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幾日過去,北京城裏認識的不認識的,隻要在朝為官者, 幾乎都聽說了吏部小馮郎中南下巡撫的“風流韻事”。
說是風流韻事, 都是給他麵子, 背地裏說什麽的都有,稱他真人不露相, 貪戀美色叫個女人騙去不說, 還弄出個孩子,不得不認回馮家。據聽說那女人和孩子現在就在他府上。
“真的假的?沒憑據的話可不敢亂說。”
“不是亂說,我還瞧見過他帶著那女人孩子在戲園子裏看戲, 那女人當真好看, 傳言要是真的, 小馮郎中栽在她身上也不冤!”
這些豔.聞要是落在旁人身上也就罷了, 偏馮俊成年紀輕輕進了六部, 身懷殊勳異績,沒出事時光芒萬丈, 這一出事, 那些被掩藏在暗處的雜音就要被有心人放大。
更有那和秦家二爺頗具交情的官員上疏彈劾,要都察院和吏部嚴辦馮俊成, 給底下年輕官人緊緊皮子,殺雞儆猴別再讓六部官員淪為飯後談資。
在這幫官員的努力之下,馮俊成今日在吏部得到消息,順天府衙門接受了應天府的案子要查他, 叫他在家候審, 這幾日就不必上值了。
這消息一處,昔日與馮俊成交好的同僚都刻意回避著他, 生怕與他走得近了,引人議論,影響自身名譽。
心裏有鬼的繞著他走,磊落些的還會私下裏和他拱手致歉,“時謙,人無完人,我是理解你的,隻是你我身份不同常人,遇事還是要謹慎小心,這段日子不好與你走動,等應天府衙門將這件案子查明白了,我再攜禮登門,與你賠禮。”
此人出身寒門,苦讀詩書幾番失利才有今日成績,馮俊成自然笑道:“無妨無妨,你能親口對我說這些話已經叫我感激,等這件事情過去,你也不必登門賠禮,這都是人之常情,你理解我,我一樣可以理解你。”
與同僚站在巷口說完,馮俊成攏攏肩上鬥篷,跑了一趟曾亭光的府邸。
曾亭光為著馮俊成的事,思緒飄忽,日前踩空一腳,在家修養了三天,今日得他登門,還當是他回心轉意,要來請自己幫扶一把,擺脫困境。
焉知馮俊成卻麵色平靜遞上一紙公文,道秦家絕無可能隻是匿稅那麽簡單,應當深挖下去,查明那幾畝茶園中的產量,再和他們賬麵核對,一定能找出真相。
曾亭光本來那點好心情霎時煙消雲散,往座椅裏靠靠,“我是吏部侍郎,不是都察院的僉事,更不是管茶法的巡茶禦史,你跑來和我說這些有何意義?”
馮俊成拱手,“曾侍郎,我知道您和都察院的副都禦史是老相識,都察院的人眼下隻怕正想著如何查我,不會受理我的文書。”
“你還知道!”
曾亭光往前坐了坐,“你這是要和秦家死磕下去?他們請人彈劾你,你也要叫人調查他們?我看你還是先把眼前的爛攤子收拾好吧。也不是叫你將那女子交出去,你哪怕將她安頓在別處,避過這陣風頭,叫衙門不能給你定罪。”
這看似是個絕佳的法子,可也絕非長久之計,馮俊成道:“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隻要按章辦事,衙門如何給我定罪我都可以接受,貶黜也是應當的。”
曾亭光一口氣險些沒上來,“你苦讀詩書探花及第,怎說得出這種話?竟要為兒女私情將半生努力付諸東流!”
