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信上沒有說的是,家中被抄,老夫人突發重疾,益哥兒受驚高燒,應天府姑爺染上花柳,江寧馮家大事去矣。
馮知玉人在應天府,連夜去往江寧衙門,花了大價錢疏通,才得以將馮府老老少少在牢中探視。她成了馮家在南京城僅剩的一顆完卵,好在她公爹是真的仁善,念在與馮家的舊情,肯拿錢財來替馮家打點。
馮老爺罪行難論,他投案自首,牽扯出秦家走私罪證,白紙黑字,是為有功,可他呈上文牘千字,詳述了十年前初任江寧織造郎中時,是如何輕信秦培儀,將劣等織物買賣秦家,以公家財產換取銀兩,後來得知那些織物通通走私西番,便斷絕了和秦家的往來。
他自認有罪,不能辯白,但也懇請都察院和刑部對此案徹查,詳刑慎罰,沒有犯過的罪,他一概不認。
當年秦二爺為了拉攏馮老爺入夥,也曾與他交過底,因此馮老爺拿得出切實證據證明秦家販賣私茶。
當年秦培儀在他調任江寧時,曾送上拜帖,將他遊說,“你我都是錢塘走出來的官,我不會坑害你,這時節誰是真的兩袖清風。不過是劣等品,不賣給我也要銷毀,多可惜?”
馮老爺最初不肯,架不住秦培儀有手段,軟硬兼施,斷斷續續聯係了有大半年之久,才有了第一筆交易,前後大約持續三個月,秦培儀開始慫恿他買賣一等品給秦家,彼時馮老爺已覺察不對,套話過後從秦培儀口中得知了那些織物的去向。
茶葉送出去難以溯源,紡織品卻不一樣,一針一線都是蛛絲馬跡,一旦被查處,他這江寧織造府郎中的腦袋可就要不保。
他嚇得膽寒,因此當即斬斷和秦家的聯絡,又送去錢財消災,以示自家不會揭發秦家所為,從而自保。
時隔多年,馮老爺怎麽也想不到,第一個查處此案的人,會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他此時已被押送順天府刑部大牢,刑部和都察院的幾個官吏一並將他審問,連日舟車勞頓,馮老爺一身疲憊,須發淩亂坐在桌前。
馮老爺兩手放上桌案,“多的我也不知道了,能交代的都已經交代清楚。”
一番供述,外間來了一位形容幹癟的老頭,著正三品孔雀緋紅公服,瘦瘦小小,來在案前,“令郎是馮時謙,小馮郎中?”
“你是?”
吳虹鷺笑容可掬,“我是應天府府尹吳虹鷺,受小馮郎中所托,來牢裏望望你,他現在人就在外邊,礙於規矩不得探視,你要是有什麽要對他說的,我可以代為轉告。”
“原來是吳大人,多謝吳大人好意,但我與這逆子早已斷絕來往,隻差在族譜將他除名,我對他沒什麽好說的。”
“竟有如此湊巧之事,這邊剛一有風吹草動,你就將小馮郎中給逐出家門。”
馮老爺蓬頭垢麵,無甚表情,“那是自然,他不聽勸阻要查到我的頭上,忤逆不孝,這樣的兒子留他做什麽。”
吳虹鷺笑了笑,點點頭,“有理,那你可知道小馮郎中現
今停職在家,也正等待此案調查結果,我和曾侍郎有心保他仕途,他卻自請辭官,你說他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是要和馮家同進同退?”
馮老爺陡然一驚,舉目看向吳虹鷺。
後者見他如此反應,隻是微笑,“放心,辭呈曾侍郎沒有收下。說句老實話,你如今投案自首,是顧全大局之舉,這案子有你出麵作證,便有了重大推展,這功勞也記給令郎一份,令郎雖不能回到六部當差,但下放地方若有實績,要再想調任也不是難事。”
馮老爺沉默片刻,淡淡道:“我已知無不言,剩下的一概不知,隻能讓刑部去查。”
吳虹鷺微微一笑,“好,有你這句話,馮家人的安危起碼是不必你發愁了。”
他步出刑部大牢,外頭就是焦急等待的馮俊成和青娥母女,他們聽聞囚車進京,自然說什麽都要將人見上一麵。
馮俊成與吳虹鷺見禮,顰眉問:“他還是不肯見我?”
