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79 七十九章

◎無◎

連續在庫房看了幾天文書, 程子安告了半天假,前去碼頭送程箴崔素娘聞山長他們啟程回明州後,再回去當差。

天氣愈發炎熱, 程子安不耐煩坐車廂, 就坐在騾車前,讓老張沿著護城河下的陰涼處走動。

護城河兩岸的石壁, 水波湧動衝刷後, 留下一層汙泥, 長滿了青苔。縫隙中長出的雜草與野花,吸取了足夠多的養料,長得特別茂盛。

岸邊再沒剖魚的婦人,連在河裏洗衣的都很少。畫舫隻停在岸邊,隻有裝糧食雜物的小舟, 艄公搖著擼緩緩經過。

鳴蟬吱吱叫著,討厭得很。槐樹開花了,底下的花被百姓早就摘走去做吃食,隻剩下高處的樹頂, 像是堆了層棉絮樣雪白。

騾車經過,槐花飄落在程子安的衣襟裏, 他低頭撿起來細聞。

花香嫋嫋, 程子安抿了下裏麵的花蕊,甜滋滋。

“多好的塵世間啊!”程子安吃著槐花,懶洋洋靠在車廂上, 望著河兩岸的百姓人家。

回到了水部, 正直午飯時分。值房裏的幾人正在用飯, 見到他回來, 抬頭打了聲招呼, 便繼續低頭用飯。

程子安回到值房露了下臉,消了假,晃晃悠悠前去膳房用飯。

這時,孫凜直走了過來,叫住了程子安:“程郎中,這些天我沒見著你做事,你雖然年輕不懂,應當虛心學習才是。夏郎中,你等下出去巡河岸,將程郎中一並帶上吧。夏郎中你是水部的老人了,多教教他。”

夏郎中吞下飯,一口應了,對程子安道:“你趕快些,待我用完飯,我們立刻前去。”

程子安笑著應下,看了眼他食盒裏隻剩下了一半的飯菜,道:“夏郎中得等一等,我還得去尋飯吃。”

孫凜直好似才發現一樣,驚訝地道:“怎地,膳房沒給程郎中送飯來?”

程子安道:“今日我告了假,膳房估計不知曉究竟。我人年輕,走一走也無妨。”

孫凜直便沒再問了,隻道不要耽誤了差使,便轉身離開。

程子安笑笑,到了膳房。管事陳五聽到他來,從值房探出頭來看了一眼,便退了回去,繼續同人說著話。

彭廚子今日歇息,不過其它廚子在,給他做了新鮮的蕹菜,一碗雞湯,烙了一疊香噴噴的蔥花餅。

天氣熱,膳房還有冰涼的甜水。程子安吃得心滿意足,同廚子們笑談了一堆廢話,漱口後告辭離開。

這時,陳五出了門,叫住程子安,為難地道:“程郎中,照理說,程郎中的飯食,當由幫工送來,程郎中在值房裏用飯。有人見到了,已經心生不滿,說程郎中與眾不同,能到膳房用飯,膳房定是得了好處。程郎中,你看,這事吧,我著實為難呐。”

程子安微笑著問道:“是誰心生不滿?”

陳五一愣,訕笑著道:“程郎中,我不過是個小小的管事,你們都是官,我如何得罪得起?”

程子安道:“既然陳管事得罪不起,我想聽聽看,我可能得罪起。或許說,陳管事能得罪起我,卻得罪不起他,那他要比我厲害。我這個人,陳管事知道,狀元郎,得了聖上欽點來到水部,但我低調,向來不愛將這件事掛在嘴邊,免得讓人以為借著聖上的威嚴狐假虎威。既然承蒙君恩,為官者,當不畏強權,據理力爭,做個清廉正直的好官。來來來,陳管事,誰欺負你了?你同我說,我去替你爭個公道!”

陳五被程子安一通話,說得腦子暈乎乎,臉色變幻不停。

這件事,明明是有人看程子安不順眼,怎地就扯到他頭上來了?

隻是,陳五卻不敢多言,腰躬得更低。不知是熱,還是其他,額頭上汗津津。

他們這些官員彼此使絆子,讓他們難做人。

陳五背後也有關係,程子安隻管吃飯,從未生事,他為了這麽點小事,要去求人欠個人情,實在是不劃算。

經過了一翻考量,陳五咬牙道:“程舉人,水部的官老爺們,究竟得罪了誰,程舉人定當心中有數。我隻能說到這裏了,其餘的,程舉人莫要為難我。”

水部的官老爺們,程子安還真沒與他們起正麵衝突過。他一個連坐位都沒有的新人,平時與他們見麵,打個招呼就各自去做事了。

要說得罪,估計是他們就想給他點下馬威,老人欺負新人而已。或者先給他點顏色瞧瞧,再替他解決掉,讓他知道輕重深淺,讓他感激涕零,順道拉他入夥。

程子安想了下,道:“好,我知道了,讓陳管事費心了。我還忙著,要趕著去當差,就不多說了。”

陳五見程子安大步離開的背影,一腦門的霧水,沒能聽明白程子安話裏的意思。

苦苦思索不成,陳五幹脆丟下不管了,隨著他們去鬥,管他膳房何事!

程子安回到水部,夏郎中背著手站在廊簷下,滿臉的不耐煩,道:“程郎中,我已經等了你許久,水務河工向來重要,要是耽誤了差使,我可擔不起這個責!”

