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名姝
天樞閣。
朱隆一邊給懷鈺搖著扇子送風, 一邊笑著道:“殿下方才那話說得真真兒霸氣,‘我從來沒認過輸,隻讓別人認輸’,殿下之威武, 令屬下望塵莫及, 五體投地,感激涕零。”
“一般般罷。”
懷鈺醉得歪在炕上, 兩頰燒紅, 胡亂扯散衣襟,不知這暖閣裏熏的什麽香, 怎麽這麽熱呢?
朱隆一見他這春情勃發的模樣,便知他是入巷了, 湊去他耳邊小聲問道:“殿下, 可用屬下先叫兩個姐兒進來泄泄火?”
懷鈺醉眼惺忪地看來,心說你在胡說八道什麽東西。
剛要開口, 槅門被推開,懷鈺酒後反應遲鈍,慢慢轉頭望去。
沈葭立在門口,傻眼看著房中這一幕。
她的夫君衣襟大敞,沒骨頭似地躺在炕上, 露出一線雪白胸膛,他兩頰暈紅如早春桃花,雙眸明亮似濃墨點漆, 而另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子正湊在他耳邊親密地說著話,兩人距離若即若離, 再近點就能直接親上去了。
沈葭:“……”
懷鈺:“……”
四目相對,空氣詭異地安靜下來。
沈葭緩緩抄起入門處的一盆蘭花, 懷鈺頭皮發麻,像覺醒了什麽本能,騰地從炕上坐起身,伸出手道:“那個,你聽我解釋……”
話沒說完,一個花盆早砸了過來,與之相隨的是沈葭的破口大罵。
“懷鈺!你又逛窯子!你不僅逛窯子!你還召男.妓!你你你……你簡直不知羞恥!”
懷鈺早在她扔來花盆的那一瞬間就從炕上跳起,其動作之快,反應之迅捷,讓人幾乎忘了他是個醉酒的瘸子。
沈葭撿著東西就砸,懷鈺抱頭鼠竄,整個暖閣頓時陷入雞飛狗跳。
“誤會!誤會!別砸了!我什麽都沒做啊!”
“你想做什麽?你個死瘸子,你能做什麽?!你忘記你在太後麵前發的毒誓了!”
“王妃,我作證!殿下是真的什麽都沒做啊!”
“你給我閉嘴!你個不要臉的粉頭娼.妓!”
朱隆險些被花瓶砸中,急忙矮身一躲,茫然道:“什麽粉頭?什麽娼.妓?王妃!誤會啦!我是朱隆啊!那日去鍾山咱們還見過呢!”
彭外婆拍著大腿道:“哎喲喂!我的宣窯瓷!姑奶奶啊,別砸我花瓶啊!”
閣中杯碟碗筷齊飛,眾人池魚遭殃,慌忙躲避,懷鈺上躥下跳,剛飛身閃過一個酒壺,猛地回過味來,不對啊!
“你不也在這兒嗎?!別扔了!潑婦!還扔!”
沈葭手中動作一停,忽然想起來,對啊,自己也是來逛窯子的,她記起自己到這天樞閣的來意,冷笑道:“方才就是你同我爭花使啊。”
“什麽?”懷鈺大驚,“對麵天機閣的是你?!你爭什麽花使?”
沈葭瞪著他道:“你能爭,我就不能爭?先說好了,我要上半夜!”
懷鈺下意識道:“憑什麽?我要上半夜!”
沈葭:“我上半夜!”
懷鈺:“我上半夜!”
沈葭:“我上!”
懷鈺:“我上!”
眾人崩潰:“你們不要吵啦!”
彭外婆心累地道:“掣簽罷,都別爭了。”
龜公拿來簽筒,裏麵有一紅一綠兩支長簽,抽中紅簽者上半夜,綠簽者下半夜。
懷鈺和沈葭一同上前,抽出木簽。
“我是紅簽!我贏了!”沈葭看著抽出來的那枚紅簽興奮大叫。
懷鈺麵色陰晴不定,將木簽折作兩半,嘲諷她:“我倒要看看,你一個女人,進去了能做什麽?”
