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古巷雨

傍晚, 懸日漸溺進高樓。

距離機場有段距離,一道伶仃身影逆著光,光芒由淺變深, 由深變暗。

他望著早已人走空寂的某處,指間的煙灰抖得有些麻木。

最後是連機場也不敢進去,隻敢站在遙遠之外,目送她的背影原來越遠。

那個盛夏的晚風比任何時候都要悶,要叫人喘不過氣。

心裏那個人占了大半位置, 如今空了, 好像把人也抽空了似的。

那天陸長鶴在街邊走了很久, 久到忘卻時間, 他聽見車水馬龍, 聽見聒噪蟬鳴,聽見他們一起聽過的,那個夏天的所有聲音。

漫無目的地走過他們經常一起走過的下學路,走過宛若鬧市的桐棱街。

跌跌撞撞,兜兜轉轉,他又回到了那個湖邊,那個座椅上。

曾經的兩個人望月亮數星星, 如今也隻剩他一個, 孤孤單單,像隻沒人要的流浪小狗。

雖然他終於可以不用偽裝了, 不過人都已經走了,算了,他安慰地想, 至少可以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深情一會兒吧?

感動感動他自己也行吧。

這個時間點過於陰間了,湖邊除他之外都沒個人影。

靜得一片死寂。

他隻能細聽到晚風掠過湖麵, 還有……流浪漢在翻垃圾桶?

哦,漏了個人。

“喂,翻什麽呢?”陸長鶴視線投向側邊不遠處垃圾桶前那個邋遢的身影。

流浪漢被驚到,背著的一團被子似的不明物體跟著晃了晃,警惕地看著他,確認他沒有敵意,才含糊著從嘴裏蹦出一個字:“……吃。”

“?”他說的太模糊,陸長鶴隻分清他在囁嚅著什麽,不過懶得細究,朝他抬了抬下巴,“哥們兒,過來聊聊,我有點兒空虛。”

“?”流浪漢更不懂他什麽意思了,杵在那裏盯著他看。

直到陸長鶴刻意做了個過來的手勢,他才茫茫然懂了,一步一頓著走過去。

他身上髒,沒有修建的頭發淩亂著擋住他一半視線,還散發著一股獨有的刺鼻氣味,隻敢站在和陸長鶴隔著半米的距離,不再向前。

但陸長鶴一點也沒嫌他的意思,掌心在椅子旁邊空出來的地兒拍了拍,示意他坐過來。

他還是不敢動,興許是被人們嫌棄久了,任何一點異樣都會懷疑。

陸長鶴都要被他逗笑了,“我又不會吃了你,你過來,一會兒請你吃東西。”

應該是最後三個字太過誘人,流浪漢再猶豫了一會兒就忙坐過去了。

陸長鶴點頭表示滿意,隨後掏出手機,一頓操作點開了之前導入進相冊的視頻錄像。

天真爛漫的笑容懟進屏幕,女孩子清澈的聲線聽起來很舒服。

“陸小狗,你喜歡吃棉花糖嗎?”

“你看這隻小狗超可愛!”

“要不你改個名字,讓它叫陸小狗,你叫陸大狗。”

“這隻兔子怎麽夾就是不起來?要不你來試試?”

“串串手鏈!還是一對兒的!你不心動嗎?”

……

視頻是片斷性地銜接,不長不短,鏡頭裏全是她一個人。

陸長鶴炫耀地把手機屏幕懟得他近些,“我女朋友,可愛吧?”

