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 三十六章

◎無◎

程子安裝傻, “這些是吃的啊。這麽多啊,阿娘在準備年貨了嗎?”

程箴一眼橫瞪過去,這小子肉嘟嘟的臉比離開時清瘦了些, 身體也長高了一截, 那雙烏黑清亮的雙眼看著他,神情無辜。

要是一兩人前來, 程箴並不覺著意外, 畢竟他平時對佃戶就好。百姓窮苦, 並非都忠厚善良,也有欺軟怕硬的無賴小人。

像是村裏的孫二壯,平時好逸惡勞遊手好閑,今天偷東家一隻雞,明天偷西家一捆柴。孫家兄弟三人, 都與他差不多,生得壯實好鬥,在村裏人憎狗嫌。

孫二壯加上他的兄弟兩家,一共賃了程箴八畝地耕種。交租子時, 總要耍小心機,不是缺斤少兩就是哭窮, 如今已經拖欠了近兩年的佃租。

程箴要讀書科舉,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顧忌就多了些。加之費工夫計較那點子東西,實在是不劃算。

令他無比驚訝的是, 先前孫二壯與他兩個兄弟都來了, 雖說一家隻拿了十個雞蛋, 還是令他大開眼界。

一來他們三兄弟各自生了三四個孩子, 平時過日子沒算計, 窮得叮當響,能拿出十個雞蛋,已經實屬不易。

二來他們這次老實得讓人咋舌,甚至還主動提起了欠租,央求他寬限一二。

程箴幹脆打開天窗說亮話:”孫二壯兄弟都來了,還破天荒拿了雞蛋上門,他們以前到來,可是連草都要薅一把帶走的德性。你阿娘在府城,隻有你在家中。這件事,一定與你有關係。”

程子安暗自腹誹程箴聰明,裝作恍然大悟,兩成真話混著七成假話道:“哦,阿爹說是孫二壯他們啊,我記起來了。阿爹啊,這件事呢,說起來就話長了,呃,秦嬸雲朵做好了晚飯,我就長話短說吧。”

程箴深吸一口氣,忍住了沒揍程子安。

他廢話說了一堆,一句都沒說到點子上。

崔素娘見他們父子在說話,探頭進來看了一眼,遲疑著站了片刻,便轉身離開了。

程箴到底牽掛著崔素娘,這次他受了傷,兩人感情深厚,最最難受的便是她了。

回來之後,崔素娘沒多問,言語,舉手投足之間皆小心拘束,生怕傷害到了他。

“長話豈能短說,等用過晚飯,我們再仔細說清楚。”程箴道。

程子安想哀嚎,程箴太難糊弄了。

一家三口時隔幾月,聚在堂屋裏用了熱氣騰騰的晚飯。

程子安如以前那樣埋首苦吃,程箴替崔素娘盛湯,崔素娘叮囑程子安要多吃些蘿卜,別盡顧著吃肉。

看似與以前並無二致,短短時日,變化如桑海,除了個人際遇,心境都大不相同。

飯後程子安以為程箴要先找他說話,誰知,他還是與從前那樣,先去陪伴崔素娘。

外麵冷,不宜散步,兩人便回了自己的屋吃茶說私房話。

程子安欠了一堆功課,寫好的功課,被狗吃掉的借口用過了一次,再用周先生就要請他家的狗去府學。

程家並沒養狗。

程子安在燈下努力寫大字,這是除了誦讀之外,蒙童班每天必須寫的功課。

起初蒙童班的要求不高,先認得字,寫正確,現在多了風骨美觀結構等一堆規定。

學什麽字體,主要由學生的家世背景,能否擁有名家字帖與名師指導提點決定。

辛寄年家中藏有鍾繇的真跡,也有人認為此書是後人王羲之的臨本。

程子安聽過王羲之,不知道鍾繇。但書聖都要臨摹他的書法,肯定是了不起的書法大家。

辛寄年當然不能拿真跡來當字帖,他有後世書法高手的臨摹本,與真跡無法相比,對於蒙童班來說遠遠足夠了。

方寅讀書好,考試成績次次領先,字卻連辛寄年都比不上。他平時所學都靠先生教導,先生的字並不驚豔,他的字在班中亦隻能居於中遊。

家世背景的重要性,就體現得淋漓盡致。

作為程子安的小弟,辛寄年大方將字帖借了出來,反正過節時,他力求開心為上,免得寫字這種事情掃了興。

寫字與讀書一樣,除了努力之外,還有天分。古代的讀書人自小練字,成為書法大家的就那麽幾人。

以前程子安對自己的要求是寫好名字就足夠,現在他提高了點,爭取所有的字,都能寫得端正工整。

程子安寫了一會,放下毛筆開始活動手腕。毛筆沒放好,從硯台上滾落,差點掉在了地上。

程箴眼疾手快,伸手接住了。

程子安順眼看去,程箴的手上蘸了幾滴墨汁,他忙訕笑,叫了聲阿爹,很是狗腿送上了烏漆墨黑的帕子:“阿爹擦擦手。”

