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鞭刑
宋成玉一下朝就回了宋府。
牧晏住的地方離宋府並不算遠, 騎馬一炷香的時辰便可以到。
那院子本來是宋成玉名下一處荒廢許久的私宅,半個月前特意清掃出來又重新裝整一番才暫時成了安置牧晏的地方。
宋成玉下車時,已接近晌午,熱浪般的風卷起衣袍, 灌進袖口裏。
宋府門前的紅燈籠已換成了白燈籠, 兩隻燈籠隨著風輕輕晃動, 大門兩側木刻的楹聯隨著百年的風雨字跡早已模糊, 當初修整院子的工匠想把這處楹聯拆掉重寫,宋成玉想也未想便拒絕了。
他自始至終都認為自己隻是短暫留下的過客,總還是想著以後告老還鄉,回到江南的村子裏開一間私塾,種幾畝地, 春日賞花,冬日觀雪。
宋成玉無暇再想這麽多,大步邁上台階, 踏過門檻,門口的小廝早已垂首低眉地迎了上來, 低聲道:“大人, 您昨晚去哪裏了,可把老夫人和夫人給急壞了,齊姨娘昨日便哭暈了過去,今早醒來不吃不喝一個勁地念著小姐的名字,夫人讓小的在門口候著您,讓您一下朝就去見她。”
“知曉了。”宋成玉這趟回來就是專門要見母親和祖母的,他抬眸看了那小廝一眼, 又問道:“母親現在還在陪祖母嗎?”
“是的,昨日老夫人也被嚇到了, 夫人一直在陪著老夫人。”那小廝連忙道。
宋成玉無聲頷首,沒有再說話穿過蜿蜒曲折的長廊,到了一處院落前,走過垂花門,徑直推開了正房的門,一踏進屋子撲鼻而來的是濃重的藥味。
“母親猜的真準,確實是玉奴來了。”宋夫人笑著對宋老夫人說道,一手拿著針線,一手拿著繡花繃子,麵貌慈柔。
“那是自然,玉奴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光聽腳步聲我就能分辨出來。”宋老夫人斜靠在軟塌上,不時抵唇輕咳,常年板著的臉在看到宋成玉時柔和了許多,“你快起來吧,說了好多遍以後見著祖母不必對祖母行禮了,你這孩子就是不聽。”
她又有些嗔怪地對宋夫人道:“這大熱天的你讓孩子下朝直接就回圖南院就行了,來看我做什麽,我這老婆子能有什麽事。”
宋成玉跪在地上卻沒有起來,直到母親和祖母投來不解的目光,他才不緊不慢說道:“孫兒要向祖母請罪,孫兒做了一樁錯事。”
他就這樣筆直的跪在兩人麵前,身型請瘦皎然,身上穿著的緋紅色的官袍更襯得人如畫一般,如玉的臉仿佛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看不透他在想什麽。
宋老夫人心裏驟然浮現了些許不安,她從未見過一向乖巧的孫兒露出這樣陌生的神情,不由得出聲道:“玉奴這話是什麽意思,玉奴若是在官場上做了錯事,再怎麽著也不該到我這個老太婆這裏認錯,你該去聖上那裏。”
“此事是孫兒私德有虧,故而今日前來懇請祖母責罰。”宋成玉一字一句道,從頭到尾他從未想過把牧晏沒名沒份地藏起來,他想讓她光明正大做他的夫人,入宋家的族譜,以後若她願意也可以再生養個他們的孩子。
宋老夫人聽他這樣說,內心的不安越來越重了,她實在是不知道宋成玉能犯什麽私德上的問題。
她自認了解一手養大的孫子,自小就如庭院裏的芝蘭玉樹,最是端方持正的君子。
他幼時在佛前發下的宏願,宋老夫人到現在都記得────他說:“吾願尋聲救苦,渡盡眾生。”
這樣的孩子能犯什麽私德有虧的事情。
宋成玉剛說出“宋晏”兩個字,老夫人手中的茶碗已經擲到了他身前,碎成了好幾瓣,緊接著她厲聲嗬斥道:“夠了,不必再說,我不想聽。”
他看著老夫人蒼老的臉上浮現的怒氣,那雙陰沉沉的眼幽深沉悶,隱隱帶著冷意,可宋成玉還是要說下去。
“她的事情是孫兒一手所促成,孫兒心悅她許久,見她要與旁人成婚,心生嫉恨將她綁走,又在蓮香院放了一把火造成她已死的假象,昨日孫兒強行逼她與孫兒拜了天地行了夫妻敦倫,過幾日孫兒會把她帶回來,去祠堂拜過列祖列宗,給她一個正經的名分。”
宋夫人不可置信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兒子,完全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情:“玉奴,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莫要胡言亂語,再說了宋晏她與你可是……你們兩人是沒可能的,你快向祖母認個錯,這事我們就當你中暑胡言亂語。”
“母親,兒子所言句句屬實,並非胡言亂語,葉生已經查過她隻是齊見月雪夜撿到的孤兒,並非是與我有血緣的妹妹。”宋成玉早已料到此事不易,定然會遭受祖母母親的阻攔反對,但這些困難他都不懼。
他怕的是他走完這九十九步,晏晏卻連這最後一步都不願意走。
宋老夫人遠沒有宋夫人這般溫柔,她冷笑道:“好啊,嘴上說是向我請罪,但其實是想讓我同意你迎娶宋晏進門,我告訴你宋成玉,若是你還認我這個祖母就趁早死了這條心。這些日子有多少人見過宋晏,你嘴上說她非宋家親女,可在外人看來就是故意編造出的說辭,你也不怕外人的唾沫星子淹了我們宋府,禦史台到時候參你一本為官不正,兄妹亂/倫!到時候你渡盡眾生的宏願去哪裏實現!”
