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避暑
“避暑?我為什麽也要去避暑?”
蒹葭園涼亭內,沈葭趴在石桌上,半闔著眸,沒精打采地問道。
昔日她母親與沈如海情深意篤時,曾耗費萬金在京中購下宅邸一座,又親自加以改造,為紀念二人感情,便取名為“沈園”。
沈園占地六十畝,仿江南園林風格所建,其中最負盛名的便是蒹葭園,語出《詩經•秦風》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一句,沈葭的名字也來源於此。
眼下正值初夏,園子裏處處花柳垂蔭,濃蔭匝地,蟬鳴聲不絕於耳,園中砌了假山石,引池水從山石上飛瀑而下,水霧彌漫,經風一吹,讓人遍體生涼,倍感清爽。
沈葭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茶杯,絲毫沒閑心欣賞園中景致。
沈如海果真說到做到,自那日言明要替她擇門親事後,便陸續有媒婆登門,無一不是向她遊說近日京城有哪家適齡公子正待婚娶,家中人口幾何,有無功名,人品樣貌則是一個比一個好,吹得天花亂墜。
沈葭不勝其煩,將這些人統統打出門去。
辛夷笑著奪過她的杯子,替她添茶,一邊解釋道:“聽說往年避暑,聖上都是領著後宮嬪妃去,偶有幾個勳貴老臣伴駕,那都是極大的榮光。今年聖上開恩,說國事不可一日荒廢,西苑距離六部衙署太遠,內閣幾位老先生都上了年紀,不忍他們冒著酷暑往返,故欽點他們一同前去西苑避暑,這一去就是二三個月,為免大臣們牽掛家裏,所以恩準家眷同行。”
一旁打扇的杜若道:“咱們老爺是首輔,那肯定是去的了,既然小姐去,那大小姐去麽?”
“這……”辛夷小心地偷瞥沈葭一眼,有些尷尬,“應該也是去的罷?”
沈葭捧著杯子,剛有點振作的心情又低落下去,忽然想起問:“陳公子去不去?”
辛夷點頭:“陳公子任翰林侍讀,是天子近臣,詞賦工夫深得陛下青眼,想必也是去的。”
沈葭這才有點高興起來,但轉而又想到,他很快就會與沈茹完婚,屆時變成自己的姐夫,又有什麽可高興的。
嬤嬤上次說替她想辦法,也不知道是想個什麽辦法,這麽多天了,也沒見她露個信。
正這樣想著,說曹操,曹操到,賈氏一臉喜色地從月洞門走進來。
“嬤嬤!”
沈葭隔著老遠喊了一聲。
賈氏看見她,笑逐顏開地走過來:“我的兒,原來你在這兒。”
辛夷替她倒了杯茶,打趣道:“嬤嬤笑得這般開心,可是有什麽喜事兒?”
賈氏將那杯雨前龍井一口喝了,這才笑道:“喜事兒!大喜事兒!”
沈葭疑惑道:“什麽大喜事兒?”
賈氏卻不言語,神秘兮兮地從袖中掏出一個紙包來。
沈葭問:“這是什麽?”
賈氏環視四周,壓低嗓音道:“這是我從方士那兒買來的陰陽合歡散。”
沈葭沒心沒肺地問:“陰陽合歡散是什麽?吃了拉肚子的麽?”
賈氏嚇了一跳,慌忙捂住她的嘴:“小祖宗!你小聲點兒!這要讓外人聽去可就壞事了!”
杜若小聲糾正:“讓人拉肚子的是巴豆。”
沈葭說:“去,別打岔!嬤嬤,這陰陽合歡散到底是什麽?為什麽不能讓別人聽見?”
賈氏也有些尷尬,咳了一聲,道:“自古以來,男子為陽,女子為陰,男子為乾,女子為坤,乾坤交泰,陰陽交.合,這陰陽合歡……咳,你隻要知道,這是服下去就能令你得償所願的靈藥就行了。”
沈葭皺眉,依然不明所以:“我還是不懂,嬤嬤,你能說得明白點麽?”
