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過招
北風卷地, 百草枯折,轉眼已是十一月,距離商隊南下已過了月餘。
當日一行人出了京城永定門,一路途徑良鄉、涿州、雄縣、河間、獻縣、經德州進入山東境內, 又沿兗州、徐州順東南而下, 到得中都鳳陽府。
昔年太.祖起兵鳳陽,這裏便是龍興之所, 又是祖宗陵寢之所在, 懷鈺便攜著沈葭前往皇陵拜謁,如此耽擱一兩日工夫後, 眾人再度啟程,在臨淮關渡了淮河, 望滁州城進發。
這一日, 天色晴好,滁州城外是一條大河, 名曰“清流河”,是滁河的支流,呈西北—東南走向,河流清波,兩岸夾山, 不愧“清流”之名。
冷師爺早年間行遍中原大地,便手挽韁繩,揚鞭指著前方道:“東家請看, 前方便是清流關,此關乃南唐所設, 自古以來便是北方進出南京的必經之地,有‘金陵鎖鑰’一稱, 過了此關,再往南行上五十裏,便是滁州城了。”
謝翊雖號稱走南闖北,卻是很少上北直隸,除了這三年為了探望沈葭去得勤些,但也次次都是沿運河乘船北上,還是頭一回走南下的陸路。
看著眼前的綠水青山,他不禁感歎:“‘環滁皆山也’,歐陽修說得果然不錯,今日不急著趕路,在此處用了午飯再走。”
眾人聞言,趕緊下馬的下馬,埋灶的埋灶,做飯的做飯。
這一路雖沿途都有驛站,但難免也有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時候,眾人都已習慣了就地紮營打火的生活。
“看招——”
河灘上,懷鈺正無聊地踅摸一塊鵝卵石打水漂,聽見身後破空而來的動靜,他頭也不回,伸出兩根長指一挾,就將偷襲他的人給定住了。
“放開!”
沈葭怎麽抽也抽不出手中的樹枝,臉都憋紅了,終於忍不住求饒。
懷鈺得意一笑,鬆了指間樹枝,轉身道:“就你這樣的,還想偷襲?回娘胎再練個幾年罷!”
沈葭啐道:“呸!少得意!看我一招錦繡萬千!”
說罷搶身直上,手中樹枝左劈右刺,東舞西擊,端的讓人眼花繚亂。
此招正是懷鈺所教,這一路上閑極無聊,沈葭有事沒事便拿著那柄倭刀去挑戰他,她這點三腳貓工夫豈是打得過懷鈺的,每次不是被奪了刀,就是一跤跌在他身上,被教訓得灰頭土臉。
沈葭知恥而後勇,便讓懷鈺教她武功。
懷鈺哪有這閑工夫,再者她到時學會了,轉過頭來對付的不還是他?因此決計不肯同意。
誰知沈葭是塊牛皮糖,黏上了就不肯放,一路上沒少趁著懷鈺不注意搞背後偷襲,懷鈺反正待著也是無聊,便順手指點了她幾招。
這樣一來,看他倆切磋幾乎成了眾人一路上不可多得的消遣,謝翊也來圍觀過幾回,隻說了句不許動刀刃,就隨他倆玩鬧去了。
這一招“錦繡萬千”是沈葭取的花名,原本並沒有這麽個花裏胡哨的名字,此招的要義在於前麵的刀花都是虛招,最後一招直取敵人麵門,這就叫“袖裏乾坤”,若使得好了,可令敵人防不勝防。
隻可惜沈葭隻學了個花架子,並未學到精髓,還不等她使出那“袖裏乾坤”,就被懷鈺扭了雙手抱進懷裏,動彈不得。
“花拳繡腿。”懷鈺在她耳邊低笑著評價。
沈葭掙了幾下,掙脫不得,臉頰泛起紅暈,怒道:“懷鈺!你讓我一隻手!”
