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皇後

沈葭抱著那些采摘來的蓮蓬蓮花回去,倒把辛夷和賈氏嚇了一跳。

西苑是皇家苑囿,又不是沈園或是金陵的宅子,太液池裏的蓮蓬,豈是可以說采就采的,那可是皇帝的私產!

對於她們的大驚小怪,沈葭擺擺手,道:“放心罷,沒人看到,隻有個心善的老伯,他劃船帶我去摘的,不會說出去的。好了,辛夷,來幫我做荷花糕,還有杜若,別吃了!再吃都要被你吃光了!”

杜若舔舔手指頭,意猶未盡地放下手中蓮蓬。

沈葭愛吃,也愛下廚,甚至廚藝還算不錯,在金陵時,舅舅就常打發她做幾個菜佐酒,她們住在攬翠閣,配了小廚房,正好可以開火。

賈氏不愛摻和這些,回屋去睡覺。

主仆三人便將荷花清洗幹淨,搗碾成泥,摻以米漿,再將麵粉揉成形,在鍋中蒸上半個時辰就可以吃了。

相比荷花糕,蜜餞的製作工序要更繁瑣一點,為了不影響口味,還要將蓮心挑出來,讓蜂蜜完全滲透進蓮子肉,也需要時間。

三日後,沈葭醃製的蜜漬蓮子也做好了,連同荷花糕一同收進食盒裏,前去太液池赴約,這回辛夷和杜若也跟著一起。

經過百花園附近時,忽聞假山石後傳來一陣哭鬧聲。

三人循聲過去,隻見那哭鬧不休的是個小孩兒,發際一周的頭發都剃了,隻在頭頂梳個小抓髻,用紅發繩束著,綴著一顆小拇指大小的東珠。

那小孩穿得也不俗,一身福字紋錦袍,想必是哪家偷跑出來的小少爺。

在小孩旁邊,還有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一襲青裙曳地,容貌清麗,氣質婉約,是小男孩的姐姐,正在柔聲勸躺在地上耍賴的弟弟起來。

“回去罷,九弟,再不回我要挨罵了……”

“不回!不回!我要去騎馬!駕!駕!”

小孩賴在地上轉了好幾個圈,就是不起來。

他姐姐沒辦法,隻得上前去拉他,那小孩壞得很,一口咬上她的手腕。

“啊!”

女孩疼得大叫,那小孩隻是不鬆口。

沈葭心道豈有此理,擼起袖子上前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小孩眼冒金星,鬆了口。

“你沒事罷?”

沈葭見那姑娘的手腕被咬出了血,掏出手帕要替她止血。

那姑娘卻顧不上自己的傷,神態焦急地衝去弟弟麵前,察看他被打的臉:“九弟,疼不疼啊?怎麽辦?”

小孩癱坐在地,呆滯片刻,扯著嗓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他姐姐第一反應是去捂他的嘴,結果發現捂了也不管用,這小孩的哭聲簡直聲震寰宇,能傳出去二裏地。

“你別哭……完了完了,臉上還有巴掌印……”

那姑娘簡直六神無主。

沈葭估計她是哪個大臣的庶女,在家很不受待見的那種,而她這個九弟,一看就是正室生的,被寵壞了。

國朝嫡庶有別,嫡出子女就是比庶出子女高出一頭,甚至對庶出子女任意打罵的都有,光沈葭知道的,就有陳幼沅那幫人,平日就對庶出姊妹很不待見,陳幼沅的庶妹在她麵前,簡直比奴仆還不如,她的東西也不允許庶妹用,連動都不能動。

沈葭倒沒有什麽嫡庶觀念,金陵謝氏是個大族,親戚關係盤根錯雜,她表姐表妹、表兄表弟一大堆,從小不管是上學還是玩耍,嫡出庶出都是混在一起,犯了錯都是一樣挨罰,誰被欺負了,也是大夥兒一塊去幹架。

她不喜歡沈茹,背後的原因很複雜,倒與她庶出的身份沒太大幹係。

見這姑娘一副急得快哭出來的模樣,沈葭生出一種保護弱小的衝動,安慰她道:“沒事,家裏人問起的話,你就說是我打的。”

那姑娘兩眼通紅,抬眸看她一眼,像是不知該說什麽好:“你……”

那頭辛夷已經哄起了小孩,拿出食盒裏的蜜漬蓮子,哄道:“你看,這是什麽?很甜的哦,你要不要吃……”

話音未落,那小孩一把打翻了她手中的小碟,蓮子骨碌滾了一地,散落進草叢裏。

杜若發出一聲慘叫,心痛如絞:“你這小孩好壞!為什麽要糟蹋吃的?!”

