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馮家上下也都知道馮俊成此行隻算得上忙裏偷閑, 抽空回家省親,若非為茹茹認祖歸宗,他隻怕根本不願在江寧耽誤多日行程。
這晚為馮俊成在花廳擺了踐行酒, 馮老爺板著臉, 訓也訓過, 還在為和柳家鬧僵的親事與他甩臉。但也叮囑他回順天府後行事不要魯莽,說他現在說話辦事越來越不顧後果, 早晚要因此栽個跟頭, 屆時他就知道利害了。
到底是獨子,不聽從安排也是他嫡親的兒子,總是盼著他好, 盼他能有所建樹, 這次因婚事一鬧, 馮老爺也算作罷, 他要是在順天府能有自己的造化, 那就隨他去吧。
老夫人和藹帶笑,“依我看, 俊成明日動身前還是也到柳家辭個行, 人家見不見你是人家的事,咱們禮數還得周到。”
馮俊成頷首, 柳若嵋人在廟裏,要他去柳家辭行,無非是給柳老爺個拿他出氣,掙回麵子的機會。
這餐飯青娥不能上桌, 茹茹哭鬧, 吃了幾口也讓施媽媽抱走去尋她。
桌上出奇安靜,待吃個八分飽, 丫鬟端著水盆和巾子上來,主人家淨了手,才又齊刷刷退下去,再奉茶水上桌。
董夫人咬一口脆梅,滿口甜絲絲的水果香氣,十分鮮爽,她想著茹茹,“這個小茹茹定喜歡吃,隻是今日太晚了,蜜餞子壞她牙齒,明日等她來我屋裏請安,我再拿給她嚐。”
白姨娘在旁以帕障麵,輕笑道:“我吃的這顆還帶著點酸,隻怕要看到小家夥皺著小臉吐舌頭了。”
董夫人偏身揭開裝脆梅的瓷罐,裏頭果真大小各異,有的成熟些,有的還泛著青綠,婆子在旁道:“太太,這是去歲咱們自家梅子樹上結的果,封在灌裏拿糖浸的。”
老太太聽到這兒,也笑了,“咱們自家的果?那我也嚐嚐。”
見桌上和樂融融,馮俊成卻不得不打破這氣氛,“娘,老祖宗,我想著明日便帶青娥母女一起離開,到時從浙江走,中途就不回來了。”
“為何如此?”
“圖個方便。”
老夫人拿小簽兒插起梅子,卻沒遞入口中,轉而皺起眉,心知他無非是不放心將青娥留在家中,獨自到浙江去,不禁有些生氣,“俊成,這麽做可就是你的不對了。你領青娥進門,我和你娘可曾說過你什麽?又可曾苛待過她母女兩個?你娘打心眼裏喜歡茹茹,這才多少天,你就打算這麽把她帶走了?”
董夫人應和,“就是說,我滿心以為你是自己到浙江去,茹茹是留在這兒的。”
馮俊成一下也不知該怎麽說服她們,畢竟孩子一旦帶去順天府,下次和奶奶祖奶奶見麵還不知道什麽時候。
馮知玉始終默不作聲,這會兒笑了笑,與眾人解圍,“叫茹茹上來問問她的意思不就好了?小孩子要是舍不得太太老祖宗,就叫她多住一陣子嘛。”
董夫人得了救星,“就是,怎麽不問問茹茹的意思,我還和她說好了,要給她做新衣裳,那料子才剛送去,裁縫都沒來得及給茹茹量體呢。”
這下連馮老爺都有話講,“俊成,你這事辦得不對。你到浙江是為公事,帶著她們母女做什麽?”