流浪漢也看呆進去,猛地點頭。

陸長鶴滿意笑著,“你誇誇她。”

“?”流浪漢給他一個莫名其妙的問號。

“?”陸長鶴回了一個真誠的問號。

流浪漢噎住,為了一口吃食,絞盡腦汁,憋出一句:“……好看,真好看。”

看樣子是用盡畢生詞匯了。

陸長鶴終於放過他,仰天笑笑,“算了,哥們兒空虛,哥們兒請你喝酒。”

於是後來的場景就變成了兩個人月下對飲。

他當真是無處發泄了,一個人說了好些醉話,瓶瓶罐罐落了一地,可流浪漢聽不懂,隻顧蒙頭喝酒,吃飯,和敷衍得應和。

陸長鶴點了兩根煙,遞給了流浪漢一根,他接得很惶恐。

那時候他想笑,奇怪自己的想法。

這個世界上總會各種各樣困難的人,困難的事情,流浪漢在成為流浪漢之後,大抵是少有這樣消遣的時刻的。

談起來流浪漢當然比他難過多了,可他總不好跟流浪漢去比誰更難過,這從本質上就是不對等的。

他也總不能說服自己,這世上還有人比自己更糟糕的人和事,有什麽好難過的呢?

不過是各有各的難,各有各的苦,他還是會很難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長鶴有些倦了,迷迷糊糊地,抽出些許理智想起來要回去,順手在口袋裏掏了幾張紅鈔,默不作聲塞進外賣餐盒,遞到流浪漢手裏。

走之前還叮囑他:“全部吃完,別浪費了。”

其實就算他不說,流浪漢也不會浪費一點的。

“請你吃了頓好的,一會兒記得收拾一下這裏。”他抬手拍拍流浪漢的肩,醉話一句接一句,“三好市民,從你我做起。”

之後很久陸長鶴都會記得今天,悶熱夏季裏,一口烈酒燒腸過,灼得人胃疼。

流浪漢也會記得,他偶遇良人,飽餐一頓,今後好些日子都不用餓肚子。

時間總會恍恍惚惚過去,關於今天,關於昨天,也都會在記憶裏漸漸模糊。

小暑左右的日子,陸長鶴被帶去見過了父親介紹來帶他的老師,是位金融學領域非常棒的從業者,關於金融管理,投資學,金融監管體製等那人會有很全麵的見解,帶著他一點點進步。

偶爾陸硯安也會加以輔佐,帶他走覽各個公司產業,進行基礎講解,雖然最後他隻能了解皮毛。

在父親麵前,他開始有個公子樣了,沉穩矜貴,越來越向他的大哥靠。

他的領悟能力很強,也下了心思,各種經濟學、財政學、服務業管理等用心了解學習,可他起點太低,盡管有上等的教育渠道,學起來也不是一般的費勁。

但他仍是機械的,一股腦地去往那方麵進步。

他和陸豐的話也越來越少了,兩人不會再吵鬧,也不會再交流,關於他的情況,都由陸硯安代為轉達。

他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甚至到周圍人人一聽都可以開始張口誇讚。

家裏這邊幾個人也都覺得他沒事,總之,比較小年輕嘛,又沒經曆什麽風風雨雨,哪裏有那麽多傷心事。

就算有個什麽感情,不也都是過個兩天就拋之腦後,容易釋懷得很。

但誰都不知道,他早就無法自主入眠,開始不斷地依賴安眠藥。

誰都不知道,他在某個無人的晚上,走進過那個房間。

那個沈離走後,一片空**的房間。

緊繃的心靈,在感受到與她有關的痕跡時,才稍有緩鬆。

沈離帶走了不少東西,不對,她來時也沒有多少東西,貴重的她也都當賣了。

他坐在她曾經常常奮鬥的書桌前,望著寂無的窗戶出神 。

想象著……

想象著……

那裏會竄出一道身影,小兔子會受驚。

陸長鶴注意到桌子正中央擺放的一個日記本,看上去有些熟悉的卡通封麵。

日記本旁邊,是安靜躺著的串串手鏈。

對應著現在他手上那條,當初仔細拾起來重新串好的手鏈。

他隨手翻開日記,發覺筆記內容大多他都比較眼熟,他看見最早的時候,他爭過她的日記本,當眾無意念出的苦話,看見她總在字裏行間的傾訴。

翻至最後,是較新的筆跡——

「十八生日,你問我有沒有真心想要的東西。

陸長鶴,我怎麽敢奢望呢。

我想要個家。

想有個依靠。

想堂堂正正的活著。

2016.3.20」

「願夕陽,願微風,願你我。

2016.6.9」

「陸長鶴,我不會再對你抱有期待了。

2016.6.23」

最後一條,在高考出成績那天,也是她離開的那天。

她把日記本留在了這裏,與他有關的一切都沒帶走。

“……”

