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向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趙班頭並非沒識破姚秉風的端倪,礙於他是丞相公子,要借機向肅王獻殷勤,他不敢卷入其中,更不敢壞了他的好事,便想著自認倒黴,破財消災。

誰知又能牽扯到永平侯府!

趙班頭一腦門兒冷汗。

眼見夥計們都殷殷望著他,祁二姑娘的氣勢叫人發怵,他悄悄抬頭覷了眼肅王,見他懶散點頭,這才敢實話實說:

“誠如祁娘子所言,這隻蟋蟀的牙是黑色的,與尋常金山滑白不同。此蟲牙齒上有麻痹對方的劇毒,名金石鬼,乃是苗疆的一種毒蠱,搗碎後與米漿混合,拿來養蟋蟀,可能幾萬隻裏能喂活這一隻,便如諸位眼前所見這隻。這種人喂出來的毒蟋蟀毒性極強,能在鬥場上露齒斃命,但自己也不過數月壽數,且牙齒會變黑。此法子因得不償失,故鮮有人知。”

照微抖著手裏按了手印的一紙契約,“意思是姚公子他耍詐,是不是?”

趙班頭道:“按規矩,鬥蛩須得天然得其質,不可人為養成毒物。”

這是鬥蛩圈子裏公認的規矩,縱姚秉風推說不知,眾人也不買賬。

先前忌憚他是丞相家的公子,可如今有永平侯府撐腰,又有肅王在上坐鎮,紛紛斥責他不講規矩,讓他照約賠錢。

照微含笑乜著姚秉風:“姚丞相賢名在外,你也不想被令尊知道,堂堂相府衙內,居然來詐騙小百姓的錢吧?若將此事對簿公堂,以欺詐論,恐怕更加難看,且聽說京兆尹張大人年前剛上折子參過姚丞相放縱族人,若是落到他手裏……”

事關姚鶴守,許多事照微比姚秉風更清楚。色厲內荏的姚秉風被眾人這麽一圍、照微這麽一嚇,暈暈乎乎認了賬,叫人去取了一萬兩銀票來。

照微得了錢才放姚秉風走,見她要將那一萬兩揣入囊中,趙班頭不免眼熱,吞吞吐吐地說自己損失了一隻朱砂頭。

照微將那銀票在他麵前揚了揚,說道:“這錢我敢收,過後也不怕姚家人來找我麻煩,趙班頭,你也不怕麽?”

趙班頭連忙擺手:“不敢不敢,二姑娘說笑了。”

他態度油滑,說了幾句好話,將照微吹捧得高興了,她便將自己帶來的那隻紫金背送給他,算是補償他一點損失。

容鬱青見狀,心疼得直捂胸口。

照微開解容鬱青道:“這紫金背若是養在侯府,典韋也得養成病秧子,不如留給趙班頭,他懂行,說不準能再養出一隻不敗侯。”

趙班頭拱手:“是個好苗子,必不負二娘子所托。”

離開相輝樓前,照微特意去拜謝了肅王,站在堂中朝他遙遙一揖。

“今日多謝殿下主持公道,隻是殿下身為皇室宗親,身份敏感,為免禦史找茬,我就不以重禮相酬了,還望殿下能心領我的好意。”

肅王微微一笑,“二娘子明理。”

眼見著那一襲纖影轉身,舉止皆是得意的暢然,衣袂飄飄如流風回雪,隻在門檻處落下一片衣角翻花似浪。

肅王眼裏的笑緩緩消失,抬手將茶水潑到了地上。

宰了姚秉風這一通,照微心裏的確十分痛快,她與容鬱青又跑去樊花樓聽曲兒喝酒,直喝到酒微醺、人微醉,才闌珊回府。

容鬱青住在前院,照微住在後院,她搖搖晃晃回到院子,一進門就喊紫鵑來攙扶,腳下如步步絆索,轉了兩圈後“撲通”一聲仰倒在繡榻上,險些磕到腦袋。

紫鵑忙上前查看,熱水裏擰了帕子給她擦臉,同她說道:“午後平彥來過兩三趟了,說讓姑娘回來後先去見公子,像是有什麽急事。”

“公子……誰?”

