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敬歲月
沈離撐著幾乎要癱軟的身子, 不再退避,這種情況絕不能兩個人都處於被動。
“聽我說,我理解你現在情緒不對。”沈離顫巍巍抬手, 嚐試去觸碰到他的手臂並拉住,“跟我去醫院,或者吃藥,我不怪你,我不怕你, 行不行?”
他身上半濕半幹, 陰濕的水珠浮在露出的脖頸, 確實因此慢慢鎮定, 呼吸由重變緩, 眼神迫切:“不討厭我嗎?”
“我沒有真的想怪你,那是氣上頭的話。”沈離必須穩定他的情緒,更沒想到一句氣話他就可以瘋到這種程度,連刀片都遞上了,這人是瘋到一種境界了。
沈離不敢設想有什麽萬一該怎麽辦。
“不去醫院。”他渾渾噩噩的,伸手覆上她抓在他臂間的手,眼神苦厄, “我不要做電休克, 我不要忘記你。”
“……”心中某處驟然觸動,沈離很想把手收回來, 但行動卻不受控製。
去醫院當然是檢查,治療是後話,而他第一個念頭就想到了電休克。
因為不想承擔治療的副作用, 導致失憶,哪怕隻是短暫的。
可是這麽多年了, 即使采用物理療法,他也不可能忘記六年前的人,隻能是因為很早的時候做過,在失去的記憶裏有她,所以他潛意識裏都在抗拒。
沈離眼神裏複雜的情緒纏亂,痛苦地擠作一團,萬般困惑,糾得她不能自已。
為什麽能到這種程度?
這根本就不合理。
沈離慢慢引著他回了隔壁房間,駕輕就熟從他臥室抽屜裏翻出藥物,憑專業知識分析搭配了兩種穩定性藥物,把藥片放進他手心,又幫他重新倒了杯水。
陸長鶴坐在床邊,性情緩下後有種既乖張又戾氣纏身的矛盾感,接過她的水把藥吃下去。
“藥物作用沒那麽快上來,你自己調動穩定下情緒,盡量放鬆自己,別緊繃著。”沈離在他身前蹲下,時刻觀察他的表情和周身情緒的變化,引導他平靜下來,“呼吸保持均勻些,多喝點水下去。”
他乖乖照做,一杯水喝得很幹淨。
“好些了嗎?”沈離問。
陸長鶴掀起焉焉的眼,輕哼一聲“嗯”
沈離表情肅穆,“刀片哪來的?”
他眼神無辜,“淋雨,去買的。”
他還特意補充淋雨兩個字,沈離哭也不是笑也不得。
對,淋雨,怎麽?要她心疼一下嗎?
攤上這麽令人頭疼的玩意兒,也是夠夠的了,命都嚇到半條。
“你知道自己的病情,更應該控製情緒,避免喪失理性。”或許是專業所致,她見不得一個精神病知道自己病症不輕還糟蹋自己的模樣,開始想跟他講理,“沒有人有義務為你的失控負責。”
他身上濕,自覺不坐在**了,朝她一進一退,蹲坐到地上去,背靠上床邊,“能控製得了,我就不會是個精神病了。”
他一坐,沈離就順勢起來了,低頭見他掏出口袋裏的香煙,抽一根點燃,咬在唇邊,痞氣四溢。
“……”沈離追加著問:“跑到聚會上來找我,也是激動之下的?”
他在吞雲吐霧間抽空如實回答:“是。”
那她就明白了。
她對陸長鶴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
她順接下去解釋:“我手機被你那隻貓咬壞了,還在修,沒有不接你電話。”
這話果然讓他神情緩和。
好在沈離沒在氣頭上,能在盡力順著他說話,不然像車上那樣對著喊,簡直就是比誰更瘋。
陸長鶴眉宇展開,麵上陰霾散開,抬起頭去與他相視。
暗歎——
還好,還好。
“那費東,你是對他有意思嗎?”他又像個受委屈的怨婦,抱怨呢喃,“上他的車……”
正常情況下,沈離是一點也不想搭理他這些無厘頭的問題,閉了閉眼緩解無語,“我上他的車是因為不想坐你的車。”
也就是說,她其實不喜歡費東。
陸長鶴是這樣理解的,然後身心都舒暢了,但又憋著沒把高興表現得過於明顯,“那……好。”
“好什麽?我不好,賠錢。”沈離有帳算帳,她才不吃啞巴虧,“你老實說那隻貓是不是你指使它躥過來的?”
他倒是實誠,夾煙的手伸展開搭放在床沿,眼神迷蒙,“嗯,喜歡嗎?”
