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聘禮
八月底, 聖駕回鑾,朝廷明發詔旨,宣布賜婚扶風王懷鈺與吏部尚書之女沈葭的消息。
九月初,沈如海上疏請辭, 被聖上駁回, 第二次上疏,再駁回, 第三次上疏, 聖上批準,封其為安平伯, 襲爵三代,領光祿寺卿一職, 夫人謝氏追贈一品誥命, 次輔徐文簡升任內閣首輔。
經欽天監占卜後,婚期定在九月二十六。
婚期隻有一個月不到的時間, 不明情況的人,自然疑惑聖上給自己最疼愛的侄兒指婚為何這般倉促潦草,知道真相的人,也不會去亂說,大家都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
國朝有嚴格的長幼有序規定, 成婚不能在長兄、長姊之前,所以沈茹也需與陳適盡快完婚,婚期與沈葭定在同一日。
旁人都道沈閣老……當然, 現在不能稱呼沈閣老了,而是安平伯。
人人都說安平伯好福氣, 不僅將嫡女嫁入皇家——雖然是那不成器的小煞星,但好歹地位扶搖直上, 成為眼下除武清侯外最炙手可熱的皇親,就連庶女也高嫁給了狀元郎,惹得旁人豔羨不已。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沈如海究竟甘不甘心從一朝首相變成富貴閑人,那就隻有他自己清楚了。
要說最高興這門婚事的人,應當就是宮裏的皇太後了。
太後是當今聖上的親母,她一生隻育有兩個孩子,除去今上外,另一個便是扶風王懷瑾。
懷瑾故去後,太後便將所有對長子的疼愛移情到了孫兒懷鈺身上,懷鈺長成如今這副混世魔王的德性,與老太後的溺愛也不無關係。
太後得知懷鈺定了親,當即就要召沈葭入宮覲見,被聖上勸得好不容易打消了念頭,又不知從哪個碎嘴太監那裏聽來懷鈺一整夜和沈葭在船上廝混的事,嚇得立刻找太醫開了固精補陽的方子,什麽鹿鞭虎鞭,一股腦兒地燉成十全大補湯,賞給懷鈺喝,喝得懷鈺這陣兒躁得一天到晚流鼻血。
這日懷鈺在慈寧宮老太後跟前盡完孝,又被高順叫去西暖閣。
進去時,延和帝正在南窗的火炕上打坐,手中拿著本書在看。
懷鈺跪下行禮,延和帝喊聲“平身”,視線越過書籍,看到他腰畔空空如也,不禁皺眉:“你那玉佩也該收回來了,送什麽信物不好,偏偏送這個,你生下來就握著這玉,人家大師說了,這玉是保你平安的,輕易不能離身。”
懷鈺漫不經心地點了下頭,一看就沒聽進去。
延和帝正想再說他兩句,忽然聽他問:“皇叔,我記得上月福建巡撫進了兩株半人多高的紅珊瑚樹?”
延和帝道:“半人多高誇張了,不過確實比尋常珊瑚樹高一點。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了?你不是對這些東西向來不感興趣的麽?”
懷鈺嘻嘻一笑,腆著個臉皮道:“賞我唄,我成親的聘禮還缺點兒數。”
延和帝:“……”
雖然是幹正事,但看著他這涎皮賴臉、沒個正形的模樣,聖上就氣不打一處來:“我說你今日好端端怎麽叫起皇叔了呢?原來是打起了朕私庫的主意!你還缺數?你爹娘給你留下那麽多奇珍異寶,還有太後,你打量朕不知道?這幾日你哪回進宮,不是巧言哄走你皇祖母的東西?”
懷鈺連聲叫屈:“這您別冤枉我!是皇祖母自己要給她孫媳婦兒的。我說陛下,您好歹是陛下,天子富有四海,親侄兒要娶妻,您就不表示表示?”
旁邊侍立的高順忍俊不禁,幾個太監宮女也低下頭抿著嘴偷笑。
延和帝見了他這理直氣壯、伸手討錢的潑皮模樣就來氣:“自個兒拿了鑰匙上庫房挑去!別在朕跟前丟人現眼!”
懷鈺立即五體投地:“謝主隆恩!謝陛下盛情!臣一定感恩戴德、銘感五內、當牛做馬、報效陛下……”
“快滾!”
