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專供貴客休憩的香殿裏靜香嫋嫋, 隔著兩扇半掩的菱花窗,能清晰地聽見外麵的吆喝聲與誦經聲。
香殿中置一張素長條的茶案,年輕男女對案而坐, 女子紅酥手中握著茶筅,正專注地在茶水中擊拂,直到雪白的茶沫漸漸浮現在茶湯表麵, 久久咬盞不散。
姚清意對此次的成品很滿意,垂睫望著那建窯青盞,不知想起了什麽, 又輕輕歎了口氣。
她說:“父親的茶道在永京數得上名,可惜我哥哥不好此道,而我隻學了皮毛, 唯一得真傳的姐姐已經香消玉殞, 他隻能寄希望於他的學生, 或他未來的女婿。”
祁令瞻的目光從她身後的佛龕落回她臉上,淡淡道:“那我恐要讓他失望了。”
姚清意含笑搖頭,“你一向是父親最看好的學生,即使你因手疾不能傳承他的茶道, 或者與他政見不同, 或者不能與他做翁婿,他都不會對你失望。他是個愛才之人,他賞識大人,單純隻是因為大人的才能。”
祁令瞻聞言笑了笑。
她對自己的父親有著近乎天真的想象, 這不怪她,因為她生長於閨閣, 所見聞的,隻是姚鶴守風雅仁慈的那一麵。
為使她同意與永平侯府的婚事, 姚鶴守在她麵前盛讚祁令瞻的風姿與才華,也使她誤認為父親因此而看重他。
祁令瞻沒有碰那盞堪稱妙品的茶湯,對姚清意說道:“我未必會讓老師失望,但將來會令你失望。我不能陪你擊拂點茶,也不會與你絲竹相和,我不是你想象中溫雅體貼的君子,你嫁給我,大概與嫁給一個死人無異。”
姚清意的臉色緩緩變白,問他:“那大人為何還要應下這門婚事?”
祁令瞻道:“我有不得不應的理由,其中曲折,你不會想知道。”
“既然不得不應,為何不隱瞞我到婚後,你就不怕我……”
“告訴姚丞相?還是毀了這門婚事?”祁令瞻輕輕搖頭,說道:“你若真肯這樣做,也算是成全我的一點私心。”
他另取了茶盞和茶葉,未點未拂,隻以開水衝沏。
龍鳳團茶的香氣隨水霧升騰,撲潤眉眼,然而未經點擊的茶,其香氣不能被完全激發出來,喝到嘴裏略帶苦澀。
他向姚清意露出幾分坦誠的態度,說:“婚姻之於男子,可以是妥協、是交換、是選擇之一,之於女子,卻是一生的歸宿。你我無怨無仇,我若騙你與我做一輩子的怨偶,這會是我的罪孽,我亦於心不忍,總該讓你知曉真相,此後何去何從,給你一個選擇。”
姚清意仍不甘心地問:“你又怎知一輩子都會是怨偶?世上有多少盲婚啞嫁的夫妻,也有許多美滿和樂者。”
祁令瞻輕笑搖頭,說:“吹網求滿,煎水求冰,有時妄念害人,遠深於絕望。”
姚清意掌心緩緩攥緊,望著他秀逸的麵容,鼻尖湧上酸澀的感覺。
她聲音微哽,“至少該讓我知道為什麽,是我貌寢才陋、德行有虧,不合大人的心意?”
祁令瞻道:“不是。”
“那是大人心有別屬?”
祁令瞻不言。
見他默認,姚清意的心仿佛沉浸進冰水中,雙淚沿著秀頰滑落,一低頭,擊碎了盞中雪白的茶沫。
她質問祁令瞻:“你若真的別有情思,為何不拒婚另娶?憑你的權勢地位,哪怕她已嫁為人婦,也尚有挽回的餘地。倘你連此般決心也沒有,又如何敢妄言為她枯守一輩子,你……”
祁令瞻任她指責,再無一句多言。
他的心事不能向任何人吐露,隻能同舊書稿一起燒為灰燼,埋在不可見人的地方。
但即使是灰燼,每每見到那人時也要複燃,將他從頭至尾燒灼一通,使他絕無可能一邊在心裏滴血,一邊與別的女子談笑風生。
他不敢想象,倘他在夢裏見到的人是照微,醒後枕畔卻是另一張臉,會是怎樣生不如死的折磨,這對照微是褻瀆,對他未來的妻子而言,何嚐不是辜負。
所以他與姚清意隻能做兩不相見的怨侶,何況兩家之間,還有粉飾在太平之下的血海深仇。
姚清意說得沒錯,他這樣做隻是在枯守,可是……
他與照微是兄妹也是君臣,此心戀慕她,已是罔顧人倫、肮髒不堪。若再不能潔身自好,令身心同墜不可挽回之泥途,此後他又有何麵目見她,何敢再與她親近。
兩相沉默間,窗外傳來喧嚷聲,是姚清意的婢女與人起了爭執,仿佛是在爭搶什麽東西。
姚清意拾起帕子拭淚,緩緩起身,推開香殿的門,朝院中喚了一聲:“芳杏。”
芳杏正橫眉豎眼,掐腰與搶了她菩提手串那三人爭執。
適才她得了菩提手串,十分得意地返回香殿,見四下無人,殿門緊閉,便鬼鬼祟祟貓在窗下偷聽。
不料那三人也跟了來,見她將握著菩提手串的手背在身後,那模樣十分囂張的女子竟突然走上前,一把將手串奪了去,反手塞給她一塊碎銀子,正是她方才扔在小沙彌布攤前的那塊。
芳杏氣壞了。
她是相府二姑娘身邊的大丫鬟,主子仁慈,拿她當半個妹妹看,她也時常在外擺相府姑娘的譜。
見被劈手奪了手串,怒目罵道:“欺人欺到你天老爺頭上來了,也不先打聽打聽主家姓什麽,待我叫了家仆來,看這菩提珠子能不能請來佛爺救你!”