賈氏把心一橫,索性將話說得明白點:“你尋個與陳公子獨處的機會,再趁他不備,將此藥下入酒水中,此藥粉無色無味,效果立竿見影,男子吞服後,不過一息時間,便龍精虎猛……”
沈葭聽得雲裏霧裏,模模糊糊好像懂了,又好像什麽都沒懂,她年初將滿的十八,雖已來了葵水,初通人事,可因生母早亡,沒人教過她這些,是以對男女之事一知半解。
杜若就更不用說了,九歲的小丫頭,什麽都不懂,隻當聽著好玩兒。
辛夷比她二人都大幾歲,卻是聽懂了,一時間紅雲滿麵,猶豫道:“這不好罷,男女私通是大罪,若汙了小姐名節……”
賈氏瞪她一眼:“名節?名節能讓小姐嫁個如意郎君嗎?老爺寵妾滅妻,眼中隻有庶女,沒有嫡女,一個妾生子,他倒是著急忙慌地許配給了最得意的門生,誰知道會給我們姑娘指樁什麽婚事。舅爺又遠在金陵,是作不了指望的,如今隻能憑借自己了!”
她這樣一說,辛夷雖覺得不妥,卻也不敢說了。
沈葭一拍手,來了主意:“這次避暑就是個好機會,我找個借口,將陳公子約出來,再將這什麽散,下到他的茶水裏。”
“可是小姐,”杜若大大咧咧道,“陳公子不會與你單獨出去的罷?”
“……”
這話雖然不中聽,卻說到了關鍵處。
其時國朝男女大防甚嚴,一個女子自生下來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自家父兄外,與外男見麵的機會極少,所以嫁人才有“出閣”一說。陳適不像離經叛道的懷鈺,是個克己守禮的君子,與別的女子尚且需要避嫌,更別提沈葭這個名義上的“妻妹”了。
沈葭鬱悶地揉了把臉,忽然靈光一閃,道:“有了,我以沈茹的名義約他不就行了,沈茹約他,他肯定會赴約的,到時辛夷替我絆住沈茹,我們來個移花接木!”
辛夷:“……”
賈氏忙道:“這樣再好不過了……”
亭中四人大聲密謀著,全然不知這番話全部落入假山石後的二人耳中。
玲瓏捏著手絹,既是氣憤,又是憂心:“小姐……”
沈茹卻衝她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
-
七月,紫禁城越來越炎熱,像年關時的爆竹,隻差一點火星子就能引燃。
欽天監擬定吉日良辰後,於初三這日正式啟程,移駕西苑避暑。
隊伍從午門出發,折而向西直抵西苑,前麵是皇帝鹵簿與後妃鳳駕,當今聖上於女色一道淡薄,後宮妃子並不多,除去上官皇後外,隻有一位田貴妃和劉妃,幾位美人位分不夠,留在了紫禁城。
除此之外,便是幾位公主,皇子隻有一位,是皇後所出,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九,故也稱九皇子。
後麵的則是百官車駕了,他們的家眷在最後,因為延和帝的這次突發奇想,隊伍比往年龐雜了許多,隱隱迤邐出二裏多遠。
沈葭坐在馬車中,雖然她的馬車空間很大,但如此炎夏還要坐在車裏,實在是受罪,沈葭熱得打開車窗透氣,不料卻看見了懷鈺。
懷鈺頭戴鳳翅盔,一身朱紅武袍,外罩金色鎖子甲,袖口緊束,一手按著繡春刀,騎在高頭大馬上,肩背挺拔如鬆,顯出一股武將的勃勃英氣,又因麵容俊秀,不脫少年之氣。
沈葭心中一動,小煞星這樣一打扮,還挺人模狗樣的。
懷鈺這時也看見了她,催馬上前,來到她車窗邊。
他一走近,那張俊臉便愈發清晰,白皙如玉的麵頰,明亮的雙眸,紅潤的唇,烈陽照耀著他的金鱗鎧甲,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竟有種令人不可逼視之感。
沈葭不知怎麽心中打了個突,問出一句廢話:“你怎麽在這兒?”
