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雨潺潺,琵琶錚錚,亭中已是客去杯傾,燈火黯然。

姚清意麵湖而坐,對夜雨彈奏了一曲《金縷衣》。她師從琵琶聖手曹興歎,盡得其真傳,又自矜身份高貴,很少在人前展露,是以永京僅流傳她的芳名,縱殷勤擲千金也難求一曲。

而今夜她獻曲被拒,拒她的卻是她最想為之彈奏的人。

姚鶴守在身後擊箸相和:“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曲罷聲停,而夜雨不止,姚清意抱著琵琶默默落淚,姚鶴守在她身後歎息,半晌,安慰她道:“何必落淚?他會答應娶你的。”

姚清意道:“他會娶的隻是姚家女兒,他不喜歡我。”

姚鶴守說:“此人並非色藝可俘,但永平侯家的人都長情,隻要他娶了你,日久天長,總有動心的時候。”

姚清意放下琵琶,轉身問姚鶴守:“爹當年為何不答應姐姐,如今卻願意讓我嫁給他?”

“時移勢易,我也隻是順勢而為。”

姚鶴守讓人撤了席麵,搬來泥爐與茶器,親自洗手烹茶。自他升任宰執以來,國事纏身,已少有此番閑情逸致,難得趁雨天偷閑,他與姚清意說幾句剖心的話。

“雖說有北金作保,你爹這丞相還能風光幾年,但危樓百尺,非一柱可承。你哥哥不爭氣,整日隻會惹事,為父指望不上他,隻能指望你們姐妹。當年新帝登基,我姚家也算出了力,貴妃之位是咱家應得的。本想著祁家的女兒體弱多病,非長壽之人,待她病故,就扶你姐姐做皇後,沒想到……”

剩下的事,姚清意明白,“沒想到襄儀皇後當眾自盡,陷姐姐於不義,如今姐姐做不成皇後,爹爹隻好順水推舟,成全永平侯府。”

姚鶴守點頭,“賣個人情給他們,總好過結仇更深。”

姚清意問:“我也是人情的一部分嗎?”

姚鶴守避而不答,勸她道:“祁令瞻品貌才質皆可冠永京,你嫁給他不算委屈,若你哥哥能及其半,我今日也不必委聲求人了。”

姚清意苦笑道:“我不委屈,隻怕覺得委屈的人是他。”

永平侯府裏,容汀蘭正坐在燈下算賬本,卻屢屢因為心不靜,指下算盤亂作一團。

仆婦給她端來熱茶,勸她歇神,容汀蘭剛接過飲了一口,隔窗見祁令瞻從院中走來,眼皮不由得一跳。

“莫非又出什麽事了?”

她起身相迎,見祁令瞻兩鬢沾了雨露,兩袖與袍角皆濕,忙叫仆婦去取帕子,祁令瞻止步堂下行禮道:“母親不必麻煩,些許小事,我說完就走。”

仆婦退避出門,在廊下撞見照微,她正收了傘,細細拍打袖上的水珠。

仆婦道:“夫人與世子有事相商,姑娘先在廊間等一會兒吧。”

照微聞言雙眉輕挑,點點頭,對仆婦說:“天有些涼,勞煩幫我沏盞熱茶來。”

仆婦領命而去,照微輕手輕腳走到格窗下,正聽見容汀蘭斬釘截鐵道:“此事不可行。”

她的語調隱含怒意,這令照微十分好奇,愈發壓低了身子,將耳朵貼近。

她聽見祁令瞻的聲音緩淡輕和:“母親憐愛,是為子之幸,隻是窈寧與照微已為此事犧牲太多,她倆身為女子,尚不能自主婚姻,我又有何理由任性推拒,敝帚自珍?”

容汀蘭道:“她倆的事我管不了,但我決不允許姚家的女兒踏進侯府,做我的兒媳,否則我看見她,就會想起窈寧是被姚家逼死的。”

“母親。”

照微倚在窗下,聽祁令瞻娓娓陳述道理,他語調緩和,條理清晰,平淡得仿佛在議論無關之人。

他說,立後的聖旨如今仍格在中書省內,娶姚清意是姚家放棄爭奪皇後之位的條件,是姚鶴守給出的台階。邁下這級台階,兩家修好,姚貴妃在宮裏不會視照微為敵;不肯邁這級台階,恐怕兩家連場麵上的笑臉也要維持不住了。

“為照微計,母親當思窈寧之鑒;為我計,姚丞相今年已滿六十,其子不堪為繼,我若與他為翁婿,他才會信任我、倚仗我。”

容汀蘭的態度漸漸由堅決反對轉為沉默,半晌後,她說:“子望,你還年輕,本應娶個喜歡的姑娘,一旦選了這條路,從此注定夫妻離心、同床異夢。人生漫漫,無人知冷暖,你真的想明白了嗎?”