沈葭勃然大怒,心想這是本小姐辛辛苦苦做了三日的蜜餞,你一下就給推翻了,氣得又要擼起袖子動手。

這次好歹被小孩姐姐攔住了,好言勸道:“這位姑娘,多謝你的好意,但你別打他了,他打不得的……”

“是啊小姐,千萬別動手了!”

辛夷一邊勸著沈葭,一邊還要安撫哭個不停的小孩,簡直頭都大了,轉頭看見杜若,又喊:“杜若!別撿了!掉在地上的東西髒了,不能吃!”

杜若將撿到的蓮子在裙擺上擦了擦,一把丟進嘴巴裏,衝小孩幽幽道:“再哭的話,半夜有鬼婆婆來抓你哦。”

小孩:“……”

小孩哭得更大聲了。

沈葭終於不耐煩起來,吼道:“別哭了!再哭揍你!”

小孩止住哭聲,安靜了一瞬。

眾人心中不由燃起希望的火苗,可下一刻,他哭得比之前更響亮了。

眾人:“……”

哭聲終於引來了大人,一列宮廷儀仗迤邐而來,剛才還哭得翻白眼的小孩突然從地上爬起來,一溜煙衝過去,撲進一名身披霞帔的婦人懷裏。

那婦人大驚,摟著孩子問:“英兒,你怎麽了?”

叫“英兒”的小孩嚎啕大哭道:“母後,有人打我!”

沈葭一愣。

母後?

那這婦人豈不是……皇後?她打的是皇子?

沈葭尚未反應過來,那婦人已經看清了自己兒子臉上的指痕,氣得咬牙切齒:“誰打的你?!”

沈葭心道不好!

小孩從母親的懷裏抬起頭來,稚嫩的手指頭不偏不倚,指向她的方向。

“她!”

沈葭:“……”

上官皇後怒目望來,沈葭旁邊的女孩撲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母後,都是芸兒的錯,是芸兒沒看好九弟,請您不要責怪……”她說到這裏,想起還不知道沈葭的名字,“責怪這位姑娘。”

“看好?”上官皇後冷笑一聲,“你的意思,還是你弟弟的錯了?”

懷芸一怔:“芸兒……芸兒不是這個意思……”

上官皇後已經懶得聽她的廢話,見沈葭還若無其事站著,登時大怒:“你是什麽人?!見到本宮,居然還不跪下!”

其實沈葭隻是一時愣住,反應慢了半拍,倒不是刻意心存不敬,被她一喝,立即就跪了下去,垂著頭答道:“拜見皇後,臣女乃吏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沈如海之女,沈葭。”

上官皇後冷冷笑道:“我當是誰家的女兒,這麽沒教養,原來是沈如海的。”

沈葭捏緊拳頭,眉眼間全是不忿神色。

她初到京城時,因為不懂規矩,確實鬧過幾場笑話,從此京中便流傳沈閣老家的二女兒是個草包之類的話,沈葭雖表麵裝得毫不在意,實則每次聽見這種話都會生氣。

上官皇後問:“你為何要打我皇兒?”

沈葭剛想說話,就被一旁的懷芸打斷:“母後,不是沈姑娘打的,是……是芸兒打的。”

沈葭驚訝地轉頭看她,沒想到這姑娘看著柔柔弱弱的,膽子也挺小,居然這麽講義氣。

“你?”

上官皇後壓根不相信她有這膽量,拉過自己身後的兒子,道:“英兒,告訴母後,是誰打的你?”