“辦差呢。”
懷鈺四下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無聊。
錦衣衛前身儀鸞司,負責天子儀仗和出行扈衛,隊伍拉這麽長,這可就苦了他,不僅要負責開道,還得時不時提防後麵的車駕掉隊。
懷鈺在眉骨處搭了個遮陽棚,像是不喜歡曬太陽,漫不經心地問沈葭:“聽說你家近日在給你說親?”
沈葭心想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怏怏地點了點頭。
懷鈺樂道:“那姓陳的你是肖想不成了?”
沈葭不解地看他一眼,心道你這麽開心幹什麽,沒了我從中攪混水,沈茹還不是要嫁給陳適?到時你隻有哭的成。
“這你就放心罷,我已有了條絕妙好計,保管一舉拿下陳適。”
懷鈺見她胸有成竹,不由問道:“什麽好計?你能有什麽好計?”
沈葭一抬下巴,小臉寫滿驕矜:“哼,我不告訴你。”
說罷,將車窗啪地一聲合上了。
帝王出行,每隔五裏便要設帳,今上不是個喜歡鋪張講排場的皇帝,出發前便曉諭太常寺,那些繁文縟節能免則免,隊伍走出一半,路邊才有一處設好的帳篷,供皇帝與百官稍事休息。
沈葭也下了馬車,四處走動活泛身體,去帳篷裏飲茶。
考慮到未出閣的女子不方便拋頭露麵,她們也有專用的休息處,養在深閨裏的女孩子,難得出來一次,一出來就興奮得不行,和手帕交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談論這一路的趣聞佚事,或是紅著臉點評禁軍兒郎裏哪個長得英武非凡。
沈葭撩簾進去,方才還討論得熱火朝天的眾人一齊噤聲。
沈葭就當看不見,自己找個角落坐下。
她初到京城時,也曾想著結交二三好友,還傻乎乎地送了不少禮,後來才知道人家把她當笑話看,貴女們互相抱團,各有各的圈子,根本看不上她這江南來的暴發戶。
沈葭本身就是個傲氣的,心想你們瞧不不起我,我還瞧不起你們呢,從此也不拿熱臉去貼這些人的冷屁股了。
沈茹是個庶女,原本也不受這些嫡出小姐們的歡迎,但她上回被沈葭扒衣裳的事還讓人記憶猶新,大家對她飽含同情,一見她進來,就有人招呼她過來一起喝茶。
沈茹猶豫地看一眼角落裏的沈葭,還是挪著步子過去了。
沈葭餓了,拿起一塊芙蓉糕要吃,忽然聽見背後有人提到懷鈺的名字,她急忙豎起耳朵。
“……懷鈺也生得不錯啊,你們見著他今日穿金甲的樣子沒有,跟平日的樣子可大不相同。扶風王十六歲披甲執銳,遠赴邊關,於雁門關外雪夜單騎擒殺瓦剌王,名震天下。我聽說,懷鈺比他父王還要俊上三分呢。”
“咳咳……”
沈葭險些被糕點噎到。
辛夷忙倒了杯茶給她,替她按摩背部:“小姐,沒事罷?”
沈葭擺擺手,示意無事,一邊借著茶杯的遮掩,用餘光去瞧剛剛說話的人是誰,居然覺得懷鈺能跟“俊”這個字眼扯得上關係,莫不是瞎了眼罷?
她完全忘了先前坐在馬車裏,自己看著懷鈺說不出話的事。
說話的人是戶部尚書家的小姐,閨名陳幼沅。
與她交好的密友笑著打趣她:“喲,沅沅這是春心萌動,看上那小煞星了?”
陳幼沅麵色赤紅:“別胡說!”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這有什麽不好承認的?”