她白玉似的耳垂近在眼前,上麵沾了點點紅霞,恍如胭脂,女子幽香不住地往鼻子裏鑽,懷鈺一個鬼使神差,險些往那耳尖上親一口。
聽見她說的話,他勉強把持住心神,清了清嗓道:“這有何難?我讓你兩隻手。”
說罷放了沈葭,兩手負在身後,笑吟吟地看著她。
冬日的陽光灑在河麵上,波光粼粼,懷鈺一襲玄色錦袍,前襟用銀線繡著飛禽走獸,他在日光下笑得唇紅齒白的模樣,竟有種說不出的俊朗。
沈葭心髒怦怦亂跳,不知是因為方才劇烈運動過,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她扔了手中樹枝,道:“不打了。”
說完便一扭身跑了。
懷鈺也不知她為何說不打就不打了,將那樹枝撿起來,拿匕首削尖了,準備下河串個魚。
正削到一半,身側投下一小片陰影。
懷鈺唇角微勾,也不抬頭:“又回來了?叫聲夫君,我給你抓條魚……”
“小王爺。”
懷鈺削樹的動作一頓,抬頭看竟是沈茹,不由得萬分尷尬,站起身道:“怎麽是你……我……那個,我以為是沈葭。”
沈茹微微一笑:“小妹去找她舅舅了。”
“哦……”懷鈺摸摸頭,“那你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沈茹也遲疑起來:“昨晚……”
她一說“昨晚”,懷鈺就知道她要說什麽事了。
昨夜他們在大柳驛站投宿,約莫三更天時分,懷鈺起夜時聽到一陣爭執聲,出了上房,果然看見後院馬廄旁站著一對男女,其時月色掩映,院中光線不甚明亮,但懷鈺的夜視能力極佳,一眼便認出那對男女是陳適、沈茹夫婦。
三更半夜,他們不睡跑來馬廄幹嗎?
懷鈺一時好奇心起,便站在二樓多看了片刻光景,誰知看著看著,情況不對勁起來。
樓下的兩人竟推搡起來,陳適在外人前一向溫文儒雅,是個走在路上都怕會踩死螞蟻的性子,當晚卻像鬼上了身,粗暴地推了沈茹好幾下,甚至揚起巴掌要打她。
懷鈺生性見不得這倚強淩弱之事,當即就要跳下樓阻止,抬腿時不慎踹翻欄杆上一個花盆,從二樓跌落下去,在院中摔得粉碎。
這下驚醒了驛站中人,狗也跟著狂吠起來,陳適往樓上看了一眼,就拉著沈茹進房了。
懷鈺也不想引來別人注意,就悄悄溜進了房。
眼下沈茹重提這事,明顯是昨晚她也看清了樓上的人是他。
懷鈺忍不住問道:“你和姓陳的……”
話出口,他才覺得不妥,自己喊習慣了“姓陳的小白臉”,卻忘了這姓陳的如今是他名副其實的姐夫,沈茹的丈夫,隻好匆忙改口:“他若欺負你,你隻管告訴我們便是,這裏多的是人為你做主,你不必忍著。”
沈茹勉強擠出一個笑,道:“多謝小王爺,但他沒有欺負我。”
懷鈺皺眉:“可我昨晚都看見了。”
沈茹道:“小王爺可願替我瞞過此事?尤其是小妹,不能讓她知道,妾身在此謝過小王爺了。”
說完跪在地上,要給懷鈺磕頭。
懷鈺哪能當得起她如此大禮,有心想避開,沈茹竟是他不答應就不起。
懷鈺隻得道:“好罷,我不告訴沈葭。”
沈茹這才起身,不料腳下正巧踩著一塊生著青苔的鵝卵石,一個趔趄,險些要滑進一旁的河水裏,幸虧懷鈺眼疾手快,將她給扶住了。
“沒事罷?”
懷鈺等她站穩了才敢鬆手。
沈茹搖搖頭,正要道謝,忽然直視著他右後方,嘴唇微張,麵色慘白。
懷鈺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隻見沈葭不知何時來了,手中還捧著個油紙包著的燒雞腿,僵立在原地。
懷鈺:“……”
沈葭麵無表情,扭頭便走。
懷鈺一下就知道她誤會了,顧不上沈茹,趕緊拔腿去追:“沈葭!你站住!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沈葭充耳不聞,抬腿上了馬車,把手裏油紙包一扔。
杜若兩手接個正著,如獲至寶:“小姐,不是要給小王爺嗎?他不吃嗎?”
“不許提那個人!”
