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暮色四合, 宮室裏最先被漫無邊際的暗潮覆沒。
兄妹二人不歡而散,祁令瞻已離開許久,照微仍漠然獨坐。她不吱聲, 沒有人敢去點燈惹嫌,直到錦春走進來通稟道:“娘娘,陛下來給您請安了。”
照微這才從沉浸的思緒中回神, 望了一眼四周端手垂立如木塑的宮侍們,說:“先把燈點上。”
李遂牽著乳母的手走進來,端端正正向照微請安:“兒子參見母後, 恭祝母後昏安。”
照微牽了牽嘴角,朝他伸出手,“到這邊來, 阿遂。”
她詢問了李遂今日的功課, 李遂磕磕絆絆與她對答, 幸而照微幼時也不愛讀書,十分能體諒他,並未加以苛責,隻隨口叮囑了幾句。
李遂心中大鬆一口氣, 這口氣一鬆, 肚子跟著咕嚕了兩聲,頓時麵紅耳赤,忐忑地看向照微。
照微忍笑問他:“餓了麽?”
李遂頗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沒用晚膳?”
李遂輕輕“嗯”了一聲。
照微的目光涼涼落在乳母身上,乳母忙跪地請罪, 說道:“陛下前兩天有點咳嗽,所以沒傳晚膳。而且今日秦學士講書時, 陛下打了瞌睡,秦學士很生氣……”
照微蹙眉, “這和陛下沒用晚膳有何關係?”
“我是想教陛下記著,學士講書時不能走神。”
照微又問:“因為咳嗽不傳晚膳,這是哪位醫正開的方子?”
乳母道:“我老家的孩子都這樣,凡有小病小災,餓兩天就好了,不必勞動大夫。”
“你老家的孩子?”照微險些氣笑了,“天子為君,你為奴婢,讓你照顧皇上,你竟敢以長輩帝師的身份自居?”
乳母慌忙磕頭請罪道:“奴婢不敢!”
照微不著急處置她,讓錦春去禦膳房傳一席飯菜,李遂輕輕拽了拽她的袖子,小聲道:“姨母,朕想吃羊肉。”
“羊肉?”
李遂道:“今天秦夫子講,讀書人要做好姚家文章,‘姚文熟,吃羊肉;姚文生,吃菜羹’。朕不想吃菜羹,朕好久沒吃羊肉了。”
聞此言,照微心中冷笑,麵上仍不動聲色,讓錦春去禦膳房傳羊肉鍋來。
鐵鍋下燃著炭,滾水中漂著油。
乳母跪在一邊,被刻意無視,隔著白練似的熱氣,看照微伸長木筷,夾起兩片羔羊肉浸在鍋中,直到肉片晶瑩油亮,微微卷曲後,撈起來擱進李遂碗裏。
李遂麵前擺著一個巴掌大的小碟,盛放著用蒜末、胡椒、韭菜醬、白糖、醬油拌成的料汁,燙好的羊肉往碟中一蘸,入口時鮮美非常。李遂第一次吃到這樣美味的食物,邊燙得直哈氣邊大口咀嚼,額頭上析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照微給他數著數,又往鍋裏加了兩片,對李遂說:“吃完鍋裏這些就差不多了,再吃就該積食了。”
李遂往她碗裏夾肉:“姨母也吃。”
照微今夜心情不佳,也沒什麽食欲,陪他吃了幾片後擱下筷子。
李遂問她:“姨母是如何想到這好法子的?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羊肉……要是娘也能吃到就好了。”
這話令照微心中一陣酸軟。
她拾起帕子給李遂擦汗,說道:“你娘從前也吃過,那時候我們一起住在侯府,冬天下大雪,冷得人骨頭直哆嗦。你外祖母,也就是我娘,想起西州羊肉鍋的吃法,在院中亭子裏架起鍋、堆上炭,像這樣把羊肉切成片,一家人圍在鍋邊涮著吃。一年能吃兩三回,因此從前我天天盼著下雪。”
那幾年是永平侯府最好的時候,祁令瞻的手沒有受傷,姐姐也沒有被賜婚。
照微個子最矮,要撐著桌子才能夠碰到鍋,祁令瞻怕她弄翻醬碟,讓她坐好,另取了一雙筷子幫她涮肉。
那時的照微和如今的李遂一樣,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食肉如饕餮,嘴裏的肉還沒咽下去就急急盯著鍋裏的,沒一會兒就去拽祁令瞻的袖子,喊道:“熟了熟了!”
