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秦淮

第二日用過午膳, 沈葭就帶著行李搬回了自己的院子,懷鈺不在,聽說一大早就出門去了,不知道去了哪兒廝混。

下午無事, 沈葭便和謝瀾在院子裏倒騰胭脂膏子, 還叫上了沈茹。

籃子裏鮮花簇簇,有木芙蓉、繡球花、紫薔薇, 鳳仙花、還有些普通品種的山茶, 都是辛夷從南花房摘來的,花瓣上還沾著新鮮的露珠。

沈葭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花瓣, 手肘撞了下謝瀾的胳膊,向她打聽:“你知道婉柔娘子嗎?”

謝瀾正嗅著手中的金蕊芍藥, 聞言抬起頭:“陸婉柔?怎麽不知道, 七堂叔在小蓬萊的相好唄。”

話音剛落,“啪”地一聲碎響, 沈茹用來搗花瓣的瓷罐倒了,花汁流瀉得滿石桌都是,她拿著藥杵手足無措,下意識想用手去擦。

沈葭見了立馬道:“你別動!”

說著掏出手帕擦起石桌,另一邊的辛夷和喜兒也趕緊來處理, 謝瀾扶正瓷罐,還好沒碎。

眾人一通忙活,終於清理幹淨。

沈葭問沈茹:“沒傷著罷?”

沈茹搖搖頭, 垂眼道:“沒有。”

“你別搗了,你的手還沒好, 這粗活兒不適合你。”

沈葭將藥杵一把奪來塞給謝瀾。

謝瀾:“……”

沈葭隻讓沈茹幫著剪剪花枝,她和辛夷負責將搗好的花瓣放進紗布, 擰出汁水,再將渣滓淘澄幹淨,杜若無所事事,蹲在一旁吸著花蜜逗貓。

沈葭手上忙著活兒,又接起方才的話題,好奇地問謝瀾:“你見過陸婉柔嗎?她長得漂亮嗎?”

謝瀾搖搖頭:“沒見過,隻聽說她是近日秦淮河聲名鵲起的名妓,那些文人酸秀才們好像還評了個榜,叫什麽‘金陵十二釵’,她就居釵首。去年上元節,秦淮河裏頭漂滿了貼著她名字的河燈,七堂叔也占了一份。”

沈葭頓時了然。

秦淮河是金陵城有名的煙花之地,而且緊鄰著江南貢院,才子佳人隔河而居,惹出不知多少風流韻事。讀書人慣愛附庸風雅,時常一起評比青樓娘子的品貌,生拚硬湊出什麽“留都四姝”“秦淮八豔”的名妓榜來,這個“金陵十二釵”,想必是沈葭在京城時新出的榜。

上元佳節放河燈,也是金陵的舊俗,原本是為了祈福,但近幾年逐漸成了秦淮河妓.女們比拚魅力的活動,誰的河燈多,誰就越受歡迎,出的風頭更大。

沈葭知道以舅舅的財力和個性,要麽不出手,一出手絕對一騎絕塵,恐怕是奔著千兒八百盞去的,這個婉柔娘子想必出足了風頭,難怪能高居金陵十二釵榜首,可惜去年自己遠在京師,沒能見著這一盛景。

謝瀾見她咬唇一臉惋惜,就知道她在想什麽,笑道:“你想見見這位傳聞中的婉柔娘子?”

