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小郎君。

南弦是個慢熱古板的人, 大多時候對於感情很遲鈍,且畏縮不前,諸多顧忌。像當初麵對識諳, 她總覺得自己不夠好, 女紅不夠好, 醫術也不夠精進,怕識諳看不上她。後來證明那些預感都成真了,無論如何,她確實沒能與識諳走到一起。

現在來了個神域, 打從一開始與她相處, 他就不曾回避過自己的心思。無論在朝政上處於怎樣的位置, 如何重重算計, 在麵對她時總是熱烈如一團火,熱烈到讓南弦招架不住。

十分讓人煩惱啊,但這煩惱, 似乎又不是那麽討厭……也許是糾纏得太多,多到讓人習慣了, 南弦現在覺的這樣也很好,他的勇敢, 正好能夠彌補她的木訥。

他給她戴上發釵,由衷地說一句好看,她心裏便暗暗生出一點歡喜。抬手抿了抿發, 有些靦腆地問:“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

他的眼瞳微閃,像浸在水中的墨玉, 漾出一片浮光。

她是端莊大氣的美人, 如今當著女醫, 打扮總是很素淨,一支滴翠的簪子不奪她的國色,是不經意間的玲瓏點綴,能增添一點曼妙姝麗。等到日後……他暗自忖度著,日後當她大綬大帶,珠翠步搖滿頭的時候,不知又是怎樣一番令人折服的輝煌氣象。

他覺得滿足,僅僅隻是這樣也很滿足。心裏有了人,枯朽的血肉便開始瘋長,仿佛隨時後顧無憂,仿佛行事都有了底氣。

他看著她,看她在那些琳琅的小物件中流連,臉上帶著一點從未見過的,小女孩般的新奇與純真,不再是那個行事端穩,從不出錯的女醫了。

所以隻要互相愛慕,就能發掘出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另一麵吧!她挑中一個,便回頭詢問他的意思,他說好,都好……喉頭微哽,這時的他,終於不再是那個小她三個月的阿弟了,她也不再以阿姐自居了。

平了平心緒,他探身替她一起挑選,她所求不多,好像隻要一支發簪就足夠了,剩下都是為了允慈。米珠穿成的小兔子,頂著兩條長長須子的河蝦小簪子,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挑上三四樣,覺得足夠了,神域便擺了擺手,讓畫舫重新開動起來。

南弦把買來的小物件包進手絹裏,對角打上結,小包袱一樣擱在案上,回頭問他:“你先前給了那船主多少銀錢,我補給你。”

結果引來他的不滿,“你要與我算得那麽清楚嗎?男子給心儀的女郎付錢,還需一分一毫還回來嗎?”

她聽了,唇角抿出甜笑,本想再客套兩句的,卻被他牽著手登上了後艙的樓梯。

方方正正的一個梯口,僅能容一個人通行,他先上去,然後回身接應她,隻消輕輕一拉,她便飄飄到了艙頂上。這裏沒有繁複的裝飾,隻是一片平整的甲板,登高後無所阻擋,視野便空前地廣闊。

放眼看,兩岸絕壁高聳,絕壁上開拓出的風雨連廊將深山古刹緊密相連,能看見燈火下憧憧往來的人影。愛熱鬧的人大抵都趕往寺中了,今晚寺廟裏的安排和平時不一樣,有獻藝的班子、遊神,還有排場極大的焰口法會。

隻是有些可惜,兩個人需要避人耳目,不能混跡在人群中,隻好在畫舫上隔岸遠觀。

神域心下遺憾,又怕南弦失望,盡力安慰她:“等到入冬,下頭一場雪的時候,我騎上馬,帶你逛遍三百寺。”

南弦聽出他語氣裏的謹慎,他望著她的神情,仿佛在等待迎接她的脾氣。

她說:“其實我不喜歡混跡在人堆裏,人太多,氣味混雜,難受得很。”

他微頓了下,“是麽……”

她又換了個語調,笑道:“初冬踏雪倒不錯,諸刹鍾樓佛殿銀裝素裹,冬日的鍾聲也格外動聽。當初我阿翁阿娘還在的時候,每年冬至都來南山進香拜佛。後來他們不在了,識諳也被派往了南地,就再也沒人帶我們來遊玩了。”

他又聽她說起向識諳,這回沒有滿心嫉妒,隻有不可言說的愧疚和後悔。他甚至想鼓起勇氣來告訴她,是自己一時意氣,使了手段打發他去了川蜀。然而他不敢,不敢把實話說出來,不敢承受她的怒氣。

或者再等一陣子,等到事情涼了,等她嫁了他,那時就算挨罵挨打,至少不用冒失去她的風險。

於是到了嘴邊的話,又被生生咽了下去,他換上爽朗的神情道:“今年冬至,我帶你與允慈,一起來南山參拜。”

“冬至不用跟著陛下祭天嗎?”她偏頭問,“如今你當上了司徒,恐怕更加不得閑了。”

“隻要想,無論何時都能騰出空來。不過憑著陛下的身子,怕是支撐不住今年的祭天大典了……”他說著,眼眸深深,深不見底。忽而一笑,“管他呢,不來打亂咱們的計劃就好。”

彼此說定了,在甲板上坐了下來,一盞隨手帶上的小燈籠擱在一旁,照亮了一丈來寬的地界。

他身量高,腿也格外頎長,一手後撤撐著甲板,於無人處舒展著身姿,那閑適散淡的模樣,像個遊戲人間的富貴王孫。

世人皆有愛美之心,南弦其實和允慈一樣,也喜歡看年輕俊俏的小郎君。要是照著她的眼光來說,這小狐狸算是頂頂一流的人才了,他體態很好,隨便一個動作,都有說不出的風流況味,眉目一流轉,眼中便有千山萬水。

大概是看得有點失神,被他發現了,他浮起了曖昧的笑意,輕聲道:“我果然很好看吧?”

