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四十章
◎無◎
程箴到了府城, 算著時辰,崔文早已去衙門當差了,他打算先將崔耀光送回家, 再去衙門附近巷子的分茶鋪等候。
崔耀光靠在車壁上, 百無聊賴摳著衣襟下擺玩。程箴目光在他身上略作停留,道:“你隨我去, 等下去幫我叫一聲你大伯父出來。”
崔耀光抬起頭, 眨著眼睛不解問道:“姑父叫大伯父作甚?”
程箴道:“我有些急事要與他說, 你得快一些。”
崔耀光哦了聲,眼珠子轉動幾下,撓撓頭嘿嘿道:“姑父,可是要我裝作急迫?”
程箴盯了他一陣,從荷包裏拿了約莫半錢的銀角子, 放在掌心遞到他麵前。
很快,程箴眼一花,銀角子不見了。
崔耀光笑得牙不見眼,塞好銀子, 拍著胸脯響亮答道:“姑父,我保管不辱使命!”
程箴無語凝噎。
果真, 崔耀光平時與程子安要好, 湊在一起嘀嘀咕咕說個不停,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
程箴狀若無意問道:“你與子安平時都在玩些什麽啊?”
拿了錢,崔耀光對程箴親切了幾分, 笑嗬嗬道:“姑父, 我們沒玩。你不在的那些時日, 子安懂事得很, 天天都在努力讀書。”
程箴暗暗罵了句, 崔耀光這小子,還不忘處處包庇程子安。
“子安讀書,你呢,你平時在做什麽?”
崔耀光支支吾吾道:“我吧,也跟著看些書,除此之外,主要是照顧大哥。大哥經常吃得醉醺醺,要是一錯眼沒看住,被他跑出去,外麵可冷得很。不小心掉到河裏,或在路邊睡著了,那就得出大事。”
程箴怔了怔,腦子裏似乎閃過了什麽。
項家鋪子出事的那段時日,崔耀祖恰好一直在村裏,一次都未回過城。
以他對項三娘子的感情,一天不見就得抓心撓肝,著實不合常理。
程箴垂眸,掩去了眼裏的情緒,沒再多問。
老張將騾車停在府衙附近的巷子邊,程箴道:“你去吧,我就在旁邊的分茶鋪等著。”
崔耀光來過無數次府衙,說了聲姑父放心,跳下車輕車熟路進了衙門。
府衙縣衙向來陳舊破爛,除了公堂威嚴之外,甚至比不過崔家的大門光鮮。
修繕府衙縣衙,需要向朝廷請銀子,從工部到戶部,一大堆繁瑣的公函文書往來,最後到手的大錢,連買磚瓦都不一定夠。
反正官員在任上不過幾年,沒人肯麻煩,能拖則拖。端看哪個倒黴鬼接任,等到屋子快垮塌了,被迫去與朝廷各部打交道。
明州府府衙格局與別處一樣,前衙後宅。知府平時在前衙辦差,後宅則住家眷。
後宅有規製,統共不超過三進。帶家眷多的上任官員,基本都在外麵置辦宅子。
明州府的府衙已經十餘年未修繕過,除了修補屋頂的瓦片,免得漏雨之外,大門廊柱油漆脫落斑駁,地麵的青石板翹起來,踩上去咕咚響個不停。
遇到下大雨時,一不小心踩重了,汙漿呲啦亂飆,濺得人一身汙漬。
崔耀光一路小跑著,專挑翹起的石板踩,快活地聽著咕咚的聲音,與熟悉的人見禮,“是啊,我去找大伯父,家中有些急事。”
“什麽急事?他們說我還小,告訴我無用。”
崔耀光提著衣袍下擺,一臉急切進了崔文的值房。
錢糧吏的值房在府衙庫房處,明州府的曆年賬本,銀庫皆在此。
值房雖小,因是錢財重地,此處倒是年年修繕。厚牆青瓦,看上去很是雄渾肅穆。
“大伯父!”崔耀光喘著氣,靠在門邊壓著嗓子喊了聲。
屋裏幾人正在忙碌,聽到聲音一起看去,道:“老崔,你侄兒來找你。”
崔文正忙得焦頭爛額,聞言不耐煩起身走出去,抱怨道:“你來作甚,我忙得腳不沾地,有事速速道來。”
崔耀光著急忙慌道:“大伯父,有事,我說不清楚。姑父也來了,在外麵等著你。”
崔文吃了一驚,趕緊與其他幾人交待:“勞煩你們辛苦一下,我去去就來。”
章金才恰從外麵回來,看到他們兩人站在門口,精明的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打量,喲了一聲,意味深長笑道:“老崔,家人找上衙門來了,可是在外惹事了?”