甫一躺下,酒意上湧,頃刻間兩眼昏花,天旋地轉。照微嘟囔了一句,蹙眉閉上了眼睛。

“是世子爺,姑娘,平彥催說……”

紫鵑一轉頭,發現照微已經睡著了。

酒至闌珊正好眠,照微這一覺睡得痛快,連夢裏也清淨。

再睜眼時暮色將盡,帳中一片黢黑。照微伸了個懶腰,攬帳起身,透過窗隙,遠望簷邊黛青如墨,漸漸洇至天心,天心兩三點星子閃爍,低低壓近,依然透著凜冬的清寒。

臥房裏悄寂無聲,而被碧紗櫥隔開的外間隱有燈光,傳來細微的動靜。

照微喊了兩聲紫鵑,未聽見回應,心中納罕,隨意拾起兩三根簪子將頭發挽起,推開了與外間的隔門。

見到正襟危坐在泥爐旁烤火的祁令瞻,微微一愣,“兄長?你怎麽過來了。”

祁令瞻抬眼看向她,“你的駕我請不動,隻好自己尋過來。”

“為我今日坑了姚秉風一萬兩銀子的事?”

“你也知道是坑到手的,”祁令瞻緩緩道,“知假買假,知詐就詐,我大周律可不會為你主張。”

照微倚門得意笑道:“錢已到手,姚秉風還能再討回去不成?”

祁令瞻不言,伸手將泥爐上熱著的砂壺取下,掀開蓋子,倒出一碗茶湯。

碗裏漾出白茫茫的水霧,將他眉眼籠成一片凝潤。蹙起的眉心仿佛清晨綠霧罩住的春水,在霧裏悠悠**開。

他將茶碗端給照微,照微上前接過,聞到了濃濃的葛根的味道。

“把解酒茶喝了,免得宿醉頭疼,又惹母親憂心。”祁令瞻說道。

葛根混著生薑,在泥爐上煮了兩個時辰,藥裏的苦澀辣味全都煮進了湯裏。照微聞著味兒就開始皺眉,礙於祁令瞻的臉色,又不得不捏著鼻子一口灌完。

舌頭都僵了。

卻聽祁令瞻說道:“你若是缺錢,將我的薪俸和例賞拿去用。”

照微道:“娘剛給了我五千兩壓歲,我不缺錢。”

祁令瞻怕的就是這個,“不為錢,那就是為意氣,可是照微,你已經過了為意氣而肆意尋釁的年紀了。”

照微笑,“也不全是為這個。”

祁令瞻抬目凝視著她。

照微的模樣與四年前大有變化,舉止與他更顯生疏,就連她的想法,也漸漸令他琢磨不透。

“是因為肅王,”照微說道,“我見不得姚秉風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交通肅王。”

個中曲折,祁令瞻已召趙班頭詳詢,可是聽她提起肅王,仍不免怔愣,“肅王也惹你不順眼了?”

照微失笑,“難道我在兄長眼裏,隻是會使意氣尋釁的小混混麽?”

祁令瞻道:“恕我實猜不到其它情由。”

他抬手往爐中添炭,因為木炭太沉,手腕情不自禁微微輕抖,見照微的目光落在他手上,下意識縮回去,落袖遮住。

但照微還是看得分明。

她走到泥爐旁,與祁令瞻對爐而坐,從他手中接過鐵炭夾,將木炭添進爐腹中。

“不怪兄長這樣看我,我從前確實闖過許多禍,連累了你。”

她一認錯,反教祁令瞻懷疑自己話說得太刻薄,他正暗忖要不要解釋幾句,卻聽照微道:“但今日在相輝樓砸姚秉風的場子,有三分是因為意氣,仍有七分是為了正經事。”

嘴邊的話頓住,祁令瞻道:“說說看。”

照微道:“大周開朝時有過兄終弟及的先例,今上隻有阿遂一個兒子,也隻剩肅王一個弟弟,在姚家人眼裏,肅王同樣具有爭奪儲君的資格。倘姚貴妃生不出皇子,那麽交好肅王,就是與東宮爭鋒的另一條明路。”

今日之事能令她想到儲君身上,祁令瞻有些意外。但他仍不讚同照微的做法,說道:“就算姚丞相要交好肅王,也不會派姚秉風在眾目睽睽下行事,你就不怕打草驚蛇?”