“你再胡說!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陳小姐惱羞成怒,終於忍不住揮起粉拳,追著好友打鬧起來。
眾人都笑,笑鬧聲中,又聽見人說:“聖上如此寵愛小王爺,想必會親自給他指婚,隻是不知會給他指哪家的姑娘了。”
沈葭看那人一眼,心說這就不用你操心了,若不出大紕漏的話,日後的扶風王妃應當就是沈茹了。
眾人正嬉戲打鬧著,門口簾子又被人掀起。
一名四十來歲、麵白無須的白胖太監走進來,麵帶笑容道:“喲,咱家來得不巧了,煩問諸位姑娘,沈二姑娘在嗎?”
眾小姐們愣的愣,啞的啞,不約而同望向角落裏的沈葭。
沈葭正吃著糕,聞言把糕放下,也不起身,徑直看向那太監:“我就是,你有什麽事嗎?”
眾人:“……”
那太監走過來,身後還跟著兩個小火者,抬著一個銅盆,上麵蓋著紅布,不知裏麵是什麽。
太監笑得一團和氣:“沈二姑娘好,天氣溽熱,萬歲爺怕姑娘熱著,派咱家送來一盆冰,姑娘請受用。”
說罷將紅布揭了,下麵果然是一盆鑿碎的冰,其間還點綴著一些火紅的荔枝。
眾人不由咋舌,這酷暑的天氣裏,冰塊本來就難得了,荔枝生於嶺南,又極易腐壞,從南到北上千裏路程,即使一路快馬加鞭,也不過兩三箱而已,所以格外珍貴,曆來都是禦用貢品。
聖上突然賞賜沈葭一盆荔枝,是為什麽?
一時間,眾人心思各異。
莫說別人,沈葭也有些吃驚,她進京不久,從沒麵過聖,皇帝對她來說就跟話本子上的人物一樣,遙遠得很。
她也不知接到賞賜要怎麽謝恩,隻好從椅子上站起來,眨著大眼真誠地說:“謝謝。”
“……”
眾小姐簡直要暈過去了。
那胖太監倒好相處得很,一點架子都沒有,隻笑著說會幫她把謝意帶到,隨後一挽拂塵,帶著兩個小火者走了。
“真是不知禮數,那是東廠的掌印太監劉錦,光說‘謝謝’二字就完了,果然是鄉下來的野丫頭!”
太監走後,陳幼沅把大家的心裏話說了出來。
沈葭心說原來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東廠掌印麽,人很和氣嘛,一點也不凶。
她有心想回句什麽,卻又懶得爭吵,反正這些人也不是第一次罵她是“野丫頭”“鄉巴佬”了,回回都是那幾句,聽都聽厭了,再說她有荔枝吃,她們沒有,還是寬宏大量些罷。
沈葭這麽一想,也就釋懷了,坐下歡快地吃起了荔枝。
眾小姐都很無語。
等上了馬車,發現也有一盆冰,賈氏方才懶得走動沒下去,說是皇帝派人送來的。
辛夷好奇道:“為什麽皇上要賜小姐冰呢?”
賈氏道:“還能為什麽?肯定是咱們老爺深受聖寵,聖上才賞賜下來的。”
辛夷蹙眉道:“可是方才在帳中,別的小姐都沒有,大小姐也沒有。”
賈氏聞言大怒:“她一個庶出,也想享這等福氣?!”
辛夷隻好不說話了,然而心中總是疑雲難消。
杜若剝著荔枝,突然靈光乍現,舉起手道:“啊!我知道了,是不是皇上看中了我們小姐,想點她進宮當貴妃?”
“……”
“小蹄子!你胡說什麽呢?”賈氏給了她腦門一個栗暴。
“如果天天都有荔枝吃,進宮當妃子也不錯啊。”
沈葭蹲在銅盆前,感受著冰塊融化時撲麵而來的涼意,一臉幸福地說道。
“是啊是啊。”杜若點頭如搗蒜。
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