崔文笑罵道:“你休得渾說,我可是清清白白,倒是你,仔細你家娘子發現了你那點子......”
一旁的崔耀光耳朵伸得老長,生怕錯過了一句八卦。
崔文橫了他一眼,將話咽了回去,拱了拱手道:“我出去一下,你先忙著。”
章金才大度擺擺手,笑道:“去吧去吧,有事我替你擔著,你早些回來就是。”
端看章金才的模樣,崔文便知道他在外麵市坊鋪子走了一圈,定是撈了不少油水。
崔文暗中罵了幾句,衙門人來人往,不便多問,大步隨著崔耀光來到了分茶鋪子。
尚未到午飯時辰,分茶鋪子裏隻稀稀拉拉坐著幾個客人。
程箴坐在臨窗的角落,要了一壺藥湯,一碟索餅,一碟生炒肺慢慢吃著。
崔文走上前,程箴起身拱手見禮,他忙還了禮,坐下後急著道 :“聽老三說你來找我,究竟是出了何事?”
程箴道:“大哥,你先坐再說。”
崔文忙坐了下去,崔耀光隨著坐了,程箴將生炒肺推給他,“你拿到一旁去吃。”
支開就支開!崔耀光暗戳戳嘀咕。反正他最喜歡吃生炒肺,倒了碗藥湯,美滋滋抱著碟子,尋了個空座,離得遠遠坐了。
崔文見狀,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幾分。
眼下不便說得太細,幸虧崔文是聰明人,一點便通。
程箴壓低聲音,揀著重點說了幾句,道:“大哥,你得趕快避一避。二哥沒法子,走不了。不過他無妨,隻你與耀宗,此次最好不要參與進去。”
崔文為吏多年,當然知道這門營生的危險。
胥吏地位低下,比不過官,卻能子承父業,傳給子孫後代。
連皇家都無法千秋萬代,哪有千秋萬代的吏。
當年崔文的父親科舉不中,成了胥吏,乃是因為前麵的胥吏犯了事。先前還好好的一大家子,忽地就散了。
崔氏一族在明州府府城的就他們兄弟,其他同祖父下來的叔伯堂兄弟們,在離府城一百裏地左右的崔氏老家句章縣。
程箴道:“大哥,不若先病一病。無論如何,先躲過這一陣再說。”
崔文很快就想明白了,驚得手心後背被冷汗濡濕,努力讓自己平緩下來,道:“好,我都聽你的。前些時日聽說三叔祖身子不好,幹脆將老二他們支使回老宅。”
這個法子甚好,聖上都不能攔著人盡孝。
兩人低聲說了幾句,分茶鋪子人漸漸多了起來,好些都是崔文的熟麵孔。
崔文緊鎖著眉頭,看上去心事重重,稍微拔高了些聲音,歎道:“沒法子,人老了就是多病多災。先這樣吧,我還要回衙門去忙。”
程箴勸說了兩句,拿了銀子讓崔耀祖去要了三碗湯餅,幾人囫圇吃了,便起身離去。
崔文回了衙門,章金才眼神閃爍著,上前問道:“老崔,瞧你你魂不守舍的模樣,到底發生了何事?”
揉了把額頭,崔文煩惱無比地道:“家中長輩生病在床,眼下我一大堆事情纏身,無法前去探望,實在是不孝呐!”
章金才愣了下,眼神一閃,道:“長輩上了年紀,冬日就得愈發小心。唉,我們作為晚輩,不能在床前伺候,這差使,如何當得安心啊!”