延和帝將手中書摔過來。
懷鈺跳起一把接住,看見書名,樂了:“喲,《西遊記》,還是憲宗朝刻本,謝了陛下,沈葭一定喜歡看。”
說完腋下夾著書,一溜煙跑了。
延和帝氣得胸膛起伏不定,罵道:“這臭小子,命裏討債來的,生下來就是為了氣我。”
高順笑道:“奴婢看小王爺高興得緊呢,之前還一口一個‘不娶’來著。”
延和帝也氣笑了:“那小子就是嘴硬,口是心非,他早瞧上沈家丫頭了,自己還不知道呢。”
懷鈺從天子私庫搬了幾車的寶貝回去,在其中挑挑揀揀,隻挑出一個漆金蟈蟈籠,覺得還有點意趣,其他的都是俗物,便提了那蟈蟈籠,順帶夾上那本《西遊記》,一路往沈園的方向去了。
他老馬識途,爬上粉白高牆,冷不丁一根長竹竿兒橫掃過來,驚出懷鈺一身冷汗,得虧他身手好,腦袋一縮避開竹竿,順勢翻上牆頭,見牆根兒底下手持竹竿的不是別人,正是杜若。
懷鈺立在牆上問道:“你拿竿子打我做什麽?”
杜若道:“沒打你,我粘蟬呢,這蟬聲吵得小姐夜裏睡不著覺。”
懷鈺心道你粘蟬怎麽衝著我來的,一邊嘀咕:“都這月份了還有蟬呢?”
他跳下圍牆,將帶來的禮物放在院中石桌上,見沈葭正貼著廊柱,直挺挺地站著,頭頂還頂著半碗水,不禁戳了她肩頭一下:“你這幹嗎呢?練雜耍?”
沈葭本來頂得好好的,被他一戳,身形不穩,腦袋上的瓷碗掉下來,頓時摔成粉碎。
沈葭:“……”
“說了讓你別惹我!別惹我!”
她氣得不行,往懷鈺胳膊上連拍好幾下。
懷鈺反正皮糙肉厚,也不怕疼,隻讓她打,嘴上不忘問:“你還沒告訴我你在做什麽呢?”
“練站姿!”
沈葭頗沒好氣。
懷鈺撓撓頭:“這玩意兒還用練?”
他一頭霧水,沈葭也不理他,徑自坐去石桌旁喝水,將他當空氣忽視。
還是辛夷主動上前解釋,原來自打聖上給他們賜婚後,皇後就派了兩個宮裏的教引嬤嬤過來教沈葭規矩,從吃飯穿衣到坐臥出行,都有一套細致繁瑣的講究,行要做到簪不動搖,笑要做到不露齒,弄得沈葭連怎麽吃飯走路都不會了,別扭得很。
懷鈺聽了,在她對麵坐下,說:“學這勞什子做什麽,你不用學這些,我帶你玩兒去?”
沈葭悶悶地趴在石桌上,道:“不去。”
懷鈺將臉湊過來,一不小心挨得太近,一股女子幽香驀地襲來,沈葭的側臉光滑白皙,連毛孔也看不見,他鼻頭一熱,頓時有種不詳的預感。
果然,辛夷指著他叫道:“呀!流鼻血了!”
懷鈺趕緊捂住鼻子,鼻血還是濕漉漉地從指縫溢出。
沈葭這時也感覺到了異樣,往臉上一摸,手指頭上竟然摸到了血,這下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小煞星看著她的臉又起了色心,還將鼻血滴到了她臉頰上!
豈有此理?!
沈葭氣得臉通紅,站起身大罵:“你這個登徒子!來人!把他給我叉出去!”
懷鈺急忙道:“喂!你誤會了!我不是……我是喝多了湯……哎!你聽我說啊!”
他被杜若亂棍打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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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雖然準備得倉促,但畢竟是親王成婚,不可隨意對待。
九月下旬,隨著婚期臨近,懷鈺從各處搜刮來的聘禮也送到了沈家,說是十裏紅妝半點也不誇張,運禮的彩車堵了將近兩條街,看得附近的圍觀百姓們瞠目結舌,見過豪的,沒見過這麽豪的,隻聽見負責送禮的人不停高聲報著禮單:
“白璧一雙!”
“黃金千兩!”
“玉如意十柄!”
“東珠五十顆!”
“翡翠送子觀音一對!”