“孫兒可以辭官歸鄉,我這般寡廉鮮恥之輩渡不了眾生,我餘生隻願……渡她一人。”宋成玉對著祖母和母親重重磕了一個頭,額頭跟地麵接觸,響起砰得一聲,碎瓷片劃破了額角,洇出殷紅的血,順著太陽穴慢慢滴下。
宋夫人已經心疼了,無助地看向宋老夫人,祈求道:“母親要不您就……”
“你閉嘴,慈母多敗兒你知不知道,若不是他自小放在我身邊教導,隻怕你兒子隻能在鄉下當個沒出息的窮書生。我告訴你宋成玉,娶宋晏你想都不要想,她母親便是個以色侍人的通房,這樣的女人能養出什麽貨色,隻怕隻會養出另個小狐狸精。從第一次見麵時我便看出這宋晏是個骨子裏浪的,果然不出一個月就不知從哪勾的男人上門提親,你且告訴我是不是她勾的你!”
宋老夫人不由分說打斷了宋夫人求情的話,繼續對宋成玉咄咄相逼,她絕不允許自己一手培養的孩子輕易被一個女人毀掉。
“是孫兒勾的她。”宋成玉抬手抹去額頭上的斑斑血跡,鮮血染紅修長的指尖,他臉色平靜地說道。
宋老夫人怒極反笑,對著宋成玉說道:“好啊,是你勾的她,我竟不知道我嘔心瀝血培養出來的孫兒,堂堂一國宰相,竟然能做出這樣不堪之事情來!我本來指望著你光宗耀祖,享譽太廟,可你如今做下這些自毀前程的事情,你對得起我還有你母親嗎?”
“求祖母責罰,千錯萬錯都是孫兒的錯。”宋成玉又俯身磕了個頭,好像完全不在意宋老夫人說的那些話。
宋老夫人勃然大怒,從軟榻上豁然站起來:“好啊,為了那個女人你是鐵了心要和祖母做對了,她到底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你這麽鬼迷心竅想娶她進門,玉奴祖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那女人你可以一直養在外麵,祖母不會幹涉你,但你要先娶個正經夫人,傳宗接代。”
“孫兒此生隻會娶宋晏一人。”宋成玉不為所動,即便是跪在那裏依舊脊背挺直,身姿如竹。
若是晏晏沒有再次來到他身邊,他這一生大概會終身不娶,晚年獨自在江南死去。
上天垂憐他,這一次無論如何他都會抓住牧晏,不再鬆手。
“既然這樣,那你便不要怪祖母對你心狠了,吳媽去祠堂請家法來,讓我替列祖列宗好好教訓這個不肖子孫!”
宋老夫人已經完全放棄口頭上說服他,隻能寄希望於家法,妄想用身體的疼痛換來他頭腦的一絲清明。
宋成玉神情依舊不改,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被祖母懲罰,可疼痛於他而言是最舉足若輕的事情。
年少時他喜歡和村裏幾個夥伴劃著小舟在荷花池裏遊**,層層疊疊的荷葉擋住光線,小舟兩側是一望無盡的荷花蓮蓬,清淺的水底時不時有鯉魚遊過。
在課業繁忙的日子裏,這是他最好的消遣方式,祖母知道後卻一言不發請來了家法,指骨粗的鞭子如刀一般落在身上,年幼的他幾下沒挨住就痛到昏迷了過去。
祖母滿眼含淚地怒斥他沒出息,怎麽能與那些打漁郎和農夫的孩子在一起玩,他是宋府唯一的希望,跟那些窮人家的孩子是不一樣的。
有什麽不一樣的呢,宋成玉想不明白。但他的確沒有再去那處蓮花**。
他的年少隨著院子裏那棵合歡樹花開花落,一日日流走消失殆盡。
從滿眼望去的稻田到了繁華陌生的京城,最後終於踏入了金鑾殿。
曾經他以為他的一生都該如此,尋聲救苦,渡盡眾生。
可如果他沒有遇見她……
宋夫人在他身前跪了下來,泣不成聲:“你這孩子犯什麽倔,你對祖母認個錯好不好,那鞭子哪裏是人能遭得住了的。”
“母親,這是我該承受的。”宋成玉堅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