照微左手托腮,右手握著燒火棍,在泥爐裏翻來翻去,撩起一片火星子。

她說:“姚秉風頂多是個隻會鼓噪的癩蛤蟆,肅王才是毒蛇。我哪有打蛇的本事呀?不過引蛇出洞,嚇唬嚇唬他罷了。”

泥爐中的炭火愈燃愈烈,火星旋舞升騰,木炭在其中劈啪作響,將泥肧燙得通紅,映出一片火光。

這火光烤得人心裏躁動不安,照微望著火光,忽而冷笑:

“我今日砸姚秉風的場子,是打狗給人看,好叫肅王知道,永平侯府不會坐視他與姚家結黨。祁氏既為東宮母族,必做太子刀戟,今雖沉眠在鞘,但從未沉沙,他若敢存越軌之心,必教他——”

“照微!”

木炭“啪嗒”一聲朽落,被壓在爐底的火焰陡然竄起,光影落在身後小座屏的群山繡上,仿佛漫開遍野的山火,照微的眉眼映在這山火裏,雙瞳如滾沸的深淵,觸之灼人。

祁令瞻忽覺指腹刺痛。

他打斷照微更大逆不道的話,斂眉沉聲訓誡她:“你身輕如蜉蝣,卻敢將國之鈞鼎搬弄於唇舌之間,你的這副心思,但凡傳出隻言片語,都會引來殺身之禍,你就不能留一二分畏懼心嗎?”

照微說:“怕有何用?隻要姐姐為皇後,阿遂為儲君,永平侯府與姚家早晚有圖窮匕見的時候,難道如兄長這般作出一副尊師重道的聽話模樣,姚鶴守就能放過你,姚貴妃就能放過姐姐麽?”

她的目光落在祁令瞻手上,黑色的薄皮手衣與他的手指緊密貼合,也遮住了那駭人的傷口,隻露出一寸寬的掌腕,青筋在暖金色的燈光裏依然色如死灰,仿佛從千尺深冰中鑿出的玉人屍體。

她心有不忍,緩緩移開了目光,卻道:“都說當年那場禍事是仁帝出於忌憚而授意,可姚鶴守為何能那麽恰好地出現在巷子中救下兄長,隻怕當年的事也是……”

“也是姚鶴守進讒仁帝,先安排刺客截殺,又在緊要關頭留我一麵,以此來挑撥侯府與仁帝的關係。”

祁令瞻字字如擲地,將照微猶豫在嘴邊的話揭開。他清冷的目光落在照微身上,仿佛連熔鐵的火光都照不徹這沉淵。

照微怔愣,又聽他冷然輕笑,“你以為隻有你猜得到真相、看得見局勢嗎,世人皆醉我獨醒,世事皆濁我獨清……照微,這是你至今仍天真未改的地方。”

“兄長……”

餘下的話戛然而止在推門聲裏。

晚飯時候,照微睡得正香,紫鵑正猶豫要不要叫她起床,卻見世子爺走進了院子。祁令瞻是從容鬱青處過來,見識過他的醉態,知道照微必然也是不成人樣。他讓紫鵑代照微去和光院容氏那裏問一聲安,再去吩咐廚房煨一碗清粥,眼下紫鵑剛將清粥取回來,用砂鍋盛著,還額外配了一碗醃菜。

紫鵑驟然闖入一室暖融,未覺察到兄妹之間微妙的氛圍,隻興奮地嗬著手道:“又下雪了,好大的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