程箴放下毛筆,嫌棄地看了一眼,並未伸手去接。轉身出去淨了手,再走了進屋。坐下後,拿起他寫的大字,一張張翻看過去。

本來程箴還在欣慰,程子安變得認真了,他進來都沒察覺。

誰知一看,深覺自己著實想多了些。

起初程子安的字寫得還算用了心,後來就越來越毛躁,一眼就能從筆鋒筆畫上能看出來,他是為了完成任務在趕。

明天就去上學,程子安將功課都堆在最後才去寫,當然要緊趕慢趕。

程箴按耐住了沒訓他,隨手再拿起旁邊的字帖,翻書的手微頓,不禁訝異了幾分,眉毛微抬:“哪來的字帖?”

程子安道:“辛寄年借給我的。”

程箴問:“可是又押題了,這次要了多少銀子?”

程子安腦子轉得飛快,否認道:“沒要銀子呀,借給我字帖相抵消了。辛寄年吹噓,這本字帖名貴得很呢。”

程箴哼了聲,道:“這本字帖是極為難得,你再瞧瞧你的字,真真是暴殄天物。”

程子安不以為意地道:“阿爹,首先是架勢要足,我寫得好壞不要緊,有這本字帖在,誰還要看我的字啊,對吧?”

程箴被逗笑了,道:“你少作怪,寫字得下苦功夫,沉得下心,等以後我再來糾正你臨到頭再趕的臭毛病。我們先說正事吧,這下你可以仔仔細細,將晚飯前我問你之事,前因後果全部如實道來。”

程子安知道逃不過去,按照想好的應對方式,用春秋筆法說了:“阿爹,你受傷的事情傳回了明州府,同班的李文敘,就是李棕兒子很快就知道了,他當眾喊出了此事。結果吧,嫉妒你的人就開始說些不好聽的酸話,還出言不遜汙蔑阿爹。我氣不過,就當場與他打了一架。聞山長將我們一並帶去,要按照規矩處罰。”

程箴敏銳地問道:“你與誰打架了?”

程子安老實道:“項伯明。阿爹,項伯明為何要說你壞話啊?”

項伯明打傷毛氏,忤逆不孝。崔文因崔耀祖死活要娶項三娘子,找他商議幫著拿主意時,已經告訴過他。

程箴聽到程子安是與項伯明打架,總感到不對勁,下意識看了他一眼。

程子安尚小,他哪來那麽大的本事做下這些,程箴按下了心中的懷疑,道:“你大表哥與項家的親事,估計惹了項伯明不悅,要趁機踩上一腳罷了。無妨,項伯明起不了風浪,你繼續說下去。”

程子安道:“聞山長向來公正,就秉公處置了。我是出於對阿爹的一片孝心,才著急動手,情有可原,聞山長還誇我孝順呢。項伯明心胸狹窄,胡亂汙蔑人,還裝作被我打傷了,想要借此逃過懲罰。最後聞山長念著他年輕氣盛,圖一時口快,不忍毀了他的前程,就責令他向我賠了不是,這件事就過去了。”

程箴眉頭微皺,真計較起來,項伯明隻是嘴上說了幾句,程子安卻是動了手,錯得多了些,最後卻逃過了處罰。

“對不住,是阿爹連累了你,這些時日,你定當過得很難。”程箴沉吟了下,神色黯淡道。

程子安與項伯明一戰成名,再也沒人敢說程箴的不是。至少,不敢當著他的麵說。

不過,程子安腦子轉得飛快,道:“阿爹,沒事,我臉皮厚,他們講話七彎八拐,不直接點名道姓,我都聽不懂。”

程箴笑了起來,道:“淘氣。那村子裏的事情呢?”