“她,她打的我。”

小孩的手指頭依然指著沈葭。

上官皇後怒不可遏:“你一介臣工之女,也敢打皇子?!誰借你的潑天膽子?來人!給我掌她的嘴,打到她認錯為止!”

話音剛落,便有兩名女官應聲上前,抬起那蒲扇似的鐵掌,就要往沈葭臉上打。

跪在後麵的辛夷和杜若大驚失色,急忙上前護住沈葭。

懷芸哭了起來,膝行上前,邊哭邊磕頭:“母後,母後,求您開恩,沈姑娘是無心之失,都是芸兒的錯,芸兒願代她受過……”

那邊辛夷和杜若早被兩個太監拉開,沈葭挨了一巴掌,這一掌下來火辣辣的,打得她的臉頰腫起老高,沈葭從未挨過打,這下疼得什麽規矩體統都忘了,從地上跳起來就跑。

兩名女官根本沒想過她會跑,一時愣在了原地。

上官皇後怒道:“還愣著幹什麽?給本宮抓住她!”

所有太監和宮女急急忙忙去抓人,沈葭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轉身就跑。

她在園子裏左奔右突,看得一幹人都驚呆了,連懷芸都張著嘴忘了哭。

上官皇後見這些人追著她跑,愣是連她一片衣角都沒沾著,氣得喊道:“都別追了!將她圍起來!”

一群人四散而開,逐漸形成一個包圍圈,將沈葭圍在垓心。

圈子越縮越小,眼見沈葭是逃不了了,誰知她忽然瞄準一個空子,竟彎腰從兩名太監的空隙中鑽了出去。

眾人:“……”

沈葭得以脫險,還沒來得及慶幸,結果一頭撞進一具結實胸膛,撞得她兩眼發黑。

“你們在幹什麽?!”

一道雄渾的男子聲音帶著怒氣自胸腔發出,振得沈葭耳朵發疼。

身後的人嘩啦啦跪倒了一片。

小太監高聲唱喏:“皇上駕到。”

沈葭捂著被撞疼的腦門,呆呆地抬頭,看見了那天在太液池幫她搖船的老伯。

延和帝低頭溫和地問:“撞疼了沒有?臉是怎麽回事?”

“你……”沈葭還處在震驚中,“你是皇帝?”

“嗯。”延和帝淡淡道。

“……”

沈葭心想你居然是皇帝?!你是皇帝還幫我劃船!你是皇帝還幫我劃船去偷你的蓮蓬!這是真的嗎?但看大家都跪在地上不敢作聲的樣子,應該是真的罷?那我是不是也要跪一下?

沈葭雙膝一彎,準備下跪。

延和帝卻抬起手:“不用了,免禮罷。”

於是沈葭就直起了身體,其動作之自然,看得眾人目瞪口呆,不約而同心想,讓你免禮你還真的免禮啊!人家隻是客氣一下!

沈葭這時又看到了兩個熟人,一個是那日在太液池邊扶她下船的人,另一個就是給她送過荔枝的白胖太監了。

“是你。”沈葭看著胖太監道。

劉錦頭戴剛叉帽,身穿大紅坐蟒貼裏,依然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像個大肚彌勒佛,道:“又見麵了,沈二姑娘。”

延和帝讓眾人平身,上官皇後講明了來龍去脈,他聽完,轉頭問沈葭:“為什麽打朕的兒子?”

沈葭道:“因為他咬人。”

“咬誰了?”

沈葭指向懷芸:“她。”

延和帝看向自己的女兒,問:“芸兒,英兒是不是咬了你?”

懷芸站在原地,真是好生為難,承認的話會得罪皇後,否認的話,又對不起沈葭。

懷芸小心翼翼地瞥一眼上官皇後,見她眼底滿是警告之色,頓時嚇得不敢說話了,結結巴巴道:“父皇,我……”

延和帝已經發現了她手腕上的咬痕,還帶著血,頓時暴怒:“懷英!”