“可以嗎?”沈葭眨眨眼。

“怎麽不可以?珠珠想見,必須可以,這事包在我身上了。”謝瀾大包大攬下來。

沈葭還以為她能想出什麽妙計,卻見謝瀾一扭頭,使喚自己婢女:“去東府把淙二爺叫來。”

淙二爺大名謝淙,是王氏的次子,謝瀾的嫡親哥哥。

正巧這陣年關將近,謝氏商行裏忙得熱火朝天,連一向不愛理事的謝淙也被謝翊抓去查賬,丫鬟在東府沒找著人,派了個小廝去鋪子才見到人,謝淙早熬得兩眼發青,聽說妹妹找,揪著這借口就溜之大吉,一口氣奔到西府浣花小築,沈葭她們已經製完胭脂了,隻等上屜蒸,正悠閑地品著茶。

一般來說,成年的兄長為了避嫌,要盡量少去內宅與妹妹碰麵,但謝家卻沒有這個規矩,他們兄弟姊妹打小一塊兒長大,關係都親厚得很。

謝淙先同妹妹們見過禮,又皺皺鼻子,笑問:“這兒怎麽這麽香?”

“剛製完胭脂膏子呢。”

謝瀾不同他多話,單刀直入提要求:“哥哥,待在宅子裏沒意思,你帶我和珠珠出去玩兒唄。”

“行啊。”謝淙坐下,一口答應,“你們想去哪兒?城內還是城外?聽說梅崗的梅花開了,帶你們瞅瞅去?”

“梅花有什麽好看的,東府多的是,我們要去小蓬萊。”

“什麽?!”

謝淙剛喝下一口茶,又噗地吐出來,震驚地站起身,看著自己妹妹道:“你說要去哪兒?小蓬萊?小蓬萊那是你能去的地方嗎?!”

謝瀾吐舌,扮個鬼臉:“你能去,我們為什麽不能去?再說了,是珠珠想去,我們要去看看七堂叔的相好。”

“是啊是啊,”沈葭立馬接話道,“二哥哥,你就帶我們去罷。”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謝淙堅決地擺手:“你忘了小時候你求著我帶你去秦淮河,然後呢?七堂叔差點沒把我打個半死!腿都給我打折了,我在**躺了三個多月!”

謝瀾道:“那時候珠珠還小嘛,七堂叔怕你帶壞她,才打你,現如今她都嫁人了,你就當帶她出去開開眼。”

“是啊,”沈葭拉著謝淙的手臂晃來晃去,“二哥哥最好了。”

“不行不行不行!”

謝淙至今還記得被謝翊支配的恐懼,那是他童年時代最深刻的陰影,他極力抵製沈葭的糖衣炮彈,轉身便走:“我看我今日是出了虎穴,又入了你倆的狼窩了,不行,我得去廟裏拜拜……”

“不準走!”

兩個女孩子撲過去,一個拽住謝淙左臂,一個抱住謝淙右手。

謝淙走不脫,欲哭無淚:“我說你倆別害我了成麽?那麽多兄弟,怎麽就逮著我一人禍害?”

謝瀾掐著他的脖子使勁搖晃:“誰讓你是我親哥哥呢?好哥哥,就帶我和珠珠去罷,不然的話……”

她眼珠一轉,不往下說了。

謝淙問:“不然什麽?”

謝瀾道:“不然我就把你藏私房錢的地方告訴嫂子!”

謝淙:“……”

死穴被戳中的謝淙隻得妥協,要求她倆必須穿男裝去。

這個倒簡單,謝瀾有一箱子男裝,從內到外、從頭到腳的裝備都有,她打發丫鬟去東府拿,謝淙出去打點車駕,謝瀾和沈葭就搬來菱花鏡,卸了釵鬟,打算梳個男子發式。

杜若給她們捧鏡,眼巴巴地問:“小姐,我也能去嗎?”

“你?”謝瀾替沈葭梳著頭,掀眼看她,“你一個黃毛丫頭,去那兒幹嗎?”

杜若舔舔嘴唇,說:“聽說窯子裏的糕點好吃。”

眾人:“……”果然還是為了吃。

沈葭大方道:“那你去罷。”

“謝謝小姐!”杜若很開心。

謝瀾的手巧,經常女扮男裝出去瞎逛,不一會兒就梳了個男子發髻,沈葭捧著銅鏡左看右看,隻覺得不習慣,耳邊忽然響起一道柔柔嗓音。

“我也可以去嗎?”