這詰問動了真感情,誰也不想眼睜睜看著手下愛惜的一員良將誤入歧途,曾亭光不願動氣,壓下聲量,拿起那紙文書,“你今日所說之事若確認屬實,的確需要嚴查,我會轉告都察院,但我說的話你也要好好想想。不妨將她送出順天府,送回你江寧老家,亦或者在別處安置,萬不可再讓她在京城露麵,和你扯上瓜葛。”
話畢,曾亭光眼神不由閃躲,說出這番話他也稍感不齒,但他愛才若渴,也算豁出了這張臉皮。
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不要臉了,馮俊成一開口也像是沒再顧忌他的臉麵,“曾侍郎,原諒我做不了那違背良心背棄情義的事,他們要查就查,我查我的,他們查他們的。”
曾亭光聽罷果然咂舌,卻見馮俊成笑了起來,拔座起身與他作揖,“多謝曾侍郎今番還願意真心實意待我,替我出謀劃策。隻曾侍郎有所不知,我從小就被逼著讀書,最討厭的就是做官,要不是為她,我也未必會有那探花及第的殊榮。”
他說得輕巧,可五年裏兢兢業業臨深履薄爬到這個位置,心裏有沒有不舍,也隻有他自己知道。曾亭光轉而佩服起他,二人今日都算得上以誠相待。
“好,我沒有看錯你。”曾亭光跟著起身,“你也知道我的為人,不愛虧欠人情,也不愛和誰有人情往來,但你這次要是有什麽忙需要人幫,我同樣義不容辭。”
見馮俊成看向桌上文書,曾亭光道:“這不算,這是公事。”
馮俊成朗然一笑,“如此就先謝過曾侍郎了。”
從曾亭光府上出來,馮俊成在街上提了一盒糕餅回家,中秋茹茹吃過那家團圓餅,喜歡得直嘬指頭,嚷嚷著還要吃。他買上幾種茹茹喜歡的口味,整整前襟,若無其事返回家中。
這邊馮俊成坦然自若,那邊青娥早就心亂如麻,雖然下定決心要共渡難關,但怕總歸還是怕的。
他冒著風險帶她來到順天府重新開始,她也破罐子破摔陪他瘋這一回,最壞的打算就是丟了官,做對貧賤夫妻,橫豎他丟了官也是江寧馮家的獨子,又能落魄到哪兒去?
可誰能想到秦家趕盡殺絕,想出如此狠招,要讓馮俊成一並因她獲罪。
她再沒良心,再騙人不倦也做不出這種事,明明是她當年造的孽,為何要馮俊成幫她承擔?
大白天青娥一人在家想了許多,坐在影影綽綽的暖閣內,幾扇門都被她命人大開著,讓傍晚的光透進來,剪裁成片,鋪在她腳下的石磚,茹茹和花將軍就在那忽明忽暗的光影裏跑跳笑鬧。
青娥不禁又想,要是她被抓進去,馮俊成也因她獲罪,茹茹該怎麽辦?
她愁得聞不見一室桂花香,早上紅燕帶著茹茹將宅子裏幾顆桂花樹都摘光了,把花鋪在竹匾裏,這會兒正眯著眼挑葉子和枯花,預備做一壇桂花蜜,放到年關,過年的時候拿出來,做桂花糖的點心。
要是沒有秦家橫插一腳,青娥這會兒應當已經興致高昂,忙忙碌碌釀起過年喝的桂花酒。
前院馮俊成歸家,岫玉早早在門房候著,這會兒上前去接馮俊成肩上鬥篷,和手裏的糕點盒,“少爺你回來了,我這就去叫廚房擺飯。”
馮俊成與她一頷首,沒分出多少注意,也沒將糕點交給她,逕直穿廊過院往屋裏去。岫雲老大個不高興地將鬥篷往臂彎上一掛,望著他走遠去的背影,撇嘴跺腳。