……
相比之下,陳適那邊的聘禮就少得可憐了,隻有十幾抬,跟懷鈺的大手筆一對比,顯得說不出的寒酸。
沈園門口今日車馬如龍,鞭炮齊鳴,熱鬧至極,聲音傳入高牆,連東北角上的聽雪閣都隱約聽得見。
沈葭趴在貴妃榻上,翻著懷鈺那天拿來的《西遊記》,正看到孫猴子被西天如來化成的五指山降伏的這一回,因劇情精彩,她看得目不轉睛。
杜若從外麵跑進來,興奮道:“小姐小姐!你真的不出去看嗎?小王爺送來好多東西啊!有東珠、有瑪瑙、有觀音大士像,還有棵半人多高的紅珊瑚!”
沈葭翻過一頁書,眉眼不抬地道:“不去。”
餘光看見杜若那興高采烈的樣子,她又扭頭皺眉數落:“那些東西你沒見過嗎?幹什麽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出去。”
杜若被罵了也不難過,啪嗒啪嗒跑出去,沒過一會兒,又跑進來。
“小姐小姐……”
沈葭幹脆將書放下,道:“又是瞧見什麽啦?你再這樣,中午做的紅燒蹄膀你別吃啦!”
杜若道:“不是啊!是謝家那邊來人送嫁妝了!”
沈葭愣了一愣,扔了書站起身:“舅舅?!”
她靸上鞋就往外跑,杜若和辛夷兩個急急忙忙跟上,跑到蒹葭園附近時,恰好碰見沈茹也急匆匆往前麵去。
姐妹倆打了個照麵,什麽都沒說,還是沈茹先開口打破尷尬:“聽說舅舅來了?”
沈葭頓時大怒:“那是我舅舅!你喊什麽舅舅?!”
沈茹一怔,黯然地垂下眼皮,腳步也慢了下來。
沈葭才不管她,一門心思地往前院跑,剛跑出蒹葭園,迎麵撞進一人懷裏。
那人“哎喲”一聲,被她撞得後退一步,卻顧不上自己,趕緊先伸出雙手扶住她。
旁邊沈如海在罵:“跑什麽跑!就要成親的人了!冒冒失失!沒半點體統!”
一個寬和的男子聲音道:“無妨,是冷某沒看清路。”
沈葭抬頭一瞧,見來人不是舅舅,而是舅舅的賬房先生冷思成。
冷思成祖籍徽州歙縣,徽州這個地方人傑地靈,是有名的文教繁盛之鄉,曆來盛產幕僚人才,以至於大晉官場逐漸出現一個“徽州師爺”的群體,比紹興師爺還要早出現,名頭那是響當當的。
冷思成如今四十多歲,性格老成圓滑,擅長與各路人馬打交道,可以說是謝氏商行的“智囊星”,外人就為他取了個諢號,叫“冷師爺”。
冷師爺見沈葭的臉迅速垮了下去,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麽,莞爾一笑道:“孫小姐好久不見,隻是怎麽一見到我就垮著臉呢?”
他是長輩,在沈葭小時候就見過她,所以常喜歡逗她,開她的玩笑。
沈葭給他見了個禮,迫不及待地問道:“冷伯伯,舅舅呢?我成親他不來嗎?”
冷師爺道:“你這親成得太急了,東家收到信的時候,還在倭國談生意呢,他已經抓緊時間往回趕了,但隻怕趕不上,便派我先來了。”
沈葭一聽,頓時好生失望。
月洞門後,偷聽的玲瓏躡手躡腳地離開,來到涼亭裏。
沈茹立即站起身問:“怎麽樣?”