陸長鶴捏著紙頁的手在顫抖,呼吸逐漸加重。

“我不會再對你抱有期待了”

一字字,如刀刃劃過心髒。

以為過了這麽久,可以不那麽觸動了。

至少可以平靜的麵對她的離開,和她的恨意。

後來發現一切都是在自欺欺人。

任何一點和她有關的東西,都在他記憶裏瘋狂竄湧。

被自己喜歡的人討厭,是這種感覺嗎?

那種強大的無力與不甘,如衝不破牢籠的困獸,沉積那麽那麽久的痛苦與想念終在此刻,在望見這一筆筆的字跡時,那麽清晰地開始具象化。

我也想控製自己。

可思念它如洪水猛獸。

一句失望透頂的留言,將他這些日子所封閉內心築起的高牆瞬間擊破。

被控製的無奈,被迫的無情,他眼睜睜接受著自己成為一個自己討厭的樣子,那些種種忍受著的巨大痛苦瞬間撲湧而來,將他淹沒進無盡的深淵裏。

他本可以冷靜沉默,一直當個不生不死的機器過活下去,如果不曾那麽清晰地感受到她對他的失望。

後來陸長鶴記不得夜晚,也記不得時間,斷開的意識前,他隻看見了不近不遠處向他笑得開懷的小身影。

……

那夜,陸長鶴服用了大量安眠藥。

他隻是如平常一般吃藥入眠,他實在太累了,可他怎麽也睡不著。

什麽也記不清楚,不知道那瓶安眠藥搖晃的聲音往複幾回,也不知道掌心裏的藥片被喂進幾次。

隻是後來咽得很難受,幾乎要咽不下去,可不咽又真的睡不著……

被傭人發現的時候,他已經人事不省,倒在地上痛苦地**。

陸家徹夜明亮,驚動了上下所有人。

連夜把他送去搶救。

當晚柳雁坐在搶救室外,泣不成聲,一晚上睡不著,得到脫離危險的消息才鬆口氣。

好消息是幸好洗胃及時。

壞消息是病不在此。

翌日主治醫生來過病房,對柳雁敘述了一係列緣故,“初步判斷,不是有意識的自殺傾向,而是應激性創傷心理導致的過激行為,也就是說患者精神狀態不大穩定,後續可能會因此並發適應障礙及精神分裂,或躁鬱症。”

“但並發可能及病症程度都無法確定,所以這段時間需要極其注意患者的心情調節,不要過渡刺激。”

柳雁也終於崩潰了,在病床邊,她不停地推搡捶打遲遲趕來的陸豐。

“我早就跟你說過,不要逼他!不要逼他!”

“你一定要把他逼死才罷休是嗎?!他是你的兒子,陸豐,他不是工具!”

徹夜未眠的憔悴,加之淚流滿麵的狼狽,她端不下任何理智,句句吼聲穿過了病房緊閉的門扉。

她一直嚐試理解,選擇放任,她以為那始終是好的,可是到頭來換到了什麽,她差點失去了一個兒子,她知道會有代價的,可代價不能那麽大。

陸長鶴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半生半死,他沒有一點生氣,不會哭,不會笑,隻是麻木地看著他們。

後來柳雁開始安撫他,漂亮話說了個全,“長鶴,你爸爸答應你,他答應你讓你去碰賽車,他不阻止你跟誰在一起了,他不會逼你了。”

“你把病養好來行不行?咱們健健康康的好不好?”

“……”他好一陣沒有說話,看著她一個人情緒激動,張口,幹啞的嗓子發出孱弱的聲音,“養好了,然後呢?”

柳雁一下愣住:“什麽?”