村裏發生的事情,程箴一問就能得知。

程子安氣呼呼地道:“我在府學打架的事情,不知如何傳開了,村裏人都得知了阿爹受傷的事情,有人就想要趁機欺負我。那個孫二壯的大兒子,我與柱子下學回來遇到了,他居然想搶我的荷包。柱子厲害,衝上去與他打了起來,草兒姐姐恰好看到,喊了莫三叔一起,將他打了一頓。我氣不過,就回來叫上了大表哥,前去孫二壯家找他評理了。在半路上就遇到了孫二壯三兄弟,孫二壯稱他兒子被打傷了,要我賠藥錢。後來村裏有人看不過眼,莫大叔莫二叔莫三叔他們幾兄弟一起,上前幫著我,孫氏兄弟就不敢動手了。我就威脅他們,阿爹不再是程舉人,要向朝廷交賦稅,但地還是我們家的,誰敢欺負我,以後地就不賃給他們耕種。”

程子安為了留下崔耀祖,拿了程箴許多酒給他吃。物盡其用,哪能讓他成天閑著。程子安讓崔耀祖穿著公服,戴著佩刀,沒事就去孫氏兄弟幾家門前晃。

孫家兄弟大門緊閉,連門都不敢出了。

除了震懾孫家兄弟,也是給其他人提醒,程家不是好惹的,最好識相點。

尤其是他還提到了關鍵的佃租。

程箴一下就聽出了關鍵之處。

崔耀祖是捕快,身為衙門的小吏,當的是緝拿犯人的差使,佩刀一挎,威風凜凜。

孫二壯他們再厲害,不過是在村裏撒潑打滾,哪敢與衙門的官吏對抗。

程子安帶著他前去,十足地狐假虎威。

至於佃租,程箴既然沒了功名,朝廷不再免除賦稅,他們擔心程箴收佃租時,會嚴格稱量。

哪怕程箴與別的東家收相同的佃租,他們還是願意佃程家的田地。

程箴為人斯文和善,好相與,別的東家眼睛長在頭頂,看都不會多看他們這群泥腿子一眼。

關係到切身的利益,佃戶們著急了,便有程箴一回家,他們就忙不迭拿著東西上門來探望的事情。

程箴心情很是複雜,程子安的手腕,或者稱作做法,看上去是小兒行徑,卻很是有用,直接打到了他們的痛處。

崔家的人經常來村子,程箴從未想過借他們的勢去壓孫氏兄弟,程子安用得卻很是得心應手。

程箴又欣慰又悵然。

程子安這小子,真稱不上什麽正人君子。偏生,他對忠厚善良的窮人又不失憐憫,心懷慈悲。比如對莫家姐弟,處處維護關心。

程箴突然道:“耀祖是你大舅舅的長子,又關乎著他的前程大事。你小小年紀,怎地能胡亂出主意,讓他去青州府,惹得你大舅舅,大舅母傷心煩惱。”

程子安心裏咯噔了下,不過他裝傻,死不承認,啊了一聲,“什麽去青州府,大表哥要去青州府姨母家走親戚嗎,阿爹,我也要去玩!”

程箴一瞬不瞬盯著程子安,旋即,他自嘲笑了下,一口拒絕了:“你乖乖讀書上學,哪都不能出去。”

這些時日他遇到的事情太多,腦子一時糊塗了,程子安哪能想到那般深遠。

程箴第一次去京城,雖然受傷壞了前程,不算沒收獲,長了不少見識。

如崔家這般的小吏,在大周比比皆是。

政事堂的五個相公,互相鬥得厲害。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小吏首當其衝。

程箴亦認為,崔家不應當闔家人都做小吏,至少要留有一條退路。

答應崔耀祖與項三娘子的親事,待他們成親之後一同去青州,仔細算來,項三娘子有手藝,懂得做買賣,崔耀祖反倒占了便宜。

程子安就是在故意打岔,並非想要去青州府玩。這時,他湊上前,神秘兮兮問道:“阿爹,姨夫這次能考中嗎?”