如此派人去叫了青娥帶著茹茹上來,茹茹一手攥著半個窩窩,一手牽著青娥,眼圈還紅紅的,可見剛剛被青娥哄好。
董夫人朝她招招手,“小茹茹,快來,奶奶有話問你。”
“奶奶。”茹茹走過去,礙著董夫人貼一貼,董夫人霎時心都化了,攬著她,說什麽都不肯和她分別,“我不管了,誰都別想從我身邊帶走茹茹。即便要帶她走,也沒有明天那麽快的。要麽,你也把我帶去浙江。”
青娥茫茫然舉目看向馮俊成,見他焦頭爛額,還有功夫暗暗發笑,其實這也不是什麽難事,多留幾天就多留幾天,他去浙江走一圈充其量要個七天,那要是她不跟著,隻怕五日他就能回來。
於是她勾勾耳後發引來他目光,不看他,隻扇扇眼睫,輕點了點下巴,示意他就這麽答應下來,再說下去,弄個不好又要生出矛盾。都要分別了,就不要生事了。
其實馮俊成也隻得答應,“那好,多跑一趟就多跑一趟,我一人去浙江,回來接了她們再走。”
這下皆大歡喜,馮俊成卻覺得對青娥不起,先頭說好早些帶她離開江寧,這下卻要放她獨自留在馮家。散了席,二人往鳳來閣走回去,他在袖子底下牽著她手。
“這事是我不好,我本打算快刀斬亂麻,叫他們不答應也得答應。”
哪成想茹茹在馮家那麽受寵,一個二個都舍不得她。
青娥卻不甚在意,“這有什麽的,你娘我應付得來,我瞧你家裏也就你爹難打交道,但他也不稀得管我,你要擔心我,早點回來不就好了?”
“就怕事情耽擱。”
今夜月圓,照亮青石板路上濕濘的水漬,每走過一塊,像踏上麵鏡子,馮俊成偶爾替青娥撥一下裙角,以防蹭到泥水。茹茹犯困已經被施媽媽抱回去,這會兒二人身後隻跟著王斑和紅燕。
“什麽事耽擱得了你?”青娥轉過身麵朝他走,笑吟吟的,半點不擔憂,“隻要你也想我,不就什麽難事都能迎刃而解了,你‘嗖嗖嗖’幾下忙完該忙的,回來接了我,不就好了?”
“我‘嗖嗖嗖’幾下?”
她唇畔那點小巧的梨渦瞧著比脆梅酸甜,叫馮俊成兩腮生津,不由朝她快走兩步。
她見狀故意要跑,往後退得急了些,叫石板絆到腳後跟,沒站穩,被掣進馮俊成的懷裏。
她順勢攀上他後背肩胛,不肯撒手了,安穩地挨著他胸膛,“我不怕,你放心去,我從來沒有這麽安心過。你眼下抱著我,我便覺得這就是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了。”
她話音輕輕的,像伴著晚風盛著月色而來的一寸星光,照亮了馮俊成心上每一個角落,“少爺,我離不開你了,這可怎麽辦?”
馮俊成將她打橫抱起,掌心有點發汗,卻更燙了。
“剛巧我也不準備再放你跑走。”
“哼。”青娥兩腳踢一踢,眼睛亮晶晶望著他,“我就知道你那紙契約憋著壞呢,等五個月一到,我還不清你的情,你預備怎麽處置我呀?”
馮俊成拿眼覷她,“你不是信誓旦旦說能還清麽?怎麽這就又還不清了?”
“你可真記仇!你就說怎麽處置我麽!”
馮俊成走到門前俯身在她唇上啄了一記,提膝將門頂開,輕車熟路去往內室。進了屋,沒有月光反而更黑,青娥也越加肆無忌憚,哼哼唧唧環著他頸子,挺身在他頸窩又親又啃,嚐到一點汗津津的鹹。
二人眼睛都還未習慣屋子裏的黑,因此聽覺和觸覺都格外敏銳,她曉得他怕癢,拿舌頭不夠,還要拿尖牙刮蹭,聽他吸氣吐納,心裏格外快意。
馮俊成偏頭去躲,近乎用的是氣聲,“出過汗。”
“你身上什麽味道我沒有嚐過?”說罷,捧過他臉,眼睛盯住他,舌尖勾過唇角,咂咂嘴,哪有半點知羞的樣子。
那點舌尖在夜色下泛著晶瑩光澤,像顆可口的甜果,待人采擷,卻轉瞬被吞入她自己口中。
她才不怕明早上董夫人的敲打,青娥觸到他肋下跳動的脈搏,對他懇求,“我要這個。”
馮俊成自詡意誌堅定,在她麵前早就潰不成軍,沉沉問她,“怎麽給你?”