趙琪拄著拐也從門房裏走出來,他白日裏都在門房和一眾哥兒胡侃大山打發時間,這會兒見岫雲望穿秋水將人盼回家,卻被忽視,心裏別提多爽快,倚在廊柱上故意笑出聲來。
岫雲瞪他一眼,罵了句陰魂不散,轉身到廚房去吩咐擺菜。
門裏茹茹和花將軍在光裏追逐笑聲不斷,紅燕整理幹淨了桂花,剛端上走出去,又折回來。
“青娥姑娘,爺回來了。”
青娥手托腮坐在羅漢**,手邊是繡了一半難以繼續的繡樣,一眼望見回廊那頭走來個峻拔人影,在她眼裏頂天立地,個兒高得簡直都瞧不見臉,沿路讓廊上掛下來的寶塔宮燈遮了個七七八八。
隻能不時瞧見個白淨利落的下頜角,拐過彎,總算看清他眉目如畫的全貌。
“大老爺!”茹茹撒開手上木頭玩偶,以她最快速度跑到馮俊成跟前,張開兩臂將他左腿緊緊抱著。
馮俊成在外奔波半日,不見疲態,仍願意陪孩子玩鬧,抬腿將她**起來走,“可抱緊了,別摔下去。”
茹茹小猴子轉世,扒得緊緊的,最後還是掉下來,又沒玩夠,踩在馮俊成的腳麵上走進屋裏。
“青娥青娥你看,我不用自己走,大老爺帶我走。”
青娥維持著先前的姿態沒有下床,單手托腮和他笑,又朝茹茹招手,“快別鬧你爹,他在外頭奔了大半天,你倒不客氣,回來還要他給你當牛做馬。”
紅燕笑起來,“還真是,載著小小姐走,可不就是當牛做馬。”
馮俊成也笑,將糕點盒子在桌上打開,霎時香氣縈屋。
茹茹和花將軍都扒上餐桌,伸手去夠,“綠豆糕,茹茹喜歡綠豆糕!還有棗泥的香味,棗泥的也喜歡!”
馮俊成將糕點盒子遞給紅燕,“我手髒,叫你紅燕姐姐領你洗洗手,給你拿一小塊。裏頭還有紅豆沙和蓮子蓉的,你先隻挑一塊吃,剩下的吃過晚飯碗裏不留米粒才能再吃。”
紅燕接過去往屋外走,轉身朝茹茹招招手。別人鑽進錢眼,茹茹鑽進糕點盒,眼巴巴跟出去。
見小姑娘跟著紅燕走得沒了影,青娥支起身,笑得像是根本沒有心事,“你這就叫緩兵之計?她吃了晚飯哪還吃得下糕點。”
馮俊成坐到她身邊去,攬過她肩,叫她偎在懷裏,拇指在她肩頭刮一刮,“帶小孩不就是要講點兵法的麽?”
青娥叫他逗得咯咯直樂,軟綿綿歪纏在他身上,沒骨頭似的,笑夠了,忽而歎一口氣。
馮俊成撥開她麵上蹭亂的碎發,逗弄起她耳珠下晃**的紫鍈耳墜,“怎麽了?瞧你氣色不好,我不在家,你的心思也不在家裏了。”
“可說呢,你不在家,我的心思就在這兒。”青娥尖尖的指頭戳在他胸前,衣料凹進去一個小坑,軟軟彈彈的,又東戳戳,西戳戳,“在這兒,還在這兒,就是不在我自己身上。”
馮俊成握住她手,發覺她手上很涼,重視起來,“可是哪不舒服?瞧你人也昏沉沉的。”
“是有點難受。”青娥閉上眼躺下去,在他腿上枕著,“你摸摸我臉上燙不燙?”
馮俊成碰碰她臉,道不燙,還涼涼的,將她臉蛋捧在手裏,青娥佯裝生氣,“我覺得熱,我肯定病了,前幾日就覺得不舒服,和茹茹來時一樣,水土不服,吃壞了東西,在這兒住不慣。”
“怎麽會?茹茹是小孩子,你是大人,她都習慣了,你會習慣不了?”
青娥坐直身子,扭轉身,“我看你就是不在乎我了,我說我不舒服,竟還有不相信我的道理,我生病你都這個態度,將來我人老珠黃了,你還不一腳將我給踹了?”