“……”真是傻了。
要不看他是病人,沈離當真想再給他一榔頭,“我的手機說它不喜歡,你不要再做這種無用功的事情了。”
他賴皮地笑。
回國這麽久了,沈離第一次會和他這樣幽默地說話,即使不是什麽特別好的話,他也高興。
至少讓他感覺到一點點,他那麽努力並不是完全在原地踏步。
“沈離。”陸長鶴輕言喚她,空出來的手攀上她垂在一邊的手,握在掌心裏,兩隻手都很涼,但他居然試圖傳遞些熱度給她,“這麽多年我都記得,你說你想有個依靠,那麽……現在呢?”
“……”沈離抽開他的手,無聲地在抗拒。
陸長鶴看明白了,夾著的煙頭往掌心裏摁滅,隨手扔在地上,在一陣青一陣白的恍惚中,終於恢複常態,“為什麽,沒辦法再看看我呢?”
“六七年了,陸長鶴。”沈離眼神凝重,晦暗無光,如覆寒霜,“我努力了這麽久,一路坎坷不斷,現在我已經有自己的人生了。”
“你能明白嗎?有沒有人依靠都無所謂了,我可以靠著我自己了。”
見他情緒穩定下來,她才坦然著,平靜地跟他講述這個問題。
“或許那個懵懂無知,缺乏安全感的女孩,你騙起來得心應手。”盡管她可能表達過不止一次,可兩人的碰麵都太過糟糕,難有如今這樣,平和著對峙,“但我跟你說過,我不再執著了,喜不喜歡不重要,我不會毫無嫌隙地和傷害過我的人重新開始。”
“……”
傷害。
她這個詞用得陸長鶴眉心一跳。
天大的無力也莫過於此了吧。
“你對我有種情緒依賴是嗎?”沈離退一小步,和他有點距離才重新蹲下身去直視著他,“個別精神障礙會如此,所以你很在意我的行為,想法,乃至任何一點不合意,情緒就會撲湧。”
“陸長鶴。”見麵之後,第一次,那麽溫和地喊他名字,“我不能是你的情緒依賴,不能是你的藥,我們這輩子都不能有關係了。”
她不想做一個會牽扯他情緒的人,不想和他糾葛不清,不想陷入那種同樣無力無奈的境地。
“算我求你可以嗎?”
“放過我。”
她認為,這是給他們這段感情最好的結果。
陸長鶴直勾勾看進她涼薄的眼裏,噤聲不語,好一陣,忽而抬手,抓上她的肩膀,使勁往下一摁。
撲通一聲,沈離重心失衡跪趴在他身前,上身前傾,幾乎撲在他懷中,被他一身潮濕浸染。
放下?
他思考這兩個字。
年年複年年,日日複夜夜。
從沒有一刻放下過。
他期待與她再次相見,他期待頂峰之時可以拉她站在自己身邊,然後驕傲地告訴所有人,這是他的愛人,是他的一輩子。
他不管什麽狗屁階級,他就站在這個高位,他要讓所有流言閉嘴。
他把所有都算好了。
獨獨沒算到,她不肯為他回頭。
“沈離。”陸長鶴壓製著她,讓她無法掙脫這個姿勢的尷尬,也半點不能逃離他氣息的包裹,“老子連讓你難過內疚都舍不得,你句句都要往我心上剮。”
“?”沈離還沒驚訝片刻的眼神,聽到這裏,迷茫一瞬。
“你以為這麽多年,是我想的嗎?”
“你以為,我tm過的是什麽好日子?!”
他眼尾泛出熱淚,流淌進心底,無助的眼神將滿心痛苦擠作一團,聲音愈發激烈,“你以為我發什麽神經把你推開!”
“我有多喜歡你,你不知道嗎?!”
他好像終於忍不住了。
他想不管不顧告訴她所有,他想讓她心疼一下他。
他要她痛苦,痛苦地重新愛他。
可他又不舍得她痛苦。
難忍的,如洪水撲湧的情緒堵塞著胸口,憋悶得要讓他窒息。
幾聲震吼將她吼愣,她眼神茫然在他麵容間打轉。
陸長鶴才緩緩反應過來似的,淚水混著雨水打濕麵龐,顫著手附上她半邊小臉,垂下頭時,濕潤的劉海遮擋住視線,將他難堪的苦色遮住,一陣陣哽咽沙啞著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吼你,我他媽有病、我神經……對不起。”
“你在說什麽?”沈離在他懷裏不會掙紮了,盯住他神情每一絲異樣,反複思考他突如其來,沒有頭尾的話。
關於從前,關於他們分開的契機,其實她早就猜想過另外的可能,但那天他的行為,談吐,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顛覆她的猜想,讓她相信——是的,這就是一個混蛋。
可是真的是另外的可能嗎?
她應該相信什麽呢?