“少爺想想辦法。”青娥勾著他脖頸往後倒,雙雙跌進了撣得蓬鬆的被褥。
後夜裏青娥沒有飲酒卻有些醉了,眼下泛著紅,昏昏沉沉扭臉撞進個“銅牆鐵壁”,蹭亂了額前發,馮俊成還沒睡,支著胳膊側躺,借月撥開她汗濕的碎發,輕輕點點她鼻尖,又點點她的梨渦。
輕笑了笑,挨著她躺下。
翌日早,他動身浙江,睡夢裏的青娥被窸窣穿衣的動靜吵醒,坐起身掀簾急著找他,見他穿戴整潔站在錦屏下洗漱,紅燕遞過巾子,見青娥拉開床幃,避開眼去。
青娥朝他伸手,笑著與他威脅,“五天,就五天,你去五天不回來,我可就不等你了。”
馮俊成走過去握著她手,十指自然交握,答應她盡快。
茹茹被施媽媽叫醒,從耳房裏跑出來,要闖青娥床帳,被馮俊成一把撈起來抱在懷裏,對著肉乎乎的小臉蛋香了又香,香得茹茹縮脖子直笑。
“我也香香大老爺。”茹茹小手捧著馮俊成的臉,撅起嘴巴親一親,馮俊成緊閉著一隻眼,拿臉湊過去,都像是用盡力氣似的。
“好了,我去老祖宗和爹娘院裏請個安這就走了。”
“等等,送你到門口。”青娥床頭床尾地翻出衣裳,急著下床送他。
二人在鳳來閣垂花門內交接了懷裏熱乎乎剛睡醒的小姑娘,捂著她的眼睛吻別。
這一走頭兩日倒沒什麽,茹茹白日裏和益哥兒在老祖宗院裏玩耍,青娥在董夫人處問了安就上馮知玉那兒坐坐。
也說不上為何,就是覺得馮知玉親切,分明二人做到一處也不大說話,隻是喝喝茶,跟婆子學學針黹。非要說個原因,大約是馮知玉看她的眼神最真,沒有虛情假意的客套,也沒有掩飾嫌惡的假笑。
這日青娥給茹茹做一件小兜兜,馮知玉也動手試著做一件。
“二小姐這件是做給益哥兒的?好像小了點。”
“是做給隆哥兒的。”馮知玉抖抖那塊料,“雖說都是庶子,可益兒算得上要什麽有什麽,隆哥兒卻因他娘體弱,一並受黃瑞祥冷落,我待他好,他娘親才能安心,將養好身體。”
青娥笑了笑,信口道:“做當家人可真累,要幫丈夫納妾,還要照顧他的妾室和庶子。”
這話換旁人說,多半要覺得是在陰陽怪氣,可青娥一來曉得馮知玉看不上黃瑞祥,二來也清楚自己做不成當家人,因此說的十分坦**。
馮知玉也笑,“所以有時候還是要自私些,給自己減輕負累,你看我總往江寧跑,不就是為了喘口氣。”
“這便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說到這兒,青娥想起來,“柳小姐還在山上不肯下來?”
“她過去三年裏在柳家受的委屈,不是搬出去幾天就能消解的。”
青娥歎口氣,“不是真做了尼姑就好。”
“她不會的。”馮知玉微歪過頭,點了點,“你脖子那兒怎麽了?”