其他幾人聽後,心思各異,紛紛出聲附和。
崔文坐著,一直揉著額頭,道:“我這腦袋,從早起時就沉得很,混沌不清。今冬的鬼天氣,真是能冷死人。不行。”
撐著椅子站起身,崔文身體晃了晃,仿佛氣息不穩,喘了幾口粗氣,道:“我去讓老二告個假,他先回句章去一趟。”
崔耀宗如今在戶帖值房做事,他們閑得很,過幾日就要休衙封筆了,告假也不耽誤差事。
章金才關心地道:“老崔,我見你臉色不大好,可要一並回家歇息?”
崔文苦笑道:“這裏一大攤子事,我哪能走得開,總要先撐過這段時日再說。”
咄!不過是舍不得銀子罷了。章金才心中鄙夷,嘴裏卻道:“也是,哪能離得開老崔。明日無論如何,都得去南城市坊一趟。那幫子狗東西狡猾得很 ,還得多靠老崔出麵。”
南城市坊的商戶難對付,好鬥且狡詐。按律繳納的商稅都要拖了又拖,何況是憑空增加的稅收。
崔文冷笑,章金才這個狗東西,又想推他出去做髒活苦活,真正是想得美!
崔耀宗崔耀祖兄弟一同被安排回了句章縣,當晚半夜裏崔文就病了,翌日早上連床都起不來,由崔武幫著到衙門告假。
趙知府得知後雖說不那麽開心,卻也沒法子。
崔武道:“大夫說大哥是受了風寒,他倒想撐著來衙門,到底怕將病氣過給了其他人,耽誤了正事,隻能先在家中歇著了。”
章金才想要躲開南城市坊的差使,其他幾人被他推了一堆事,這次他無論如何都躲不過。
恰好崔武來了錢糧吏的值房,告知他們崔文生病之事。
章金才靈機一動,臉上堆滿了笑,熱情地道:“崔捕頭,我這邊正有事勞煩你,南城市坊......”
話還沒說完,崔武隻聽到南城市坊幾個字,就拔腿跑得飛快。
章麒傻了眼,氣得衝著他背影直淬道:“兀那漢子,恁地沒出息,身為捕頭,竟然怕幾個低賤的商戶刁民!看我不去趙知府麵前,告你偷奸耍滑!”
崔武作為捕頭,管著府城的治安巡邏,緝拿犯人。收稅收錢的事情,與崔武沒半點幹係,章金才隻能發泄幾句罷了。
無奈之下,章金才硬著頭皮前去了南城市坊,他雁過拔毛的性子,在南城市坊鬧出了不大不小的風波。
這一場風波,後來等於是給自己挖了一道深坑,親手將自己埋了。
*
府學。
程子安在新位置坐了一堂課,與之前相比,少了自由自在。座位靠近門,寒風不時從縫隙鑽入,恰好吹在他身上。
李文敘穿皮裘吹不透,他隻穿了厚夾襖,半邊身體很快就快僵了。
程子安俯低身躲開寒風,隨眼側頭看去,方寅仿佛哆嗦了下,清瘦的臉慘白慘白,跟霜打的小白菜一樣可憐巴巴。
身為學渣,以前練就了一身上課睜著眼睛睡覺的本事,坐在先生眼皮子底下沒了自由,他能忍。
寒風程子安也能忍,皮裘都是商隊從北方販來,一件普通尋常的皮裘,約莫在十兩銀子出頭,程家還是買得起。就算有人認為他張揚,他也不懼。
方大牛肯定買不起皮裘,就算買得起,方寅穿了,肯定引來嘲諷酸話一大堆,以他自卑敏感的性格,得失落傷懷好一陣。
周先生上完課準備離開,程子安站起身,恭敬地道:“周先生,學生有件事,想要請求先生同意。”
周先生停下腳步,問道:“何事?”
程子安指向門,說了寒風吹進來太冷之事:“周先生,學生建議,在門後掛道厚簾子擋風,夏日時,將簾子換成細葦簾。如此一來,冬日時點的熏籠,能省些炭。夏日時節,有風透過門簾吹進來,課室能涼爽通透。”
熬了一節課的辛寄年,忍不住蹬蹬瞪跑上前,他沒聽到程子安前麵說的話,如應聲蟲那般連聲附和:“對,能涼爽通透,程哥說得對!”
