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四十一章
◎無◎
同窗, 名師,多少人求而不得。
在大周不甚清楚,至少在明州府, 聞山長稱得上數一數二的大儒。
程子安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態, 暗自琢磨著,聞山長無心權勢, 家中隻有一兒一女。兒子與他一樣, 在京城國子監教書, 女婿在窮困的祁州做縣令。
學問好,人純粹,關係簡單,朝堂中樞危險的紛爭,聞家已經夠不著。
聞山長多年未收學生, 程子安定了個目標,爭取成為他的關門弟子。
聞山長當年也是有名的才子,春闈拔得了二甲頭籌。
程子安腦子轉得飛快,等多見幾次, 他要“借閱”聞山長從小到大的考卷。
嘿嘿嘿,一想就美得很。
周先生邊走, 邊不時朝程子安看去。
“能親自得聞山長指點功課, 你可要珍惜啊。”
程子安從周先生語重心長的話中聽出了酸味,便收斂了笑容,正色應是, 不動聲色畫了個餅。
“先生教訓得是, 學生定當努力, 以後給先生長臉。”
周先生愣了下, 笑得比程子安還要燦爛。
要是程子安以後有了出息, 他這個先生,少不了跟著沾光。
回到課室,同學們都眼巴巴朝他看來。
程子安矜持著,拱手朝周先生一禮,朗聲道:“幸得周先生出麵,替我們爭取到了門簾。學生無以為報,請接受學生一拜!”
“太好了,有門簾了!”學生們敲書桌,拍手跺腳,怪叫笑喊齊聲歡呼,聲音比往常周先生宣布放假時還要響亮。
“學生無以為報,請接受學生一拜!”
所有同學學著程子安,出列,躬身拱手見禮。
周先生很是愕然,到了聞山長監舍,他幾乎一句話都沒說。
門簾全靠程子安爭取而來,卻半點沒居功,將這份功勞讓給了他這個先生。
學生們一齊行拜禮,連辛寄年都跟著躬身到底,雖說看上去稍許手忙腳亂,卻讓他心頭一熱。
蒙童班的學生淘氣,能進府學蒙童班的學生,大多都非富即貴,在府裏寶貝得很。
說是先生如父,蒙童年幼,先生們都會約束著,不能真正下死手管。
難得啊!
周先生心潮起伏,抬手讓學生們落座,對程子安無比和藹道:“你去將熏籠搬到身邊來,門邊冷,明日記得添衣。”
程子安施禮道謝,走去角落,將熏籠搬到了他與方寅的座位中間。
方寅眼含感激,糾結了下,到底沒有做聲。
程子安並不在意方寅的感謝,舉手之勞罷了。
有人出生時就在了頂峰,有人一輩子辛苦奮鬥,走大運的話,能攀爬到中間的高度。
程子安算是出生時就到了半山腰,方寅則是在穀底。
處處斤斤計較,過了。
下課後,辛寄年迫不及待來找程子安。同學在門口進進出出,說話不方便,他將程子安扭到了外麵,去了夏日常去玩的林子邊。
林子邊風大,四周空無一人。寒風撲麵,程子安打了個哆嗦,不客氣將手伸進了辛寄年的衣領取暖。
辛寄年冷得哎喲一聲,扭著身跳腳躲開,控訴道:“程哥,你偷襲!”
程子安也正好要找辛寄年這個笨蛋,他懶得廢話,問道:“你眼神如何?”
辛寄年不解,道:“我眼神好得很,程哥問這個做甚?”
眼神好就行,程子安轉過身,手伸在背後,背著他比劃:“你仔細看清楚了,我答完題,手在身後裝作撓癢,告訴你答案。”
辛寄年聽到答案,飛快閉了嘴,看得無比認真。
程子安道:“你得記住了,弄錯了可別怪我。”
辛寄年笑逐顏開,頭點得跟小雞啄米般,“程哥放心,我記住了,都記住了。”
程子安皺眉,嫌棄地看著他,很是犯愁,難得說了句肺腑之言。
“你平時吧,還是讀讀書,自己動下腦子。學堂的考試能對付過去,等到秋闈春闈時,那時該當如何?”
辛寄年哈哈笑了起來,道:“程哥真是,還早著呢,擔心這些作甚!”
程子安見說不通,很快就放棄了,轉身往回走,道:“快些,外麵冷死了,你一身肥肉能擋寒,我可比不上你。”
解決了算學考試的問題,辛寄年開心蹦跳著,臉上的肉隨之抖動,得意地道:“有高人誇我是大富大貴之相呢,臉上無肉,一看就是苦命短命的麵相。”
程子安一腳踹了過去,罵道:“滾你的!有錢人才吃得胖,沒錢的吃不飽,身體不好,臉上哪來的肉,當然是苦命短命了。這些看麵相的,純屬說屁話騙錢,壞得很!”