程子安拱手,笑著賠了不是,道:“是是是,我人年輕,還請夏郎中海涵。”

夏郎中依然黑著臉,哼了聲,一甩衣袖朝外走去。

程子安也不見惱,不緊不慢跟在夏郎中身後,到了皇城外,夏郎中停了下來,看著他道:“你怎地還不快些,前去喚一輛馬車過來。”

朝廷中樞每個衙門,包括地方官員,皆有一筆錢叫公使錢,充作當差,各種宴請的花費。

這筆錢撥放下來,有多少,如何用,全在上峰手中,基本用來吃吃喝喝,餘下的,落入了自己的錢袋。

像是程子安同夏郎中出們當差,賃馬車等一應花銷,應當從公使錢中支出。

當然,根據品級不同,出門的花銷多少也不一樣,用多了,上峰肯定不會掏錢出來。

像是他們這種六品官員出行,賃個馬車還是沒問題。不過,程子安端看夏郎中的意思,是拿他當隨從使喚,這筆錢,也要他私人出了。

出了這筆錢,夏郎中可會去孫凜直處核銷,程子安就不清楚了。

程子安隻當不知,去喚了一輛馬車前來。夏郎中交待了地方,便上了馬車,坐著閉目養神,一幅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

程子安吃飽喝足,早上起得早,他也困了,正求之不得,靠著車壁,很快就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程子安手臂上一痛,聽到夏郎中惱怒地在道:“醒醒,醒醒!”

程子安睜開眼,揉了揉手臂,平靜的目光,從夏郎中的臉上掠過。

夏郎中感到一股森森如利刃的寒光襲來,他不禁頭皮一麻,想要繼續訓斥的話,在嘴邊打了個頓。

程子安一言不發,利落地跳下了馬車。夏郎中盯著他的背影,悻悻哼了聲,跟著也下了車。

車夫在一旁等著拿錢,夏郎中袖著手,裝作看向了一旁。

程子安不欲為難還要急著做買賣的車夫,拿出錢袋,數了十個大錢付了賃馬車的費用。

付了錢,夏郎中的脖子就變回了正常,大步往前走去。

程子安跟在他身後,轉頭四下打量,發現他們來到了京城城南。

京城北貴西富,北邊是些小官小吏聚居,南邊則是窮人與貧民百姓。

南邊地勢低,一間間破舊的大雜院,裏麵擠滿了人。四通八達的巷道原本狹窄,鋪子前亂糟糟,門前擺滿了攤,隻能堪堪擠過一輛馬車。

不過南城卻很是熱鬧,聚集了三教九流。看似不起眼的門口,守著孔武有力的壯漢,警惕的眼神盯著經過的行人。

從門內出來的人,有人興高采烈,有人滿臉的油光,如失了魂一樣,深一腳淺一腳走著。

門前掛著燈籠的破舊宅子前,有男人踢著牙,舔著臉來到門前,同倚在門上的婦人調笑。

你來我往之後,婦人腰身一擰,轉身往裏麵走去,男人緊隨其後,連忙跟了進去,迫不及待摟住了婦人上下其手。

程子安不動聲色打量,經過了賭坊,半掩門,跟著夏郎中來到了河邊。

這邊的河水更加渾濁,河上漂浮著垃圾,散發著陣陣的臭味。

夏郎中目不斜視,背著手經過。沿著河走了約莫小半柱□□夫,又再走回來。

河岸邊的道上,幾個孩童們赤著腳,頭上紮著個揪揪,歡快追逐著在踢個竹做的球。

球滾到了程子安的腳邊,一個小童喊道:“哥哥,幫我踢回來!”

程子安笑著應好,提起衣袍下擺,腳尖微微用力,將球踢回了小童麵前。

小童脆生生道:“多謝哥哥!”

幾個孩童一哄而上,爭搶成一團,歡笑聲不斷。

程子安含笑望著他們,憐憫閃過,上前兩步追上神色漠然的夏郎中,問道:“夏郎中,我們可是巡完,要回水部去了?”

夏郎中看了程子安一眼,很是不耐煩地道:“當然是巡完了,河岸河堤都完好無缺,莫非程郎中還有高見,看出了隱患?”

程子安指著河水,問道:“我是新人,不懂水部的差使,我想問下夏郎中,河水上飄著的雜物,河底的淤泥,水部可是不管了?”

夏郎中臉色霎時不好看了,不悅地道:“管,如何管?程郎中先前難道沒看到,周圍情形如何,這邊住著的百姓,究竟是何種模樣?刁民遍地,閑漢混混們成日惹是生非,連京兆都不願招惹上他們。程郎中,你難道有本事,讓他們聽話?”

程子安不鹹不淡地道:“我當然沒本事讓他們都聽話,可估計三歲小兒都懂,河水中的髒汙,底下的淤泥,要是不清理,一下雨,河水就會漫上來,淹沒民宅。要是發生了這種事,水部可會被追責?”

看了幾天文書,程子安對京城曾發生過的洪澇災害了然於心。

城南這片地因為地勢,經常被淹。

窮人的命不值錢,死傷再多,也隻是文書往來上的冰冷的數字。

百姓堅韌,死傷之後,又如野草般,再長了起來。

覆潮之下焉有完卵,不隻是城南處,整個護城河的水,都渾濁不堪,可想底下的淤泥有多厚。

夏郎中眼神中輕蔑閃過,嗬嗬笑了一聲,難得語重心長地道:“程郎中,你可知工部的上頭,是由誰領著?天災是老天爺發了怒,死傷之人,乃是德行不修,是他們的命不好,怪得了誰?”

工部是由大皇子出麵領著。

每年工部都有修葺河道河工,包括護城河通淤的大筆支出。

錢用在了何處?

程子安隻想嗬嗬。

草泥馬!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