周先生怒瞪了眼辛寄年,“你懂甚,退下,休得亂插嘴。”
辛寄年退到一邊噘嘴去了,周先生琢磨了下,皺眉道:“讀書人勤學苦讀,吃苦乃是應有之理。一味貪圖享受舒適,豈是讀書人所為?”
真正吃苦的人哪讀得起書,程子安哂笑,他馬上捂著肚子,痛苦喊道:“先生,我肚子不舒服,定是著了涼。先生,我要告假,這一病,估計要年後才能回到學堂上學了。”
辛寄年來了勁,學著程子安亂喊一氣,“先生,我頭痛,肚子痛。哎喲,全身都痛,先生,我也要告假!”
學生在課堂讀書,隻在初夏與初秋時節舒適一些。冬日嚴寒,夏日悶熱,蟲蟻叮咬,真是煩不勝煩。
沒人想要吃苦受罪,程子安的建言,深得班中全部同學的心。
周先生見學生們都跟著喊冷喊痛,不禁頭疼起來,大聲道:“好好好,你們先稍安勿躁,這件事我做不了主,得向聞山長請示,經過他同意之後,方能定下。”
程子安不欲讓周先生為難,躬身恭敬地道:“先生,此事因為學生而起,萬不敢連累了先生。學生與先生一同前去,由學生親自向聞山長解釋。”
周先生深感欣慰,程子安小小年紀,他的這份擔當,就令人佩服。
辛寄年一心記掛著算學考試,立刻跳起來道:“我也要去!”
程子安知道辛寄年那點小心思,給他使了個眼色,讓他放心。
辛寄年擠眼回應,頓時不再鬧了。
周先生看得頭疼,他始終不明白,這兩人如何就這般要好了?
到了聞山長的院子,他正埋首在一堆書中,抬眼打量著程子安,看向周先生問道:“可是他又惹事了?”
周先生訕訕一笑,道:“聞山長,程子安沒惹事,隻他有件事,想要向聞山長稟報。”
聞山長唔了聲,道:“那他還是惹事了。”
程子安見周先生似乎有些說不出口,他臉皮厚,無妨,便上前了半步,清楚說了要在門後加門簾的請求。
聞山長聽得眉頭緊皺,他與周先生一樣的看法,道:“‘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讀書人若不能吃苦,沉溺於享樂,如何能讀出一番名堂?”
周先生朝程子安看了過來,一幅你看吧,我早就與你說過的表情。
程子安不緊不慢答道:“聞山長教訓得是,隻學生以為,一道門簾,屬實稱不上享樂。為了苦而苦,乃是自苦,於讀書上無益,反倒於身體有害。太冷或太熱,蚊蟲叮咬,著實難靜下心來讀書。”
聞山長怔楞了下,旋即道:“沉不下心,心浮氣躁,如何能成就大事?”
程子安來了聞山長院子兩三次,次次見到他的值房裏都堆滿了書,縈繞著書香墨香。
再加上聞山長平時的為人,程子安不動聲色拍了他一記馬屁,很不要臉答道:“學生以為,讀書當享受書中的學問,以靜心,以明理,非為了‘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鍾粟,黃金屋。’”
聞山長胸口一陣激**,撫掌大笑道:“好!好一個以靜心,以明理!”
世人讀書多為了當官出仕,為了“貨與帝王家”。
可惜,他身為府學的山長,須得一心為了學生考功名做打算。
難得聽到小小年紀的程子安,能有此等心境,聞山長隱隱生出遇到知己的喜悅。
周先生被嚇了一跳,他從未見過聞山長這般情緒激動過,不禁疑惑地看向了程子安。
聞山長笑過之後,知道自己失態了,臉上的笑收了些,道:“可。門簾花不了幾個錢,很快就能做好。隻你們過得舒坦了,得更加努力讀書才是。”
程子安響亮地應下,聞山長又道:“光嘴上說無益,你每日來我處,我得親自過問,你書讀到了何處,學問可有長進。”
程子安:“......”
歹勢啊!
好人難做,他不該亂拍馬屁,偷雞不成蝕把米!
搬到先生眼皮子底下,算得了什麽大事。
他如今將自己,送到了全府學的老大眼皮子底下!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