辛寄年立刻道:“程哥說得是,程哥比高人還要厲害。程哥,以後你要是考不中,可以去做高人替人看相算命,也是一門好營生。”
落第的讀書人要繼續生活下去,除了算命解字先生,還有寫話本,替瓦子裏的戲班寫戲本,做先生,改行學醫,做買賣,涉及到各個行當。
程子安並未將辛寄年的話放在心上,甚至還暗戳戳思索起來,以後他就去寫話本,戲本。
辛寄年看的話本印刷精美,一本要三四兩銀子。印刷粗糙的話本,從半錢到一兩不等。
各種狗血奇葩,鬼神狐狸與人的愛恨恩怨情仇,與後人的想象力比起來,不遑多讓。
一天寫幾個狗血奇情故事,走粗糙印刷快銷路線,錢財嘩嘩來。
可惜,現在程子安麵臨的最大問題還是,程箴能順利參加舉人考試。
冬至之後便是年,無論富紳窮人,皆忙碌著洗刷清掃,迎灶神,熱熱鬧鬧過新年。
府學學生除外。
學堂尚未放假,考試在即,正是最焦頭爛額時。
程子安除了學習考試之外,還要去聞山長處報道。
早上進了府學大門之後,長平就在通往蒙童班的門口等著了,上前將他請到了聞山長的院子。
程子安背著書箱進了屋,上前見禮。聞山長指著椅子道:“坐吧。”
“是,多謝山長。”程子安解下書箱放在案桌上,手搭在膝蓋上乖巧端坐。
椅子有些高,程子安的腿夠不到地上,垂在半空中。
聞山長看得忍俊不禁,道:“你搬個小杌子放在腳下墊著,等下別一頭栽倒了。”
程子安跳下椅子,抱起堆在杌子上的書卷,問道:“山長,這些放在何處?”
聞山長轉頭四望,指著角落的藤編筐道:“放裏麵即可。”
程子安依言將書卷放在了筐裏,搬著杌子往椅子前挪。手上不閑著,嘴裏也沒閑,問道:“山長,屋裏的書,你全都讀過嗎?”
聞山長唔了聲,道:“書放著若不讀,實屬浪費。”
程子安哇地感歎,“山長真是厲害,學富五車。”踩著杌子坐回椅子裏,這下腳有了支撐,舒服了。
聞山長笑了笑,問道:“你平時都讀了什麽書?”
程子安照著蒙童班的教授答了,坦白道:“學生學得不好,不敢讓山長檢查。山長要檢查學生的功課,學生都不敢告訴阿爹。若阿爹知曉了,定會坐不住,來找山長賠罪。學生愚鈍,當不得先生的弟子,免得辱沒了先生的名聲。”
聞山長怔了下,不緊不慢地道:“我未曾有要收你為弟子的打算,你阿爹無需擔心。”
被拒絕了也沒關係,隻要聞山長沒將他趕出去,有的是機會。
程子安瞪圓了眼,啊了聲,看上去很是驚訝,接著長長舒了口氣。
“原來山長不收學生為弟子啊,好險好險,學生就不怕給山長丟臉了。”
聞山長被噎了下,雖說他沒收程子安為弟子的打算,見他一幅解脫了的模樣,卻又感到不甚舒服了。
“我隻是暫時不收你做弟子,以後如何,端看你的表現。既然你清楚自己學習不好,會給我丟臉,為何不努力上進,考出好成績,給我長長臉?”
程子安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道:“山長,究竟是為了考試而讀書,還是為了得到讀書的樂趣而讀書?”
他們之間的問題,再次回到了先前的討論中。
聞山長發現,他掉入了自己挖的坑裏。
究竟為何而讀書?
以成績論,就證實為了功名利率而讀書。
聞山長心胸豁達,想了想,曬然一笑,道:“你說得對,是我虛偽了。讀書歸讀書,考功名歸考功名,兩者有相似之處,卻又相差遠矣。聽你話中的意思,讀書並非為了考功名,你阿爹可知道?”
程箴知道當然會揍他,程子安哪敢據實回家,滴水不漏答道:“父母親長都盼著孩子能有出息,有出息就是蟾宮折桂,入朝拜相。學生的斤兩,阿爹一清二楚。學生比不過阿爹,世人皆知。”
不卑不亢,不驕不躁,聞山長對程子安又多滿意了幾分,寬慰他道:“你阿爹前些時日來與我說過,他打算再考一次舉人。我覺著這樣很好,等他再次高中,就能洗清他的汙名。”
程子安起身施禮:“托先生吉言。隻學生以為,若本就是汙蔑,卻要自己去證明,實在是荒唐。聖人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全天下讀書人都懂得這個道理,卻無幾人能做到。學生屬實不解,他們究竟是故意為之,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是因著沒讀懂書?”
聞山長望著程子安,心裏萬千思緒,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老吾老人之老等等,世人耳熟能詳的聖人言。
從民到官,試問幾人能真正做到?
聞山長嚐過官場傾軋的滋味,最後黯然退場。程子安的話,一下紮在了他的心上。
並非他們不懂聖人言,世間的道理與規矩,皆是虛妄,是他們用來愚民,替自己掩飾的麵紗。
程子安小小年紀,已看得這般透徹,聞山長眼神愈發慈愛,道:“你能悟到這些道理,看來你才真正讀懂了書,這世間大多人都不及你。”
“不敢不敢,學生隻是胡說八道罷了。”程子安忙擺手謙虛,憨笑道:“府學馬上就要考試,學生要是考不好,這個年就休想過好了。山長,以後可能減少些考試,考試太多,先生累,學生也累啊!”