陸長鶴沒有再給她任何一個字的回答,就好像隻是情緒失控後的胡話,整個人如同活在夢裏,鬆開她,站起身來,也不怕著涼,邁著步子直往門外走。
這本也不是他常住的地方,他費盡心機來到她身邊,渾身解數都用上,最後發現他們之間隔著的遠不止於此。
他精神有問題,他是一個隨時會失控的情緒體,像今天這樣,他會瘋到讓沈離來傷害自己,把她嚇得要哭出來,他無法控製自己還會幹出什麽惹她討厭的事。
他就是個精神病。
災禍。
所以他有什麽資格讓沈離來接受他?
接受一個精神病嗎?然後承受一些無妄之災。
他不可以這麽自私,他的兔子分明可以擁有更好的人生,沒必要跟一個精神病糾纏不清。
陸長鶴好像終於在這一點上想通了,他愛她,更愛她展顏歡笑,而不是痛苦為難。
男人離開後許久,房間燈光大亮,但空空****,無聲無息,孤寂一片。
沈離征在原地,身子軟著一時站不起,腦子裏更是亂七八糟。
那個混蛋,到底在沒頭沒尾說些什麽?
立冬之後,很多壓箱底的厚衣服才拿出來,積了太久,沈離索性全都扔洗衣機過了一遍。
晾曬在陽台,掛了一排。
到這裏才察覺,已經好些時候沒見過狸貓了,隔壁的人沒見過,貓也沒見過了。
那天之後,沈離隻是些微困惑,但一邊還會說服自己不去在意,畢竟那種後勁仍在的狀態下,說什麽胡話也可能吧……
隨之她也忙碌起來,更無暇顧及其他,就當這事翻篇了。
堆了幾天的垃圾滿了,沈離索性把廚餘客廳房間的都搜羅到一起下樓丟了。
剛扔完轉頭就碰見了之前開門吼人,印象中“不好相處”的同層鄰居。
大姐穿著棉睡衣提一袋垃圾甩進垃圾桶裏,粉紅的襖子襯得人都沒那天那麽有攻擊性了。
沈離還不大想把鄰裏關係搞壞,主動打了個招呼,“上午好啊。”
估計大姐也沒想到她會主動搭話,也不是個心腸壞的人,見狀也應聲:“啊……是你啊。”
沈離有些窘,笑笑“嗯”聲。
瞧她熱情,大姐也不是計前嫌的性子,還為那天的事抱歉:“就是,那天我也不是故意吼你們,多擔待啊,大晚上的,實在沒控製住。”
“嗯,沒事,我理解。”沈離跟著她肩並肩往樓裏走,“本來也擾民了嘛。”
這姑娘看著和善,又長得漂亮,還敢於擔責,大姐是一點氣也沒,看著她還怪舒服,“你這小姑娘,看著怪好的嘞。”
兩人站著等電梯,開始一話接一話聊天。
大姐先找了話頭:“那天怎麽跟男朋友吵架啦?”
沈離撓撓後頸,牽起的笑很勉強,“嗯……不是男朋友。”
“就吵分啦?!”大姐思路直接跑偏,開始操心起他們來,“哎喲,什麽事兒說開就好的呀,小情侶嘛,矛盾多點是正常的,不要一時激動就斷了啊。”
“不、我們本來就不是情侶。”沈離解釋得急,剛巧等來電梯,叮的一聲把她的話都模糊。
大姐也不注意聽,自個兒說的津津樂道:“我看那天那個小夥子長得也是好看的啊,這麽俊的男朋友外邊可不好找。”
“……”沈離索性就不說話了。
“我年輕時候跟我丈夫也這樣,總是時不時地就吵吵架,過過嘴癮子似的。”進了電梯,講話的聲音在空間裏更顯明,大姐滔滔不絕越講越入迷,“但這吵歸吵,不拿分手開玩笑啊,勁兒過了就平下心來講事情,說清楚,一定要及時解決,窩在心裏可不好,這心裏一旦窩點什麽事過不去,下回吵起來還得翻出舊賬說個不停,煩都煩死了。”
大姐跟她念叨了一路,臨進房門前還熱心相勸:“你聽姐的,姐是過來人,有事兒一定要說清楚,別憋著,回頭給自己憋壞咯。”
沈離沒有反駁的餘地,任她講完,掛著禮貌的笑把她目送進門。
一直被大姐的呶呶不休洗腦,她也還處於走神狀態,迷糊著走到房門前,輸入門鎖密碼。
因為怕忘記,所以一直都是用的自己生日。
幾聲滴滴聲連上長音。
解鎖成功。
沈離沒多想拉開房門,光從外邊照射進去——
昏暗中,入眼是陌生的室內陳設。
這不是她家。
“?”
沈離一激靈退出來,往房門號上看去,又看了看隔壁的自己家。
“……”
她用自己的生日……
打開了陸長鶴的房門?!
這太荒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