“養好之後……”陸長鶴強撐著抬起眼皮,看著她的眼裏情緒不明,“然後呢?再繼續逼我嗎?”

“不……”柳雁猛然搖頭,“不會的,我們不要再做傻事了好不好?一切應你的來。”

陸長鶴再了解他們不過了,都是漂亮話。

他也不能跟個懦夫一樣,以這種極端的方式來逃避,雖然這場鬧劇他並不是出於清醒的自主行動。

他明白,他應該像個男子漢,他得麵對。

“沒事。”陸長鶴微微挪動視線,將臉也偏了偏,“我會聽話的。”

陸硯安也來看過,什麽多餘的話都沒說,各種要他好好照顧自己,這時候誰都知道了,他並不是表麵看上去那麽若無其事。

他病了,病的不輕。

等病房裏其他人離開,隻剩下他們兄弟兩個,陸長鶴才緩慢地張了口,問了這些日子以來最想問的話:“哥,她……去了哪裏?”

這個她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陸硯安不用他解釋就猜到,“洛杉磯,到時候也會申請那個區域的大學。”

“嗯。”其他的,他隻字沒再問。

他看見陸硯安眼裏的心疼,最後化作了握在他手上的力道,祝福到嘴邊,是句在尋常不過的關心:“立秋了,記得加衣。”

過了中秋,陸長鶴洗胃之後總會厭食惡心的感覺漸好,柳雁吩咐人做了好些菜,他吃下不多。

羅森之後好些日子才知道陸長鶴喜提一身怪病的事情,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然後圈著他的脖子帶他去喝酒吃飯。

生意上,他已經可以開始跟著陸硯安走一些基礎的投資項目,一切都在穩定向前走著。

已經在並發其他症狀的事情,除了羅森,陸長鶴沒有告訴任何人,早早搬離了陸家,在外買了棟房子。

不知道什麽時候發現沈離已經把他刪了,他倒是自我感覺十分樂觀,隻是小小失落了一下,然後接在一句句帶著感歎號的信息下,繼續打字發送。

他什麽都變了,唯獨一心所向。

記憶中,京城沒有哪一年的風雪,比沈離走的這年還要盛大。

當初她問他可不可以一起看雪,他應了,如今獨坐窗前。

看朔風凜凜,涼寒入骨。

看窗台飛白雪,枝頭驚鳥雀。

幾年培養,陸長鶴從可以獨立經手產業下的分公司,到進入總部就任高職,一路穩紮穩打,走過聲聲質疑,到令人信服,站在高處,無人再歎德不配位。

他很聰明,就是和他大哥不一樣,在經事方麵,他沒有陸硯安那樣落子慎重,步步求穩,他獨斷專行,手段直接,倒似幾分父親。

漸漸地,旁人印象裏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不見蹤影,陸長鶴變得越來越像他那位冷血無情的父親,和他原本自己的模樣相去甚遠。

但周圍的誇讚聲卻是此起彼伏了,漂亮話說了個遍,陸家兩位公子,一個勝比一個,陸豐也得了個教子有方的名頭,曾經那等頑劣之人也能教出範來。

那句陸長鶴曾聽過的,刻入骨髓的——陸長鶴隻會活成陸長鶴的樣子。

掩埋在漫長到仿佛沒有盡頭的歲月裏,而他,在流年的時光裏慢慢磋磨棱角。

時間開始從指縫間溜走,快得不著影蹤。

分裂症病發出現幻覺在早兩年很頻繁,會衝破思念,那人站在他眼前。

可視線裏霧太大,他再也抓不住她了。

早年嚴重的時候做過幾次無抽搐電休克,但總會伴隨一陣短暫性失憶,反複行使難免造成長期失憶,他不大想要那種感覺,後來才慢慢靠一些藥物維持,直到近年壓力漸少,情緒穩定的時候很多,基本上可以不依賴物理治療。

陸長鶴總會時不時翻看舊錄像來回顧從前,在近乎窒息的日子裏尋一些安慰。

然後數著年輪,一圈圈輪轉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