青娥伸手去捂,想起靠近鎖骨的地方有枚紅印子,都過去兩天了,又在三伏天裏,因此今日她穿了對襟開衫,寬鬆輕薄,動作時前襟難免滑動。
“小蟲子蟄的吧。”
馮知玉卻笑,“也不知道小蟲子現在飛到哪兒了。”
青娥一愣,反應過來她說的是馮俊成,不知道他現在到哪兒了。
“二小姐……”
此時白姨娘從屋外進來,撣撣裙裾,益哥兒追著進來,數著手裏從茹茹那兒換來的石頭子。
青娥擱下手上針線,與白姨娘見禮,又問茹茹怎麽沒有一起跟來。
白姨娘道:“我去的時候還問了,沒看到茹茹,原是今日裁縫上門,太太派人去老祖宗那兒將她給要去了,正量身長裁新衣裳呢,有逢秋和施媽媽陪著,你放心。”
“那我就不去打攪了,午飯的時候再去接她吧。”
白姨娘點點頭,“今天府上好像來了客人,老爺一直在書房會客,你繞著走,別驚動東廂房,老爺談起事來不喜歡有人打擾,要是心情不好沒得還要遷怒你。”
青娥笑笑應下,低頭又做起手工活。
見時候差不多,她咬斷彩線和馮知玉告辭,白姨娘帶著益哥兒在裏間,像是午睡了,她就沒有進去,逕直帶上紅燕去接茹茹,
老爺夫人的院子最大,平日請早安都要過兩扇垂花門。第一扇門內是個庭院,草木山石,意境深遠,也是會客議事的地方,靠近東廂,則是馮老爺的書房。
青娥記著白姨娘的提醒,提裙繞過東廂,穿遊廊一逕往內走,路上紅燕叫穿出來的枝條打到額頭,惹得二人輕笑,連忙噤聲,鬼鬼祟祟往裏走。
青娥回首笑問她:“東張西望什麽呢?”
紅燕縮縮脖子,“我瞧見老爺書房裏走出來個人,還以為是來趕我們的。”
“哪有人?”
“讓樹遮住了,瞧,這就又走出來了。”
青娥手扶廊柱,跟著望過去,就見有個丫鬟領著位器宇軒昂的公子哥從遊廊那頭亮了相,一襲赭紅色圓領袍,手持折扇也舉目看過來。
他像是知道她人在這裏,瞧見她並不驚訝,反而有種貓兒見了耗子的手到擒來。那雙風流無鑄的丹鳳眼,浮現些微令人膽寒的陰狠。
青娥不由自主後退半步,僵硬地邁開腿,假做什麽也沒有看見,飛快往董夫人屋裏去接茹茹。
秦孝麟回進馮老爺書房內,他二叔秦培儀正坐在馮老爺桌前打官腔,秦孝麟在旁有些心急,不時改換坐姿。
秦培儀側目向他,“怎麽了這是?我和馮老爺的正事還未說完,你那些不上台麵的秘聞有什麽好急著講的?”
馮老爺對秦家二爺今日造訪十分不耐,隻想將人快些送走,可眼下他這慢條斯理的架勢,儼然不懷好意有備而來。還有這秦孝麟,竟然還敢踏進他馮府大門,馮俊成先頭辦過他的案,又牽扯進了同一個女人,馮老爺早就覺察對方來者不善。
他聽秦二爺如此說,便曉得他們今日造訪,隻怕別的不為,為的就是這樁“不上台麵的秘聞”,乜目讓他們有話直說。
秦二爺笑了笑,“說起來和令郎有關,令郎查過孝麟的案子,因此孝麟對我說起時,我還不信,以為他故意編故事抹黑令郎。”
馮老爺擰眉問:“你究竟想說什麽?”
秦孝麟將話茬接過去,畢恭畢敬一拱手,“馮老爺,看來您還不知道,令郎領回家來的這個李青娥,原來入的是個什麽行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