吳虹鷺隻是笑了笑道:“你應當明白他的用心,不見你,未必是件壞事。”
馮俊成與青娥相識一眼,青娥低頭看看茹茹,這小丫頭正背靠她兩腿,晃來晃去,她不曉得這兒是什麽地方,也不明白生死,因此隻是感到挺新奇。
馮俊成一拱手,“那就請吳大人準許我女兒茹茹見一見他吧。”
茹茹被點名,不明就裏昂起小腦袋,抓緊了青娥的袖口。
那廂馮老爺正跟著刑部的差役往牢房去,走出刑訊房,來在外院,就見青娥牽著茹茹站在不遠處的垂花門外。
茹茹第一眼看到他,先是一愣,而後認出這蓬頭垢麵的老人是自家爺爺,遲疑著上前。青娥也放開了手。
“…爺爺?”茹茹往前走了兩步,回頭見青娥不跟著,便也停下了腳步。
馮老爺本以為自己絕不會失態,即便馮俊成闖進來要見他,他也不會流露半分柔軟,可就在見到小茹茹的一刻,他還是老淚縱橫,全然料想不到眼前的一幕。
茹茹的個頭稍長了一些,隻細微的區別,他驚訝自己能夠分辨。
“茹茹,來,來這兒。”馮老爺朝茹茹招手,身側差役正要阻攔,見吳虹鷺在不遠處背手瞧著,便沒有製止。
茹茹回頭向青娥求證,等她點了頭,這才相信眼前這個胡子拉碴,灰發淩亂的爺爺就是她的爺爺。
她天真地問:“爺爺,你怎麽在這裏?”
馮老爺因此更為觸動,話音輕顫道:“爺爺做了錯事才在這裏,茹茹長大千萬不要像爺爺一樣犯錯。”
茹茹揉手,不大好意思,“茹茹總是犯錯。”
馮老爺一下笑了,“你是個乖孩子,和你爹小時候一樣懂事。”
“爺爺什麽時候回家呀?”茹茹伸手抓抓馮老爺的袖口,有點髒髒的,她攤開兩個手掌相互搓搓。
“爺爺不回家了,爺爺回不去家了。”
茹茹不解,“為什麽?為什麽回不去家了?”
青娥見不得眼前一幕,相隔
十步遠,對馮老爺道:“少爺說,您隻要竭力配合刑部和都察院,剩下的他來替您爭取。”
“不許他再插手這個案子!”
馮老爺陡然提高聲量,將茹茹嚇得跑回了青娥的懷裏,他沉下聲,“也叫他不必操心江寧的事,等知玉送信給他。”
這父子兩個,老子比兒子別扭,青娥也不再堅持,她已經替馮俊成將話帶到,領著茹茹離開了刑部。
馮俊成就在大門外靜候,見茹茹走出來後知後覺一個勁兒抹淚,便曉得馮老爺眼下境況不容樂觀。
他蹲身給茹茹擦擦眼淚,茹茹難過極了,“大老爺,爺爺說他不回家了。”
“不會的,不會不回家的。”
“可是,可是爺爺他是這麽說的。”
青娥輕歎,在旁將孩子引導,“你隻聽到這句?爺爺還對你說什麽了?”