程箴失笑,道:“我哪能知曉,還沒開始考試呢。”

程子安眨了眨眼,含糊著道:“姨夫說不定進京遇到了貴人,有門道拿到考題,或許姨夫厲害,押中了考題呢。”

科舉舞弊的事情並不鮮見,各朝各代對防止舞弊的禁令愈發嚴格。從起初預防夾帶施行的搜身,到後來因“有辱斯文”而停止。

最為常見舞弊,尚是代筆。富裕的州府,出到了上萬兩兩請代筆。朝廷出了旨意,鼓勵知情人告發,一旦查明,違反者送回本籍服勞役,永遠不得試進,保人亦相同處置。

如今科舉的閱卷,除了實施了彌封,即糊名。以防考官認出考生筆跡,加以謄錄考卷,防止舞弊。

考生考完最後一堂,避免考生與考官通氣,貢院鎖院,即考生要在貢院呆到閱完卷放榜時,再出貢院。“注”

權貴弟子有恩蔭出仕的途徑,若非關係極為親密,或有極大的利益驅使,誰都不願意去冒這個險。

程箴臉色一沉,惱怒道:“你小子休得胡說,科舉乃是為國取士,怎能將心思打到歪門邪道上去。”

程子安笑嘻嘻道:“權貴家的子弟都無需考科舉呢,他們真是生下來就厲害嗎?”

程箴微滯,無奈地道:“這些不是你該考慮之事,阿爹對不住你,給不了你恩萌的機會,以後啊,隻能靠你自己了。”

程子安思忖了下,認真問道:“阿爹,你真沒事嗎?”

程箴怔楞住。

自從受傷之後,所有人都在安慰他。真正關心之人小心翼翼,生怕戳到了他的痛處。想要看笑話之人,說話句句帶刺,一刀刀往他痛處上紮。

程箴君子慣了,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天塌下來,他也要站得端正筆直。

程子安是第一個問他,是否真的有事。

程箴當然會難過,走訪京城名醫治傷的那些天,是他最焦灼難捱的時候。除了夜夜難以入睡,深夜流淚慟哭自己的際遇。

出仕為官並非他的理想,卻隻有出仕為官,他才能更好的護住家人。

後來,程箴出了明州府,深切體會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朝廷官員傾軋,程箴認識到,清官難為,君子更難為。

既便出了仕,最後隻能如聞山長那樣,說得好聽是不屑同流合汙,說得難聽就是受到排擠,再不走,就是不知趣,最後落得個貶謫的下場。

漸漸地,程箴沉鬱的心情,恢複了大半。

餘下的一部分,便是回到明州府時,他要麵對的那些風浪。

進城時,程子安替他奚落夏員外,出了口惡氣。

村裏的村民,如今服服帖帖。

程箴此刻心情大好,程子安聰慧又不失圓滑,他以後說不定,真能大有所為。

“我沒事,程家倒不了,還有你呢。”程箴溫和無比地道。

程子安暗中鬆了口氣,一本正經道:“阿爹,其實你可以說有事,沒關係。說出來就好了,等你好了之後,你可想過,以後要做什麽營生?”

程箴愕然,這小子,這般迫不及待,就要替他指派差使了?

“老子的事情,你少管!”程箴慍怒揚手,作勢欲揍程子安。

程子安靈活一躲,笑眯眯道:“阿爹,你可不能閑著。好些人說你的才情過人,完全是虛有其表。阿爹,你要證明給他們看,堵住他們的嘴!”

程箴驚訝了下,道:“你讓我再去考舉人?”

程子安點頭,煞有其事道:“阿爹,朝廷關於科舉的規定,我都全部看過了。朝廷規定州府不得送解有疾的舉人進京科舉,卻並無規定,有疾的讀書人,不能考舉人啊!”

程箴愣了楞,程子安說得沒錯,朝廷並無這樣的規定。主要是考秋闈之人,都是為了考中春闈,出仕為官。

程子安道:“阿爹,你再去考一次舉人,考中之後,不錄名參加春闈就是。三年之後再考,一次次地考,你的舉人功名,就能永遠保持住,我們家,就能永遠免除賦稅了!”

程箴說不出什麽心情,半晌後無語地道:“你若將這份聰明用在讀書上,早就能成大器了。”

權貴坐擁良田千頃,廣廈華服,免除賦稅徭役,刑法減等,惠及子孫。窮人一無所有,承擔了他們免除的重稅,徭役。

豈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程家既然生在清水村,休提兼濟天下,憂國憂民,先護著村裏百姓一二就好。

程子安道:“阿爹,你別想太多,我成不了大器,隻能盡力而為。阿爹,你看你禮都收了,總不能光收禮不做事,村裏那些窮苦百姓的佃租,就多靠你了哦!”

作者有話說:

注:關於科舉的防舞弊措施與懲罰,來自《宋代科舉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