玲瓏搖頭:“不來,說是還在倭國。”
沈茹一聽,怔怔地坐回美人靠,無意識地揉著手帕,喃喃道:“小妹大婚,我以為他會來的。”
玲瓏眼神猶豫,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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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沈如海看著跪在跟前的沈茹,萬分頭疼。
“按理來說,守孝三年期滿,即可除服,差個三天兩日的,也無甚打緊,你娘在九泉之下,肯定不希望你為了她耽誤婚期,你有這個孝心就成了。允南是個好孩子,阿茹啊,你要相信為父看人的眼光,你們婚後一定會琴瑟和鳴的,你是我的女兒,為父不會害你。”
沈茹跪在地上,淡淡道:“請父親允準我回杭州。”
“你——”
沈如海重重歎了聲氣,他有心想發火,但沈茹終究不是沈葭,到底沒能舍得罵出口。
長女一向孝順懂事,很少有違背他的時候,隻有在成婚這件事上,一再固執己見,先前就以守孝為借口多次遷延婚期,現在又堅持要回杭州,給她娘孫氏守墓。
孫氏並非錢塘人士,隻是家道中落時,曾在杭州做過一陣風塵女子。
沈如海當年屢試不第,為排解內心苦悶,便買舟來杭州散心,遊西湖時與孫氏一見鍾情,二人相好了一陣日子,孫氏發現自己懷了孕,彼時沈如海隻是個落第秀才,囊中羞澀,既為她贖不了身,也養不起未出世的孩子,吃了鴇母的一通冷嘲熱諷後,羞愧之下選擇一走了之。
孫氏在他走後,沒有打掉孩子,而是用畢生積蓄找老鴇贖了自己。
第二年她生下沈茹,便在西湖邊以賣字畫為生,平時做些縫補漿洗的活計貼補家用。
沈茹早早就懂了事,跟隨母親一起出攤賣畫,母女倆一樣的清麗婉約,即使荊釵布裙也難掩天生麗質,因此時常惹來一些油滑浮浪子弟的覬覦,也有牙婆上門來給孫氏說親,無外乎是嫁給某個員外做填房、或是給哪家大老爺做小,每次都遭到了孫氏的嚴辭拒絕。
旁人都笑話她,一個從良的青樓婊.子,還當起貞潔烈女來了,不趁著自己還有點姿色,趕緊待價而沽,而是守什麽活寡,簡直是愚蠢。
然而就在沈茹八歲那年,從北方來了一列儀仗,竟是已經當了官的沈如海,大搖大擺地來接她們母女倆。
眾人這才感歎孫氏目光長遠,一眼就看出當年那個沈秀才是要發跡的命。
孫氏去了京城後,雖是姨娘,卻也跟正頭夫人差不多,尤其是當謝柔跟沈如海鬧掰,一氣之下跑回江南後,她更是沈園中名副其實的女主人,隻可惜紅顏薄命,才三十多歲就撒手人寰,她死前回光返照,讓沈如海將她葬回杭州西湖旁,因為那裏是他們初見的地方。
沈如海自然悲痛應允,待她咽氣後,親自扶棺送她去西湖安葬,又在京城家中設了個牌位,供他和沈茹每年遙祭。
沈茹現在提出要去杭州,可昔年她和孫氏住的茅屋早已破敗,她到了那兒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
沈如海想了想,道:“阿茹,你莫非是見今日允南抬來的聘禮遠不如你妹妹的,起了那等嫌貧愛富的心思?為父告訴你,做官的眼光要放長遠,今日落魄的人,來日未必沒有東山再起之時,擇婿也是同樣的道理。允南是我的學生,他雖出身寒微,但日後必有青雲直上之時,你現在嫁給他,將來未必會比你妹妹過得差。”
他是慈父心腸,說的都是些掏心窩子的話。
沈茹咬咬唇,似是終於鼓起勇氣,豁出去道:“父親,若是女兒喜歡的人,哪怕隻有片瓦遮頭,女兒也樂意;若是不喜歡的人,即使每日綾羅綢緞裹身,吃的是山珍海味,人生又有何樂趣?”
沈如海:“……”
沈如海沒想到她拖上這麽久,原因隻有一個,她不喜歡陳適,這算什麽問題?古往今來,有多少樁婚姻又是建立在兩情相悅上的?
沈如海斷然道:“喜歡不喜歡的,這種話日後不可再說。為女子者,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你隻須聽從安排便是了,此事為父已有決議,不必再說,下去罷。”
沈茹直起身:“父親……”
沈如海失了耐心,拂袖道:“下去!”
他很少對疼愛的長女用這麽重的語氣,沈茹隻得跪著磕了個頭。
出去後,她轉身掩上房門,玲瓏迎上來,擔心地看著她。
沈茹輕輕地搖了搖頭。
玲瓏猶豫道:“小姐……”
沈茹苦笑著打斷她:“不必再說,我已料到是這個結果。”
她拔下發髻上那支玫瑰扁頭金釵,緊緊地握進掌心,仰頭凝望著滿天星辰,眼尾滾落一滴淚珠,隱入發鬢,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