九皇子平日最怕父皇,先前還像個張牙舞爪的小老虎,此刻卻被嚇得像隻小貓兒般揪著皇後的衣襟,躲在她懷裏瑟瑟發抖。

延和帝最看不得他這副膽小懦弱的樣兒,簡直不像個皇子,怒意更是高漲:“上前來!朕問你,是不是咬了你三姐?!”

天子一怒,有如雷霆萬鈞,就連在場的成年人也後背冷汗直流,更別提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孩子,九皇子很快被嚇得哇哇大哭起來,緊緊抱著母後,不敢鬆手。

上官皇後心有不忍,勸道:“陛下,英兒他身體不好,禁不住嚇,您有什麽氣,發作在臣妾身上好了,英兒年紀還小,什麽都不懂,日後臣妾會好好教導他的……”

“身體不好?”

延和帝厲聲打斷她:“碰上什麽事,你隻會這一個借口,他身體不好是小時候的事了,朕看他現在身體很好,能跑能跳,還會咬人!我大晉自立國以來,皇子三歲開蒙,五歲習經,他如今八歲了!年紀還小?鈺兒像他這麽大的時候,都能跟著師傅學摔跤了,哪一次不是被摔得鼻青臉腫?朕就從來沒見他哭過!”

上官皇後聽他提起懷鈺,神色微僵。

延和帝背著雙手,煩躁地走來走去,雖然知道不該當著眾人麵數落皇後,讓她沒麵子,但皇後有副孤怪脾氣,話說重了,她受不了,說輕了,她又根本不往心裏去,同你裝糊塗。

他長舒一口氣,看著妻子,目光難掩失望:“皇後,你是朕的皇後,也是一朝國母,英兒不僅是你的兒子,更是大晉的皇子!他體內流淌著太.祖爺的血脈,可你把他教成了一個隻會躲在女人背後,哭哭啼啼的膿包廢物!”

上官皇後臉色慘白,手指甲掐入掌心。

她這個皇後,一向不得聖心,連帶著娘家人也忍屈受辱,這次西苑避暑,聖上竟沒有讓上官家的人伴駕,還將她的侄兒上官熠叫進宮裏,狠狠地訓斥了一頓,視她這個皇後的臉麵於無物,眼下還當著這麽多宮人的麵斥責她,說她生的兒子是膿包廢物。

上官皇後一言不發地跪了下去。

她一跪,園中其餘人哪還敢站著,紛紛跪了一地。

延和帝臉色一沉:“你幹什麽?”

皇後麵無表情:“臣妾粗蠢失德,不配為中宮之主,請陛下廢了我的後位,讓臣妾避居西苑離宮養老,了此殘生。”

延和帝:“……”

皇帝還沒說什麽,皇後的女官就先跪不住了。

開什麽玩笑?!自請廢去後位,這說得好聽點叫主動退位,說得難聽點就是以鳳位相脅,逼迫聖上低頭啊!

女官嚇出渾身冷汗,生怕聖上一個龍顏大怒,真的廢了皇後娘娘。

正做沒理會處,突然有個小太監遠遠跑來,口中高喊:“不好啦!不好啦!”

眾人的視線一下被吸引過去。

劉錦上前,一個大耳刮子扇過去,將那報信的小太監扇倒在地。

劉錦斥道:“怎麽說話的?沒規沒矩,自己掌十個嘴!”

小太監不敢遲疑,照著自己的臉“啪啪”打了起來。

沈葭方才吃過被扇耳光的苦,知道那有多疼,忍不住求情:“別罰他了罷,他也不是故意的。”

劉錦對著她,又是一副和氣笑臉:“姑娘不知道,他們當奴才的皮糙肉厚著呢,打上幾耳光不疼的。”

其實他也是為了借此事轉移大家的注意力,不然皇上和皇後一直僵著,誰都不好收場。

延和帝叫停那小太監:“好了,有什麽天塌下來的大事?”

小太監兩頰腫得高高的,說:“回聖上,那邊打起來了。”

高順皺眉道:“說明白點兒,哪邊打起來了?誰和誰打?”

小太監咽了口唾沫,道:“校場那邊,小王爺和……和翰林院的陳大人。”

“什麽?!”

延和帝和沈葭幾乎異口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