沈葭側目望去,見沈茹站著,有些膽怯拘謹地問。

沈葭吃了一驚:“你也要去?”

杜若要去還情有可原,沈茹居然也要跟著她,這就讓她出乎意料了,要知道沈茹一向規行矩步,是沈如海眼裏真正的大家閨秀,她都不用開口說話,整個人站在那兒,就是大寫的“規矩”兩字,而秦淮河可不是什麽正經地方。

沈葭生怕她這個外地人不知道秦淮河是幹什麽的,解釋了一句:“我們要去的地方,嗯……是那個男人們尋歡作樂的地方。”

沈茹道:“我知道那是做什麽的地方。”

沈葭驚訝地挑眉,心說知道你還去?不得了了,沈大小姐也變壞了,沈葭估計她隻是不想一個人留在府裏,沈茹不像她,在這府裏沒認識的人,陳適又成日出去結交南京的官員,她一個人閑著無聊,去也沒事兒,反正有她罩著。

沈葭點點頭:“那便一起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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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允南兄,這便是我們金陵城盛名的十裏秦淮河了。”朱隆笑著介紹。

他們此刻立在文德橋上,橋下便是靜靜流淌的內秦淮河,正是傍晚時分,夕陽碎金灑在河麵上,波光粼粼,河水清澈見底,甚至能看得清水裏遊弋而過的魚,河岸散落著三兩黛瓦白牆的民居,有背著孩童的婦女在河邊搗衣,河麵上一隻隻小艇劃過,俏麗船娘們立在船頭,手撐竹篙,用吳儂軟語唱著漁歌,正是金陵四十景之一——秦淮唱晚。

見到橋上的懷鈺一行人,船娘們劃著小艇,嘻嘻笑道:“好哥哥們,來奴家船上吃茶不?”

懷鈺被問得一怔,金陵人這麽熱情?

朱隆也是個風流公子,聞言浪笑道:“哦?你們船上有什麽茶?”

船娘拋來一個媚眼,嬌聲道:“西湖龍井,雲南普洱,洞庭湖碧螺春,什麽茶都有。”

朱隆道:“有沒有胭脂茶?”

船娘不解地問:“什麽是胭脂茶?”

朱隆笑道:“胭脂茶你都不知道?就是拿你唇上胭脂泡的茶。”

那船娘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在拿她取笑,紅著臉啐了一聲,又嬌羞地乜來一眼:“隻要公子想吃,奴家都能泡。”

朱隆轟然大笑:“好!待晚間我必來嚐一嚐你船上的茶。”

船娘吃吃嬌笑:“公子莫欺我,奴家就在船上專候著公子了。”

朱隆搖扇道:“本公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決不食言。”

懷鈺不解地投來一眼,不明白這朱隆怎麽這般不客氣,還真的去人家姑娘船上喝茶。

他不知這船娘乃秦淮河上的船妓,白日在河上劃船做買賣,晚上便在船頭掛一盞羊角燈接客,這等船妓在秦淮河屬於下等歪妓,大多都是農家女,每日在船上風吹日曬,沒什麽姿色,吃青春飯而已。

朱隆方才隻是隨口敷衍那船娘一句,可不敢拿這等貨色來招待懷鈺,便對懷鈺說:“殿下,咱們先下橋罷。”

下了橋,便是一條青磚鋪地的河濱小道,秦淮兩岸遍植楊柳,北岸是夫子廟、貢院和民居,南岸亭台樓榭林立,隱約傳出絲竹簫管之聲,便是大名鼎鼎的南曲了。

太.祖定鼎之初,曾在秦淮河南岸建起官營妓院十四座,是為教坊司,收容的官妓大多是戰爭俘虜的家小、靖難之役中被牽連的妻女、以及在政治鬥爭中落敗的罪臣家眷。國朝初年,從這些女子身上抽取的煙花稅收養活了大半軍隊,謂之“脂粉錢”,到了憲宗朝後,教坊司逐漸沒落,反倒是幾座私辦的妓寮迎來了興盛,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倚翠樓、富春院、偎紅館、還有小蓬萊了。