祁令瞻的態度毫無猶豫:“舉案唱隨,非我之福,我如今沒有心上人,但隻有照微一個妹妹。”

容汀蘭長長歎了口氣。

欲結婚姻,男方應遣人先登女方家門,容汀蘭說要親往姚家,祁令瞻體諒她的心情,說隻派官媒人過去即可。

容汀蘭苦笑道:“哪有小輩委曲求全,而尊長任性恣睢的道理?有我亡夫的恩怨在,我親自去,更顯侯府化幹戈的誠意。和你要受的苦比起來,倒也算不上委屈。”

祁令瞻深拜,又說道:“還請母親別將此事告訴照微,我怕她眼裏揉不得這顆沙子。”

容汀蘭歎氣,“她早晚會知道。”

祁令瞻道:“那就晚一些,等她平安入宮。”

三天後,容汀蘭備好禮物,將乘車前往姚家。她前一天晚上騙照微說要去巡鋪,彼時照微正擺弄她的新彈弓,聞言興致缺缺,隻叮囑她早去早回。

容汀蘭鬆了一口氣,不料一早將登馬車時,猝不及防見照微早已在馬車旁相候。

她身著淺紫色團花褙子,烏發綰成整齊的發髻,淡施薄粉,微微點朱,手持牡丹團扇半遮麵而笑,頗有大家閨秀的婉麗風姿。

隻一雙明眸如銀水養玉,透著不受拘束的靈動。

她朝容氏微微一笑,“我隨娘一起去巡鋪子。”

那略帶促狹的笑令容氏當即冷下臉,訓斥她道:“我且不管你從哪裏聽到的風聲,此事事關重大,絕不容許你胡鬧!”

“我能胡鬧什麽,難道一把火燒了姚家宅子,就能令此事作罷麽?”

照微不耐煩地將團扇往馬車裏一擲,向容汀蘭保證道:“娘隻管帶我去,此番我若闖出禍,我會親自向兄長謝罪。你不帶我,我自己走路跟著,麵上更難看。”

容汀蘭無法,隻好允她上車,路上不停地與她講臥薪嚐膽的道理。照微靜靜聽著,一路不言,將到丞相府時,突然靠進容氏懷裏,輕聲道:“女兒不孝,害娘為我受委屈了。”

聞言,容汀蘭的話音戛然而止,驟然紅了眼眶。

姚府收到拜帖,今早姚鶴守攜夫人同往照壁相迎,見了跟在容汀蘭身後的照微,不由得一愣,麵上笑意淡了三分。

照微卻仿若未見,走上前去斂裾行禮,含笑道:“不肖晚輩祁家二娘見過丞相、夫人,問丞相安,問夫人安。晚輩從前行止無狀,多有冒犯,今日特隨母親前來賠罪。”

她禮節周到,舉止得體,叫人挑不出錯。容氏在旁看著,心中一時難過,鼻腔微酸,掩在寬袖下的蔻丹深深掐進了掌心。

皇宮南苑,中書門下政事堂內。

今日丞相不在,祁令瞻趁機召人議事,將各地布糧轉運官商上請的折子決議批準。

其中最長的題本來自容鬱青,他自二月初到達兩淮後,在生產布匹和稅糧的普通百姓中走訪了一個月,才算摸清兩淮一帶的稅收情況。

大周衣食仰賴兩淮,但此地遭受層層盤剝,百姓早已捉襟見肘,苦不堪言。容鬱青將了解到的情況落於折子,上奏朝廷,並在題本裏附上了自己的想法。

其中有一條,便是請朝廷授予他權限,將葉縣、坳南兩縣的稅布由成布改為等量絲綿,他再以官商的身份雇傭兩地貧民將絲綿織成成布。如此可以減輕兩縣百姓的稅布負擔,又能確保收上來的布匹花色、質量一致,販往別處、甚至販往海外時才能賣出更高的價錢,為朝廷賺取更多的稅銀。

為了論證這件事的可行性,容鬱青上下打點,將兩淮跑了個遍,不僅研究如何收取絲綿、如何建造工坊、如何教導不識字的流民,還要時刻關注新織機的改造情況。

忙碌於此,他連妻子生產都未趕回青城,隻在收到“母女平安”的家書時高興地獨酌了一夜。

眼下已是六月,他將自己尋訪與研究所得整理成題本,整整三十多麵,洋洋灑灑近兩萬字,隻是為了說服朝廷允許他在兩淮最窮困的兩個縣嚐試這一方案。

題本遞到了中書省,應允卻沒有想象中痛快。

地方轉運使和三司布糧稅官不滿容鬱青等人侵奪了他們的利益,到處使絆子,如今又以“以商禦民、有損朝廷清譽”為由反對此事,更有甚者,竟空口懷疑容鬱青此舉是為了“上瞞朝廷、下欺弱民,斂厚資入己囊”。

“這裏不是禦史台,沒有聞風奏事的權力,說人貪汙,總要拿出證據。”

祁令瞻被他們吵得頭疼,冷眼掃過姚鶴守座下那幾位三司官員,淡聲道:“若無實證,還請諸位在決議上畫押,此事早日通過,也好早日施行。”

幾位三司官員不肯輕就,說要先等姚丞相點頭同意。

祁令瞻心中冷笑,繞過了他們,讓剩下讚同的官員畫押後,他抬手在決議文書上批了“準”字。

朱砂如血,殷紅燙人。他的字雖不再有力透紙背的力道,卻仍有清正瀟灑的風骨。

散了議事會後,祁令瞻仍坐在堂中,思索之後要麵臨的事。他雖然刻意繞開姚丞相,準了容鬱青的折子,但他心裏明白,這些被動了口中肉的稅官不會善罷甘休,他們有的是辦法給人暗中使絆子。

得寫信提醒容鬱青,可僅僅是提醒,就能避開嗎?

正兀自琢磨時,平彥卻尋到了此處,他神色有些著急,顧不得擦去額頭的汗就闖到了祁令瞻麵前。

祁令瞻看著他,心裏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

果然,隻聽平彥說道:“世子爺,府裏傳來消息,說二姑娘跟著夫人一同去丞相府提親去了!”

祁令瞻聞言心中一沉,猛然從藤椅上起身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