沈葭哼了一聲:“這就不用你管了。”
說著看向謝瀾等人,道:“我們走。”
謝瀾、謝淙戰戰兢兢地看了懷鈺一眼,從他身邊走過,沈茹遲疑片刻,也跟著走了,從頭至尾,她的眼神都沒有落在榻上的陳適身上半分,陳適盯著她的背影,饒有興味地笑了。
一行人在龜公的帶領下,走上三樓,來到一扇雕花槅門前,門上掛著木牌,上書三個漆金描紅大字——朱雀閣。
這小蓬萊二層仿照南鬥、北鬥二十八星宿的方位而建,各自以回廊相連,三層則依照東方青龍、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四宮而建,一層中央的大廳挑空,名為“得月樓”,正合了月居其中、而眾星拱之的風水布局。
龜公敲了三聲門,恭敬道:“姑娘,貴客們來了。”
不一會兒,便聽裏麵傳來腳步聲,房門打開,卻是個俏生生的圓臉婢女,臉上帶著討喜的笑容:“公子們請進。”
沈葭有些遲疑地問:“我們這麽多人,進去不唐突罷?”
婢女笑道:“不打緊,貴客登門,歡迎之至。”
沈葭心說這就是花魁的修養麽?連手底下的小丫頭都這麽客氣,想到馬上要見到舅舅的相好,她不免有些緊張,心跳加速,手也握緊成拳。
朱雀閣是個兩進的套間,外間是迎客兼做書房之所,室內陳設清雅,粉牆上掛著字畫兒,還有一張七弦桐琴,書桌上墨硯未幹,放著半幅未臨完的《蘭亭序》殘帖,可見房舍主人是個風雅之人。
婢女搴起湘妃竹簾,裏麵才是生活起居的內室,眾人低頭進去,直覺一陣幽香撲鼻而來,令人神酥骨麻。
一位美人倚窗而立,她穿著一身秋香色立領對襟長衫,領口是一粒蝶戀花寶石領扣,下搭西洋麵料製成的馬麵裙,斜髻微墮,鬢上簪著一朵綻放的秋芙蓉,微微含笑,望著他們。
正是秦淮名妓陸婉柔。
不愧是豔名傳遍整個金陵的當世名姝,陸婉柔的美讓人搜腸刮肚也找不出詞來形容,隻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會讓你覺得此生見過的所有女子都成了庸脂俗粉,她就那麽站在窗邊一笑,便讓人忍不住想跪下去親吻她足尖。
沈葭等人都傻在了原地,雙腿不住地打擺子,卻不是因為陸婉柔,而是因為陸婉柔身旁站著的人。
“蒼天呐!饒命啊!”
謝淙嚇得魂飛魄散,大喊一聲轉身便跑,飛也似地逃出了房門。
“舅……舅舅……”沈葭打著哆嗦。
“七……七堂叔。”
謝瀾也不比她強多少,兩腿打顫,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順著太陽穴滑下來。
謝翊手持酒杯,站在窗邊,猶如一個溫和親切的長輩,微笑著打招呼:“都在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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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樞閣。
“什麽時辰了?”懷鈺蹺著腿問。
觀潮看一眼閣中的漏刻,道:“三更天了,爺,還早著呢,彭外婆說了,要到醜時末才輪得著咱們。”
“多嘴!”懷鈺瞪他一眼,“我問你這個了麽?”
觀潮鬱悶地閉上嘴。
朱隆湊過來,巴巴地問:“殿下,要不屬下去問問?”
懷鈺一個眼刀子甩過來:“你要問什麽?”
朱隆一噎,心道當然是王妃啊,還能問什麽,你這麽坐立不安的,不就是為了王妃麽?
懷鈺從炕上站起,背著雙手,在閣中走來走去。
朱隆不好繼續坐著,便跟在他身後,懷鈺轉身時,險些與他撞個滿懷,想起沈葭誤會他召男.妓的事,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跟著我幹什麽?!離我遠點!”
朱隆:“……”
朱隆委屈地窩去牆角,他做錯了什麽?他隻是想升個職而已,這小王爺怎麽這麽難伺候啊?