沈葭瞪她一眼,氣呼呼地在馬車內坐下。
杜若和辛夷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心想:又吵架了。
就在這時,懷鈺後腳也上了馬車,他本有一肚子的話要解釋,看見馬車裏坐著的杜若和辛夷,卻是說不出口了,隻能一言不發地找個地方坐下。
剛一坐下,沈葭就看著窗外道:“杜若,你告訴他,這是我的馬車,讓他下去。”
杜若正啃雞腿啃得滿嘴油腥,聞言一抹嘴,對懷鈺道:“王爺,王妃說,這是她的馬車,讓你下去。”
懷鈺:“……”
懷鈺抿了抿唇,道:“方才是你姐姐要摔倒,我才出手扶了一把……”
杜若抬手打斷:“你說慢點,我記不住這麽多。”
說著轉向沈葭:“王妃,王爺說,方才是你姐姐要摔倒,他才出手扶了一把。”
沈葭堵住耳朵,麵朝窗外:“我不聽!”
杜若又轉向懷鈺:“王爺,王妃說她不聽。”
“……”懷鈺沒好氣道,“你閉嘴!”
杜若麵向沈葭:“你閉……”
懷鈺:“等等!這句不用你轉達!”
懷鈺氣不打一處來,幹脆起身坐在沈葭旁邊,對著她道:“你姐都要摔進河裏去了,你不能讓我眼睜睜看著罷。”
沈葭也氣得回過頭:“誰跟你說這個!”
懷鈺也惱了:“那你這是在生哪門子氣?”
沈葭道:“你跟她有什麽秘密,要瞞著我?”
懷鈺一怔,這才明白她生氣原來是因為這個,這下倒是難辦了,如果沒答應沈茹,告訴沈葭也沒什麽,但現在他已經在沈茹麵前做出承諾,將此事保密,不告訴任何人,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萬萬沒有毀約的道理。
懷鈺坦誠道:“這我不能告訴你。”
沈葭胸中堵著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一扭頭道:“你下去,我不想看見你。”
懷鈺道:“我就不下去。”
他倆這你一言我一語,倒是急壞了杜若:“你們別說這麽快啊,我跟不上了……”
辛夷哭笑不得,扯著她後脖領道:“你就別在這兒添亂了,去找你觀潮哥哥,看他又給你帶了什麽好吃東西。”
兩人剛下馬車,沈葭和懷鈺也下來了,沈葭在前麵跑,懷鈺在後頭追,沈葭一口氣跑到謝翊這裏,張嘴就委屈得想哭:“舅舅!”
謝翊正和冷師爺煮茶喝,聞言淡淡掀起眼道:“又怎麽了?”
這二人吵了一路,也找他做了一路的主,謝翊已經處變不驚了。
沈葭指著懷鈺,別別扭扭道:“我不要和他坐一輛馬車。”
懷鈺冷笑一聲:“怎麽,那馬車就你坐得,我坐不得?”
沈葭扭頭怒視他:“那是我謝家的馬車!”
懷鈺反唇相譏:“那拉車的馬還是驛丞看在我的麵子上換的呢。”
沈葭:“你……”
“你們不要吵了!”
旁觀的謝翊和冷師爺終於說出這一路上說過無數次的話。
冷師爺勸道:“不就是一輛馬車麽?咱們馬車多的是,你們分別坐一輛就是。”
沈葭氣得轉身走了。
懷鈺跟在她後頭說:“沈葭!你在發什麽脾氣?不就是氣我不告訴你麽?那我現在告訴你!行了罷?!”
沈葭堵住雙耳:“我才不聽!”
懷鈺:“???”
懷鈺真是搞不懂女人一天到晚在想什麽,先前因為他不說而生氣,現在他要說了,她又不聽了。
懷鈺的擰脾氣上來了,道:“我今天還非告訴你不可,你站住!”
沈葭不管不顧,從一個夥計手裏搶過韁繩,騎上馬就跑。
懷鈺見狀愣了一下,食指塞入口中,打個呼哨,正在河灘吃草的獅子驄應聲趕來,懷鈺翻身上馬,“駕”的一聲,白馬朝著沈葭離去的方向追去。
冷師爺見了這幕,問道:“東家,需不需要派人跟著?”
謝翊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淡淡道:“急什麽,不是跟上去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