茹茹努力回顧,“說…說茹茹是個乖孩子,和我爹小時候一樣。”她抬起臉,“大老爺,我爹就是你呀。”
馮俊成話語頓在嘴邊,最後隻是伸手摸了摸孩子發頂。
青娥見他沉默良久,上前輕輕握他胳膊,“要我說,還好你和你爹想到一起去了,要是你真幫了秦家,這會兒都沒處哭去。噯對了,你爹說叫你等二姐姐的來信,不必擔心江寧家裏,想來已經打點過了。”
“江寧家裏…”馮俊成此刻反應遲鈍,隻好跟著默念。
舉目順天府裏一片蒼白,最後牽上青娥的手,帶母女兩個坐進馬車。
晃眼半月過去,秦家案情逐漸明朗,馮俊成從曾亭光處得知進展,錢塘的秦家人已經收押大牢,不日進京受審。
秦孝麟本想趁此時節逃跑,卻被青娥先行告狀,讓衙門的人在城門口將他車隊堵了個正著。
這等熱鬧,青娥自然要帶趙琪去看,不過趙琪如今成了大忙人,忙著炙鴨子分給府裏眾人品嚐,為立足北京城做準備。
這幾日鮮少聽他說岫雲壞話,大約也覺得岫雲可憐,本來都要心灰意冷要回江寧了,江寧家裏卻被查抄,這下回也回不去,在這兒也格格不入,被小丫頭們明裏暗裏排擠。
“要不你和妹夫說說?叫他在這兒給岫雲說個人家,就別回江寧去了。”
青娥驀地看向趙琪,將他上下掃量,笑了笑,“行啊,我和他說說,不過指婚的事他做不出來,要是岫雲開口,那就兩說。”
趙琪裝聽不明白,撓撓胳膊,清清嗓看向一旁。
青娥笑話他,拉扯趙琪兩下,“噯,我帶你去見個人,你可別和你妹夫說啊。雖然也瞞不住他,我們去了再說。”
“見誰?”
青娥笑起來,領了趙琪去刑部大牢探秦孝麟的監。
秦孝麟聽牢頭說一男一女,隻當是青娥和馮俊成,哪成想站在青娥身邊的男人,會是生龍活虎的趙琪。
見他還活著,秦孝麟簡直都不必判了,氣得差點沒當場死過去,抓著門欄對二人咆哮,說得什麽都聽不清,青娥就沒見過這麽猙獰的臉孔,四
五個衙役才將他給按住,當即將青娥和趙琪趕了出去,中斷探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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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琪跟在邊上一個勁寬慰,“他就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叫你今天這麽一刺激,心火上來,可不愈發短命?呸,沒準我們一走他就暴斃了!”
“哼,他就該立馬暴斃!”
回去後這事果真沒能瞞過馮俊成,擅作主張到牢裏探視秦孝麟,這事可一點不小。
情急之下訓了她兩句,見她臉上“大仇得報”的笑意漸漸收斂,馮俊成又於心不忍,牽過她兩手,領她坐在腿上。
青娥哼哼唧唧,不大樂意,“我這都收斂了的,本來還想放兩句狠話,罵他是個閹人,底下沒根兒!”
馮俊成本來都心軟了,一聽,無可奈何咂舌,在她臀上輕拍,“怎麽什麽都敢說?”
“又沒第二個人聽見。”青娥嘿嘿笑著攀他兩肩,“你今天也到衙門去了?不是說叫你避嫌麽?不給你官複原職也就罷了,還總叫你去替他們打白工。”
馮俊成笑了笑,道:“是曾侍郎找的我,他與我透了口風,眼下案子審到這一步,秦培儀兩兄弟死罪難逃,秦孝麟少說落個流放之刑。”
這倒不難猜,興販私茶定是死罪,這麽些年下來,秦培儀兩兄弟的腦袋早就不夠掉的,隻是在他們死之前,還要在刑部嚴刑拷打一陣子,供出這十來年間所有涉案的同犯。
如此一來,有利也有弊,若牽涉眾多,少說要“法不責眾”,反而不好重判。
若嚴查本案,隻怕要效仿前朝,將朝野上下殺一個遍,殺得無人可用,讓死刑犯留著腦袋審案,審完再殺頭,那可就是“明珠彈肉,費不當也。1”,劃不來。
“秦家主犯死罪,其餘人判流刑。”青娥左右騰換目光,注視著他輕聲問:“那你爹呢?”
“一樣流放。”馮俊成胸腔高高鼓起,又緩緩沉下,是深吸了一口氣,“還隻知道這些,多的得隻等結案。”
“我陪你等。”青娥默默將腦袋枕到他胸膛,兩手環著他,抬起眼,“江寧那邊來信沒有?也不知道二姐姐一個人能不能顧得上……噯,你不論如何也加急去一封信,給她透個底,說你爹性命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