她這哪有半點病氣,甚至還有精力和他扯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見她肩膀還倔強地別著,故意不看向自己,馮俊成腦海閃過一個念頭,大約明白了她的用意。
“那好,我叫大夫來給你瞧瞧。”
“噯別…”青娥轉回來拉他,“何至於叫大夫,我自己就能治。”
“怎麽治?”
“水土不服嘛,我搬個家,搬回江寧自然而然就好了。”話音剛落,青娥陡然驚叫,她一整個被橫抱起,就見馮俊成兩腮咬得緊緊的,抱著她往外走,一時有些害怕,“做什麽你?”
“把你給丟出去。”
馮俊成佯裝生氣,抱著她一路沿長廊往外走,走到儀門外,青娥急了,這扇門外可就是門房那幫嘴上最沒把門的哥兒。
青娥將他緊緊抱住,“外頭好些人!你別走出去給人看笑話!”
馮俊成垂眼瞧她,“你要搬家,要丟下我回江寧,我這不是遂你心願,讓你馬上就走。”
“你就是故意的!你放我下來!”青娥見自己小伎倆被識破,惱羞成怒要從他懷裏掙紮出來,他因此假做鬆手,青娥往下墜了墜,趕忙將他脖頸緊緊環著。
她不說話了,板著個臉安生地跟他回進屋去,馮俊成將她在羅漢**擱下,等她先開口。
青娥坐正了身體,將背板挺得直直的,嘴角下撇,別過臉不看他。
這檔口岫雲走進來,溫聲喊馮俊成用飯,“少爺,飯菜都擺好了,你再不來吃可就涼了。”
“出去。”馮俊成從未如此冷淡,頭也不回,“沒看見我在和奶奶說話?”
岫雲吃了好大個癟,委委屈屈退出去。
青娥倒是愣了愣,“你叫我什麽?”
見他冷著臉不應答,她自討沒趣道:“就先將我送到哪兒去避避風頭不行麽?我是想和你同舟共濟的,可我在這船上船肯定要沉!本來是想得好好的,你至多當不成官老爺,和我做對貧賤夫妻,橫豎你家大業大,回了江寧還是少爺,你也不算毫無退路,我也不至於那麽良心不安。”
她扭轉臉看向他,耳墜子晃得厲害,“可是秦家要叫你當個罪人,窩藏人犯,這可是重罪!你是想挨棍子還是想挨板子?這罪你本來就不該受,把我送走就能解決的事,做什麽非要迎上去?你以為留下案底是好玩的?莫說你以後再也不能在官場上東山再起,就是走在街上遇到衙役,他們都能給你臉色,隨時隨刻盤問你。”
青娥說到後來眼裏泛淚,她擔心他,他自然心懷感激,蹲身擦去她眼下淚,將她注視,“你人在這有在這的解決方法,你人走了,秦家一樣不會放過我。”
青娥連忙往前坐坐,“這叫什麽話?”
馮俊成握著她兩手,與她坦白,“我懷疑秦家販賣私茶,但這事還未對誰說起,隻在遞給曾侍郎的文書上闡述了秦家的嫌疑,等正式立案,我就是他們家的仇敵,給我安莫須有的罪名都算不上什麽,他們隻怕都想要我的命。”
青娥嚇得說不出話,她就是個騙虧心錢都不敢超過五十兩的騙子,所犯案子在興販私茶麵前不值一提。
馮俊成道:“所以不必為我操心,你隻有在我身邊,才可以給我底氣,讓我真的毫無顧忌。”
青娥還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茫然問:“那衙門要是來查我…”
馮俊成笑她,“你會不知道該怎麽應付衙門的人?”
她當然知道,她當年行騙被逮著過不知多少次,後來不也都蒙混過關化險為夷了嗎?隻她想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了他就別再沾上以前那些不好的習性,著實沒想到他會讚成自己再用那些無賴刁蠻的辦法。
青娥不可置信地舉目瞧他,“那我們現在…就是同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