朱隆輕車熟路地引著眾人來到一幢小樓前,隻見那樓高三層,朱閣綺戶,雕欄畫檻,二層多設有露台,掛著竹簾紗幔,栽種茉莉幽曇,有頭挽危髻的妓.女身穿輕薄絹衣,手執團扇,在露台閑座,間或朝樓下投來一眼,眼波酥媚入骨,令人神魂俱**,手中小扇輕搖,迎風送來一陣胭脂香。

一名女子斜倚欄杆,偶然朝樓下一瞥,見懷鈺和陳適長身玉立,鶴立雞群,便眼波流轉地一笑,掐下一朵曇花,向樓下拋來。

“小郎君生得好俊,可要上來玩玩兒?”

陳適接個正著,湊在鼻尖一聞,笑道:“‘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果然名不虛傳。”

朱隆搖著折扇,嗬嗬笑道:“看來允南兄也是同道中人啊。不瞞你說,外頭的都是些庸脂俗粉,算不得什麽,裏麵佳麗更多,保管你挑盡興,咱們這便進去罷。”

陳適與他相視一笑,二人抬腿正要進門,忽覺懷鈺站著沒動。

朱隆疑惑回頭:“殿下?”

懷鈺似被釘在了原地,耳根通紅,說:“那個……你們進去罷,我就……就不進去了。”

朱隆大驚,心想這怎麽行,今日這夜逛秦淮的活動就是專門給他安排的,難道是自己做錯了什麽,出了岔子?不應該啊。

朱隆立馬恭敬問道:“殿下,可是有哪裏不滿意?”

他生怕懷鈺擔心這又是謝家的產業,連忙拿扇子擋住臉,附在懷鈺耳邊小聲說:“殿下放心,屬下擔保這小蓬萊與謝家絕無關係,謝七郎什麽生意都做,唯獨不做皮.肉生意。”

懷鈺看他一眼,心想有你這樣的下屬可真貼心,帶著老子在媳婦兒的老家逛窯子。

他可是才在太後麵前發過毒誓,今生不再出入煙花之地,誠然,他並不是怕被抓到什麽的,隻是男子漢大丈夫,說出口的話總得做到是不是?

懷鈺咳了一聲:“你們去罷,玩得開心,我就不去了,本王……本王還有事。”

朱隆立刻發揮狗腿子的積極性:“殿下有什麽事?可有用得著屬下的地方,殿下盡管說。”

懷鈺:“……”

陳適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一把攬過朱隆的肩,笑道:“文遠兄,你還是別強人所難了,小王爺與你我不同,他敬愛王妃,是不會去這種花街柳巷的。”

“啊……”

朱隆恍然大悟,意識到自己好心辦了壞事,趕緊設法補救:“那個……我也、我其實也不大愛來這種地方,殿下與王妃鶼鰈情深,真乃吾輩楷模,屬下今後一定痛改前非,戒色戒**,向殿下看齊。”

懷鈺:“……”

懷鈺心道什麽意思?以為老子懼內?

看著陳適笑吟吟的麵孔,懷鈺越發覺得這小白臉在嘲笑自己,就連那朱隆眼中也隱隱透著股憐憫味道。

懷鈺腦子一衝,抬腿走入小蓬萊門檻:“不就是逛個窯子嗎?走啊,我請你們。”

朱隆趕緊碎步跟上去,猶豫道:“殿下,王妃那邊……”

懷鈺怒了,心道你果然以為老子怕老婆,他大聲道:“王妃算老幾啊!老子逛窯子,她聲都不敢做!”

後麵默默跟隨的觀潮看了他一眼,心道這話可千萬不能讓王妃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