聞山長微笑起來,斬釘截鐵拒絕:“不能。”
程子安苦著臉,怏怏道:“好吧。山長,學生告退,學生這就回去勤學苦讀。”
聞山長道:“去吧去吧,別耽誤了功課......”
話到這裏,聞山長驀地發覺,他是叫程子安來問功課,結果問了一堆,程子安連書箱都沒打開。
“等著!”聞山長叫住了要往門外溜的程子安。
程子安腳步緩下來,轉過身看向聞山長。
聞山長抬手喚他:“進來進來,我不看你的經史,你的大字拿出來我瞧瞧,看你寫得如何。”
大字啊!
程子安本以為今天就混了過去,還給聞山長灌輸了一堆歪理,誰知還是沒能逃脫。
大字一直是程子安的軟肋,寫字一靠天分,二靠名家指點,三靠勤奮。
寫字的天分,程子安隻能算普通尋常;名家指點,程箴與辛寄年放在他這裏鍾繇的臨摹本,勉強算沾了名師的邊。
至於勤奮,程子安兩世的人生,就從來沒有這兩個字!
聞山長拿起程子安寫的大字,翻開之後,皺著的眉頭就沒解開過。
“字如其人,字就是一個人的臉麵!你瞧你這筆**的大字,你阿爹就看得下去?”
聞山長吸了一口氣,盡量克製了,還是沒能克製住,厲聲訓斥:“骨架散,筆鋒,風骨,毫無可取之處!”
程子安本來以為自己寫得很端正了,還是被批得一文不值。
眼神瞄到聞山長身後牆上掛著的“勤勉”行楷,看上去如惠風和暢般,筆鋒溫柔。
大道至簡,真正的高手,能藏住其鋒芒。
差距實在太大,程子安被罵不冤枉。但他臉皮厚,罵了也不生氣,笑道:“阿爹看不下去,天天罵學生。不過阿爹說知足常樂,學生以前寫得更差,現在已經進步很多啦。”
聞山長將程子安的大字往案桌上一甩,冷哼了聲,“虧你說得出口,進步許多才這副模樣,要是不進步,那還能拿出來見人?”
程子安肅立躬身領訓,連連稱是,“學生以後一定改正。”
聞山長不吃程子安這一套,厲聲道:“何來以後,從現在起就開始。長平!”他突然拔高聲音,朝門外喊道。
長平進來,聞山長吩咐道:“你去跟他班上的先生說一聲,程子安要留著寫大字。”
程子安看到長平離開,隻能苦兮兮留下,在聞山長的監督下寫大字。
聞山長不知從哪裏翻出了一方硯台,一錠上好的鬆煙墨。再從他一大匣子的筆裏麵,選了幾隻大小不一的湖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些你拿去。寫好大字並無捷徑,惟有多寫多練。等什麽時候你將筆寫禿了,手上長了厚厚的繭,你的字,再差也差不到哪裏去。”
程子安坐在聞山長對麵,與他共用一張案桌。案桌不算寬,他隻要手略微停得久了些,聞山長就會從書裏抬起頭,一言不發看過來。
聞山長的眼神,堪比周先生的戒尺,程子安趕緊提筆蘸墨。
簡樸雜亂的屋舍裏,縈繞著濃濃的書香墨香。
聞山長不時輕輕翻動書卷,程子安的筆,在紙上沙沙如春蠶吃桑葉。
莫名的安寧靜謐。
既然不能躲懶,程子安逐漸認真了起來,埋首一筆一劃寫得很努力。
書法的樂趣,程子安以前沒體會過,來到大周之後,為了完成任務而寫,他下意識抵觸,寫字就是敷衍。
程子安現在也不敢妄言,他已領悟到書法的奧妙之處,但他能沉下心,用心思去寫。
聞山長手上的書,許久都未曾翻動過,望著麵前俯首寫字的程子安,神色越來越溫和。
世上聰明人不知凡幾,國子監就匯聚了天下的英才。
聰明人也分許多種,程子安與他們不同,大智若愚,真正讀懂了書,悟了道。
書法卓絕的佞臣,不在少數。故而字寫得好壞,聞山長並不太看重。
程子安尚年幼,聞山長擔心他心性不穩,讓他寫字,是為了打磨他的心性。
聞山長放下書,道:“冬日殺了年豬做臘肉,不知你家的臘肉,做得如何?回去讓你阿娘備上幾條,送給我嚐嚐看。”
臘肉?聞山長沒頭沒腦的話,讓程子安茫然了下。
莫柱子念叨過,他以前給先生的束脩中,就有臘肉。
聞山長這是要收他做弟子了啊!
程子安喜不自勝,趕緊放下筆,起身理衣袍,稽首恭敬叩拜:“學生程子安,見過老師!”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