全家人笑成一片。
母親將碗中的肉夾給她,父親重新給她涮。祁令瞻給她數夠二十片後,擋住了她的筷子,說:“差不多了,再吃該積食了。”
照微不依,見縫插針地搶,祁令瞻不願當眾與她計較,怕反會激起她的玩鬧心,冷眼看著她吭哧吭哧從鍋裏撈肉。
當夜照微果然積食了,捂著肚子喊脹,勞累丫鬟給她揉了一晚上的肚子。從那時起,照微才長了記性,數著吃肉,再未超過二十片。
李遂好奇地問道:“原來舅舅也吃肉嗎?我聽見女官姐姐們偷偷議論,說舅舅是吃仙丹玉露才長成這樣的。”
照微聞言冷笑,“他每天是的吃鐵坨。”
才能生出如今這副油鹽不進的鐵石心腸。
提起祁令瞻,不免想起下午的爭執,一口氣又堵上了心頭,久久不能紓解。
兩天後,視朝時,有禦史當麵諷諫李遂深夜傳膳吃羊肉的事。
“……陛下有所好,天下趨從之。今陛下夜傳羊肉鍋,是開奢靡放縱之風氣,傳出禁中,恐引天下人追此惡習。何況夜食羊肉,不利於清心寡欲,有損陛下聖體安康。”
李遂聽了此話,大為惴惴,偷偷看向照微。
照微神情漠然,不願在此種無聊事情上與禦史爭辯,再落個不納善言的名聲,隻想讓那禦史趕快說完後退下,好議下一項。
然而祁令瞻給某一禦史遞了個眼色,那人便出列駁斥先前的禦史,說道:
“此言大不然,陛下富有四海,享萬民供奉,口腹之欲倘不害物,即理所應當,區區幾口羊肉,如何能算是奢靡?聽聞先帝在時,北地曾獻入宮中幾頭羔羊,宮裏貴妃常夜中起興,命人烹食,為何貴妃食得,而陛下食不得?又聞貴禦史夫人好吃牛肉,專宰不滿一歲的小牛燉肉羹,牛乃耕種之器,令夫人尚忍下口,如何陛下吃幾口羊肉,便成了冒天下之大不韙?”
三言兩語,說得那諷諫禦史麵紅耳赤,狠狠剜了對方一眼後,請罪退回原處。
閉朝後,照微問跟隨身邊的張知:“禦史們一向樂於諷諫而恥於逢迎,今天這禦史什麽來頭,竟然幫本宮與陛下說話?”
張知趨從在她身旁,說道:“參知大人對那禦史有提攜之恩,大人不忍見他們欺負娘娘,故而向他示意,請他為陛下辯白。”
照微卻並不領情,神情嗤然,“欺負?有過必諫是禦史本職,此為忠君,有所隱瞞才是欺君。他行大逆而施小惠,以為在朝堂上說兩句不痛不癢的話,就算忠心耿耿了嗎?”
張知勸她道:“娘娘何必如此,都是自家兄妹,參知也是為了娘娘著想……”
照微輕飄飄瞥了他一眼,“張知,你是誰的奴才?”
張知“呃”了一聲,“奴婢自然是聖上的奴才。”
“聖上是誰,是福寧宮那位還是永平侯府那位?”
“哎呦我的娘娘!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可不興說!若是給禦史聽見……”
照微冷笑,斥他道:“你也知道大逆不道?本宮勸你收一收心,好好思量思量該忠於哪個主子。”
張知心中大震,此時方知明熹太後是真動了怒,以至於連親哥哥——不對,不是親哥哥……
那這猜忌也並非全無道理了。
照微甩袖回坤明宮,讓錦春去查皇上身邊乳母的來曆,“尤其是她宮外的兒子、親戚,看看是否受了姚黨的恩惠。坤明宮裏要一鍋羊肉都能傳到烏台,本宮倒要看看,是誰的舌頭這麽長!”