照微挑釁地把玩著珠串,“敢自稱天老爺,難道你主家姓李?”
芳杏不屑一哼,“我主家姓姚!”
“芳杏!”
姚清意持扇自香殿中款款走出,看向那三人,目光在照微臉上一滯,又極有教養地移開。
她不認識照微,隻覺得這姑娘明豔動人,照微聽說她家姓姚,卻能猜出她的身份,臉上笑意漸漸凝住,目光越過她,落在香殿半掩的門上。
那麽與姚清意相會此地的人,會是她那從來不曾踏足玩樂地的好兄長嗎?
“佛祖菩薩麵前要秉善念,少爭執,一串菩提珠子罷了,她們要,便給她們。”
姚清意聽芳杏講了來龍去脈,向照微斂裾行禮,細言細語道:“家婢言行無狀,驚擾姑娘了。”
“姚二姑娘是明理之人。”
照微麵上皮笑肉不笑,朝著那香殿揚聲道:“但原本便是我的東西,如何能說一個‘給’字,要說,也該說是‘還’才是!”
少傾,香殿裏的人聞聲走出來,但見他身著文士竹青襴衫,腰係玉白革帶,豐姿玉容,如芝蘭庭樹,果然是祁令瞻。
他蹙眉望向照微,是未料想她竟出現在這裏,然這副神情落在照微眼裏,卻又是另一重意思。
照微心道,這是嫌她礙了眼,攪了事啊。
她冷笑一聲,先抓起江逾白的手,將那菩提蓮花紋珠串套到他手腕上,空出手來,向前兩步,學著姚清意方才的樣子,盈盈朝祁令瞻斂裾一拜。
也細聲細語道:“原來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不知兄長與嫂嫂在此,實在是唐突了。”
見她方才行徑,又聽了這聲“嫂嫂”,祁令瞻心中隻覺怒燃作火、妒冰作刃,油潑冰浸似的往他心上紮。他寒目沉沉盯著她,上前一步,照微卻起身後退,同他拉開了距離。
“既然是誤會,我就不打攪了。”
照微不看他,又向姚清意盈盈一拜,“改日嫂嫂與兄長大婚,我再補份厚禮,向嫂嫂賠禮道歉。”
姚清意得知了她的身份,哪裏敢受她的禮,忙向旁邊避開,正要叫芳杏賠罪,卻見她轉身甩袖而去。
錦春一跺腳,忙小跑跟上,江逾白禮數周全地朝祁令瞻與姚清意告辭,作揖時露出了手腕上的菩提蓮花紋手串,十八籽顆顆潔白無瑕,灼得人眼疼。
直到他們都走得沒影兒了,祁令瞻才緩緩紓開淤在胸中那口氣,麵上仍秉著不動聲色,向姚清意賠禮道:“舍妹的玩笑話,還請姚二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姚清意臉上露出苦笑,“不會。”
她有多少綺念旖思,也遭不住如此斬釘截鐵的拒絕。
兩人就此作別,祁令瞻先回府更衣,從平彥處聽說了照微今晨遣人來送字作的事,心中感歎此事不巧。
他將入宮的緋衣剛換上又褪下,平彥捧著烏紗帽與銀魚袋怔愣,“公子不是要入宮麽?”
“先不去了。”
祁令瞻換過一身居府的寬袍,挽起袖子在銅盆中淨手,對平彥道:“二月時太後賜過一塊李超墨,與澄心堂宣紙、洮河綠玉硯一起取來,送到我書房。”
平彥聽著便覺心疼,“公子要寫字?”
祁令瞻闔目歎氣道:“不然我空著手進宮,怕會被神驍衛趕出來。”
他怎會覺察不出照微那一番陰陽怪調是生了氣的表現,起初隻當是她不喜見他與姚家人廝混,聽了平彥的話才知她誤會他為赴約而無暇看她的字作。
更深的因由,他不敢作想,也沒有細想,揉開手腕俯身桌前,沉靜而認真地默寫她近來猶愛的幾首詩詞。
其中有一句,“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不巧正堪合他近來難以招架的心境,一時手重墨深,瞧著竟比別句更顯眼些。
見他蹙眉盯著紙張看,平彥也湊過來觀覽,撓頭道:“我瞧著寫得很好,又是哪裏不滿意了?”
祁令瞻將紙遞過去讓他仔細瞧,“你再看看,哪裏有端倪。”
平彥上下左右看了半晌,仍是搖頭。
隱秘的私心蠢蠢欲動,祁令瞻放棄了重寫一頁的打算,擱下筆,揉了揉酸麻的手腕,說:“幫我用卷軸裱起,午後我再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