陳適放下酒杯,站起身伸個懶腰,搭著朱隆肩膀笑道:“文遠兄,咱們就別在這兒招王爺煩了,春宵苦短,價值千金,既然來了這煙柳繁華地,咱們也去找二三佳麗共度良宵罷。”
朱隆訕笑著:“哎,這個……”
他心想殿下這還沒譜兒呢,作為一個優秀的下屬,怎麽能拋下上司自己去嫖.妓?
懷鈺朝陳適看過來:“你要招妓?”
“不能嗎?”陳適笑道,“來了妓院,不招妓才奇怪罷?在下不像小王爺,與王妃心意互通,內子寬和大度得很,看見夫君出入勾欄瓦肆,也視如不見。王爺,微臣告退,恕少陪了。”
“……”
懷鈺蹙起眉頭,這姓陳的小白臉今晚是不是酒喝多了,怎麽說話陰陽怪氣,讓人聽不懂?
陳適經過他時,袖中掉下來一個什麽東西,正巧掉在懷鈺腳邊。
懷鈺撿起來,發現那是個香囊,針腳拙劣,繡的不知道是什麽醜東西。
他叫住出門的陳適:“你東西掉了。”
陳適回過頭,看見那個香囊,笑著來拿:“多謝,這要是丟了,可了不得,二小姐非怪罪我不可。”
懷鈺聞言一愣:“關她什麽事?”
陳適奇道:“王爺不知道麽?這香囊是珠珠繡給我的。”
他說完便要來拿這個香囊,懷鈺卻避開他的手,眉眼陰沉,推開他便往外走。
走到一半,他忽又折返回來,掐住陳適的脖頸,將他按在門上,眼神冷厲:“再喊一聲珠珠,我要你的命。”
他將陳適甩到地上,揚長而去。
“殿下!殿下!”
朱隆急忙要跟上去,陳適捂著被掐紅的脖頸,笑著站起來,將他一把攔住,邊笑邊咳道:“文遠兄,聽在下一句勸,你若不想遭殃,還是不要跟上去的好。”
觀潮神情複雜地看他一眼,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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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閣。
沈葭垂頭喪氣地走出內室,埋怨謝瀾:“都是你,非帶著我來。”
謝瀾“嘿”地一聲:“你這人!怎麽過河拆橋呢?不是你自己想來的嗎?”
沈葭唉聲歎氣:“隨便罷,說這些沒意義,你是哪篇來著?要抄多少遍?”
謝瀾生無可戀:“《無衣》,五百遍,你呢?”
沈葭立即不滿:“憑什麽?我八百!《子衿》!”
謝瀾連忙安撫她:“《子衿》好,《子衿》字少,你想想,幸好沒讓你抄《碩鼠》呢。”
沈葭想想也是,八百遍和五百遍也沒什麽區別,她扭頭跟謝瀾提議:“要不讓二哥哥幫咱們抄罷,他剛剛拋下我們跑了,不講義氣。”
謝瀾剛要說正有此意,目光卻停頓在門口的人身上,愕然道:“小王爺?”
沈葭轉頭望去,一個不明物卻徑直朝她的麵門丟來。
“這是你繡的?”懷鈺沉著臉問。
沈葭接住那不明物,是個碧色香囊,有點眼熟,稍微想了下,才記起這是浴佛節那日,自己送給陳適的。
她不解:“這個怎麽在你這裏?”
懷鈺看了周圍的人一眼,道:“都下去。”
他俊臉繃緊,整個人像座冰山,渾身由內而外散發著冷氣,一看就來者不善。
辛夷遲疑:“王爺……”
“下去!”
懷鈺厲聲怒喝,嚇得眾人脖子一縮,不一會兒就溜了個幹淨。
沈葭其實也有些害怕,卻不肯露出丁點懼態,反而昂著脖子道:“你凶什麽凶?這香囊就是……就是我繡給陳公子的,怎麽了?!”