錦春領命而去,錦秋捧上一碗梨湯,勸她消消火氣。
照微端著碗,漫不經心用銀勺輕輕攪動,目光掃過坤明宮裏侍奉的一眾女官,突然發現除了錦春和錦秋,竟然少有信得過的人,大部分都是木雕塑、生麵孔。
不止是坤明宮,還有朝堂上。放眼望去,除了姚黨,就是依附於祁令瞻的官員。
天子年幼,她聽政將近半年,實在是過於依賴祁令瞻的人脈,召見的官員是他引薦的,拔擢與貶謫的名單是他列舉的,就連容家的生意也是他在朝中一路經手。
因為視他為兄長,為永不背叛、永遠一心的家人,她不知不覺間,竟然將全副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
然而舅舅的事,卻讓她驟然從這不假思索的溫床中驚醒,她此時才發覺——或者說才想起來,她與祁令瞻的立場並不一致。她這位好哥哥,隻護佑她和皇上的性命,卻從未認同她的道。
照微心中想,她如今已是太後,不該再向別人乞憐,她必須有自己的人脈和勢力。
思及此,她擱下手中的瓷碗,對錦秋道:“你去內侍省諸司一趟,調幾個伶俐的太監到坤明宮來。”
錦秋問:“娘娘想要什麽樣的,調來做什麽?”
照微一邊在心中盤算,一邊說道:“年紀不要太小,也不要太老,約莫二十歲上下。性格要溫和懂禮,但是不能無恥阿諛,心思要剔透……罷了,這個一時瞧不出來。哦,還有,要識字的,最好是讀過書的。”
錦秋一一記下,轉身往外走,照微又喊住她叮囑了一句:“你親自挑,莫要讓管事舉薦,明白嗎?”
“是。”
錦秋去了半天,趕在午膳時將人帶到了坤明宮,候在殿外等候接見。照微聽見動靜,擱下手中的粥碗,接過濕帕子拭了拭手,說:“叫他們進來吧。”
十二個身穿灰藍袍子的太監魚貫而入,跪地俯身行禮。
照微叫他們平身抬頭,隻見個個唇紅齒白,體態勻稱,瞧著都是玲瓏懂事的模樣,可見錦秋的眼光是不錯的。她擱下手中銀箸,緩聲對他們說道:“自陳你們的姓名、家室、有何所長。”
十二個太監,從左至右,一一自陳,有擅長蒔花的、養鳥的,有善於唱曲的、逗趣兒的。照微靜靜聽著,夾起一筷子茭白,忽聽其中一人溫聲如水,說:“奴記性略勝於常人。”
照微筷子一頓,頗感興趣地抬眼打量他,發現這個乍看低眉順眼的小太監長著一張讀書人的臉,輪廓柔和而鼻梁高挺,眉眼垂著,顯出幾分春風般的和順。
照微問他:“說說看。”
小太監上前一揖,恭聲道:“奴第一次來坤明宮,適才途經角門回廊時,見廊下橫隔上雕刻有各種花鳥,奴大膽,略掃了一眼,自東往西分別是牡丹、藍羽百靈、紅羽百靈、丁香、墨菊、比翼鴛鴦、白鶴……”
他聲音不疾不徐,偶有停頓,並不失連貫,一口氣背下二十多種花樣。
照微叫宮人取紙筆來,命他複述,記在紙上,出東門一一對應。一刻鍾後,宮人興衝衝地跑回來,難掩激動道:“回稟娘娘,無一差錯!”
照微心中滿意,叫那太監到她身邊去,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他答道:“奴姓江,賤名逾白。”
照微於她那淺薄的學識中記起兩句詩,含笑道:“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
江逾白垂頸更低,如雪壓翠竹,低聲道:“娘娘抬愛。”
她伸出筷子點了點桌上一盤尚未動過的菜,對他說:“賞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