲沂在城門關閉前趕回了錢塘,回到家時,發現容汀蘭正端坐在堂中等他。
她身著一件桃紅色褙子,單手撐額坐在玫瑰椅中,側臉被桌上的燭燈照亮。燭火將燈罩上鏤空的桃花映在她臉上,仿佛貼滿了花鈿的新嫁娘。
祁仲沂心中一動,繼而又無端一慌。
“侯爺回來了。”
容汀蘭起身朝他走來,親昵地挽上他的胳膊,要為他整理衣衫。
祁仲沂向後退了一步,說:“我在外麵跑了一天,身上都是土。”
容汀蘭笑了笑,“我又不嫌你。”
她借著為他整理衣服的名義,又在他發間、後領、靴後發現了幾顆新鮮的蒼耳。
一次尚能說是巧合,兩次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容汀蘭終於在心中坐實了那個荒誕的猜測:她的弟弟沒有死,而他的下落,與她的丈夫有關。
祁仲沂捧起她的臉,關心道:“哪裏不舒服,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我……”容汀蘭壓抑著心裏的忐忑,吞咽下喉中的顫抖,努力平靜地說道:“沒什麽,還在想錢幣的事。”
祁仲沂安慰她說:“我請朋友幫你周轉了兩千吊,半個月內就能送來救急。你先發給那些急等著用錢的夥計,那些不著急用錢的,讓他們再等一個月,到時候連本帶息給他們發五兩的銀錠也好。區區幾吊錢而已,比起你剛來錢塘時遇到的難處,這算不上什麽大事,何必如此牽腸掛懷?”
容汀蘭臉上勉強撐出一點笑,“侯爺說的是。”
自那天起,容汀蘭開始留心祁仲沂的動向,想派人跟蹤他,又怕打草驚蛇,何況如今她身邊的人,除了錢塘本地的夥計,就是祁仲沂從永京帶來的侯府家丁,竟沒有一個得力又信得過的幫手。
幸而天無絕人之路。
這天容汀蘭正在葉縣織室中與繡娘們一起研究新織機,身邊的丫鬟紫鵑跑來說有位姓杜的年輕公子在外求見她。
姓杜?最近有來往的商戶和員外中,好像沒有人姓杜。
容汀蘭心中疑惑,讓紫鵑將他請進來,遠遠見一意氣軒昂的年輕公子闊步而來,在她三步外禮節周到地深揖。
“問容夫人安,鄙人杜思逐,現任殿前司指揮使,奉太後娘娘懿旨密查舊案。”
杜思逐抬眼朝她笑,見她神情仍有疑慮,自報家世說:“我爹是杜揮塵,與徐叔是舊交,我小時候還穿過夫人縫的襪子,夫人莫不是忘了?”
容汀蘭恍然,既驚且喜,“怪不得看你長相熟悉,原來是杜家老三!”
忙請他入座,喚人上茶。
兩人對坐敘舊,容汀蘭請他傍晚一同回宅飲宴,杜思逐婉拒道:“我是奉太後密旨到錢塘來查案,此行不宜有太多人知曉,還是不去為好。”
容汀蘭試探問道:“即使是永平侯也要瞞著嗎?”
杜思逐但笑不言。
容汀蘭將侍奉的仆從都屏退,麵上斂了笑意,盯著杜思逐問道:“若我所料不錯,你特意跑到葉縣織室來尋我,正是為了不被永平侯知道吧?”
杜思逐點點頭,“是。”
“太後讓你查的案子,可是與已故的兩淮布糧轉運使容鬱青有關?”
杜思逐又輕輕點了點頭。
他說:“錢塘附近隻聽說玄鐵山裏有山匪,他們十分警惕,我混不進去,隻能盯著時常在外活動的幾個嘍囉查探,沒想到昨天偶然之中,撞見了一張熟麵孔。夫人可記得謝愈此人?”
謝愈是謝回川的本名,當年西州校尉們交情不淺,容汀蘭當然記得。
“許多年沒聽說過他的消息了,難道你見到的人與他有關?”
杜思逐道:“我的記憶或有差池,所以將他畫了下來,請夫人辨認。”
丹青是杜思逐除刀劍之外為數不多的愛好,他從懷中掏出一張人像,展開給容汀蘭過目。
容汀蘭仔細辨認後深吸了一口冷氣,“是他,是謝愈,沒想到他竟然落草為寇了……”
她手中宣紙的一角緩緩攥緊,聯想到永平侯近日的所作所為,對於容鬱青的下落,她心中已然有了猜測。
“我離永京之前,太後娘娘交代說,若事有不濟,可便宜向夫人求助,”杜思逐低聲說道,“我昨天還打聽到,他們下山是為了兩件事,一是搞一輛能鎖住人的馬車,二是弄幾張前往蜀州的路引。”
容汀蘭聲音微顫:“他們這是要把鬱青弄到蜀州去嗎?”
杜思逐歎了口氣,說:“事關容轉運使的安危,我不敢擅自決定,又來不及向娘娘請示,隻能來找您作主。”
容汀蘭思忖許久,驀然抬眼道:“先寫封信給太後,你帶我跟上他們,我倒要看看,這些人究竟想幹什麽,敢不敢把我也一起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