懷鈺麵色陰鷙,上前逼近一步。
沈葭不自覺後退半步,驚恐地看著他,不太習慣這樣的懷鈺,他高她一個頭,回廊上燈火昏暗,他的影子將她從頭到腳地牢牢蓋住,沈葭一呼一吸之間,全是他身上的酒味,她快窒息了。
沈葭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要推開他。
懷鈺一把攥住她的手,紅著眼問:“你就這般喜歡他?”
“疼……”
沈葭疼得眼淚花都飆出來了,去推他的手:“鬆開!鬆開!”
“你也知道疼!”
懷鈺冷哼一聲,還是鬆開了她的手腕,他低下頭,盯著她的眼睛質問:“沈葭,告訴我,你就這麽喜歡他?喜歡到要親手繡一個香囊給他?”
沈葭捏緊香囊,不知為何,有幾分心虛:“我……我是成親前繡給他的,那時候我和你還……懷鈺,你在生什麽氣?你不也喜歡沈茹的嗎?我都沒跟你計較呢。”
“我現在不喜歡她了。”
“什麽?”沈葭一愣。
“你呢?”
懷鈺的雙眸亮得驚人,緊緊地鎖定著她,等待著她的回答。
沈葭心跳如雷,後背貼上槅門,說不出在害怕什麽,隻覺得眼前的懷鈺太強勢,太咄咄逼人,不像她平時認識的那個玩世不恭、笑起來還有點溫柔的少年。
“我……”沈葭咽了口唾沫,“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哎呀,這有什麽聽不懂的。”
門後傳來某個客人恨鐵不成鋼的點撥:“這位小公子說‘不喜歡她了’,意思就是說喜歡小娘子你了嘛,他問‘你呢?’,就是問你喜不喜歡他嘛,你直接回答就好了,小夫小妻的,有什麽不好說的……”
“閉嘴!”懷鈺惱羞成怒地吼道。
門後安靜下來。
沈葭麵頰潮紅,心髒砰砰跳個不停,剛想開口,又聽懷鈺冷冷地說:“你別誤會,我可不喜歡你,我就是隨便問問。”
她體內沸騰的血液迅速冷卻下去。
門後的客人道:“喲?口是心非可不是個好習慣。”
懷鈺:“……”
沈葭再抬起臉時,心情已經十分平靜:“沒誤會,我也不喜歡你。”
“你喜歡誰?”懷鈺語帶譏嘲,“陳適?別忘了,人家現在是你姐夫。”
沈葭心髒一窒,像千萬根針刺進去,她極力憋住眼眶中的淚水,輕聲道:“對,我喜歡陳公子,要不是因為那件事,我早就嫁給他了。懷鈺,我嫁給你就是個錯誤。”
“小姨子仰慕姐夫?你們玩兒得這麽花?”
門後那人大感震驚。
懷鈺看也不看,左拳揮出,瞬間破開窗紙,木屑飛濺。
門後偷聽的客人險些被揍中鼻子,嚇個半死,臉色煞白地道:“小公子,咱可不興動手的啊……”
懷鈺拔出拳頭,指關節上全是鮮血,他看著沈葭,萬箭穿心不過如此,咬牙切齒地冷笑:“好,好,你喜歡他,你嫁給我就是個錯。對不住,是我誤了你,誤了你們這對有情人,我滾,我這就滾了……”
他旋身便走。
就在這時,對麵朱雀閣的房門打開,一名婢女走了出來,攔住他的去路,垂首恭敬道:“這位公子請留步,請問公子可是天樞閣的貴客?公子與沈姑娘花二萬兩紋銀買下我們姑娘一夜,沈姑娘占前半夜,公子占後半夜,眼下沈姑娘有事先行離開,請問公子可要提前進門?”
懷鈺回頭看身後的沈葭一眼,挑眉道:“進,怎麽不進?”
他抬腿進了朱雀閣。
剛走入內室,他腳步就一頓,瞳孔微縮。
謝翊從窗邊走到桌前,放下手中酒杯,對身後的人說:“看來你今晚很忙,我先走一步,不打擾了。”
陸婉柔笑道:“七郎好走,有貴客在,奴家就不遠送了。”
謝翊淡淡應了一聲,經過懷鈺身邊時,拍拍他僵硬的肩,笑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