她這才發現自己失態,剛想辯解,忽然見他揚袖一扇,扇滅了邊上的燈籠,然後不由分說拿身形罩住她,把她護在了身下。

也就是一眨眼的光景,一艘燈火通明的畫舫從他們邊上經過,那畫舫裏外上下全是人,歡聲笑語層疊如浪,窺見了他們這裏的情景,甚至發出了粗鄙的笑聲。

南弦緊張得不敢動,生怕一動便落了人眼,明日滿建康又會流傳出小馮翊王與向女醫在秦淮河上私會的消息。

好不容易那艘畫舫漸漸去遠了,她掀起他廣袖的一角朝外探看,輕輕道了句:“咱們下去吧。”

可惜他沒動,清幽的呼吸縈繞在她鼻尖,那氣音忽然變得蠱惑人心,悄然問:“我能親你嗎?”

像雨點砸進了心湖,南弦從未這樣鮮明地認識到,自己竟然如此好騙,她一點都不反對他的親昵接觸。

怎麽會這樣,女郎的自矜自重呢?她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克製住點頭的衝動,不會是瘋了吧!

然後他沒有再等,如藥如酒的氣息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他溫柔吻上她的唇,細細研磨,輕輕相抵,每一分移動,都讓她心髒緊縮,幾欲暈厥。

可能是動作太僵硬,他撤後一點,嗤地笑了,“怎麽不喘氣?”

南弦有些懊惱,心道自己被他輕薄了,他還要嘲笑她忘了呼吸。

可是待她想張口,他又貼上來,這回心跳如雷,方寸大亂……淺淺的親吻已經滿足不了他了,必要敲骨吸髓,至死方休。

她緊緊抓住他的衣襟,人繃成了一張弓,喘不上氣來,又無法自拔,便昏昏地,不知今夕何夕。恍惚間發現他的手落在她腰間,在那方寸之地小心地撫摩,半晌才聽他氣喘籲籲貼在她耳畔說:“阿姐,我為你神魂顛倒,死了也甘心。”

做什麽要死要活呢,這話說出來多讓人心驚!

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的臉,也掩蓋住了自己顴骨的潮紅。她抬手撫了撫他的臉頰,小聲念叨:“小郎君……”

這聲小郎君,在這種情景下竟然格外勾魂。他覺得自己要燃燒起來了,周身充斥著巨大的空虛,需要她攏著,緊緊抱著,才覺得魂魄勉強能夠附體。

唇峰向下移動,落在那香軟的頸間,她微微仰起頭,這順從的動作讓他感動得幾欲落淚。她終於不再抗拒了,心底最深處也愛著他,隻有這樣,才能縱容他的無禮放肆。

可惜不能繼續下去,時間不對,地方也不對。他纏綿地吻了又吻,她溫熱柔軟的嘴唇讓他欲罷不能,流連再三才撤開,就著迷蒙的月色替她理了理鬢發。

她微仰的麵龐在星輝下異常美麗,他忍了忍,才戲謔道:“你再這樣看著我,我可什麽都不管了。”

她終於知道害怕了,老老實實收回了視線,不過今晚過後,兩個人算是正式在一起了吧!自己活到二十歲,還是頭一回體驗這樣奇妙的情感,心裏像揣著一個巨大的秘密,那麽歡喜,卻又不敢與人說。

不過她的隱瞞,好像逃不過允慈的眼睛。

第二日一早起身,允慈就盯著她看了好半晌,今日的阿姐氣色真好,臉嫩得能掐出水來,讓她自歎不如。她們姐妹一起長大,認識了十六年,阿姐幾時也沒有眉目含笑,下一刻便要歡呼出聲的樣子,看來昨日有大進展啊!

她挨過去一點,對捧著粥碗愣神的阿姐道:“昨日阿姐與小馮翊王定情了嗎?”

南弦心頭一蹦,強作鎮定,低頭收拾了碗筷交給蘇合,草草說了聲沒有。

“沒有?”允慈齜牙調侃,“那阿姐昨晚一定做了個好夢,到現在還沉浸其中呢。”

做阿姐的人,不能在妹妹麵前失了體麵,便正色道:“不許胡說,讓人聽見不好。”

這就是承認了吧!允慈等左右人都退下,迫不及待拉住她仔細詢問:“你們昨夜隻是遊船嗎?小馮翊王沒有趁機對你毛手毛腳吧?”

南弦說沒有,臉卻紅起來,看得允慈激動不已,雙手合什道:“菩薩保佑,我家阿姐總算有個好去處了。”

南弦卻聽得無奈,“世上哪有你這樣的阿妹,眼巴巴盼著我有去處。”

允慈說當然,“阿姐這麽好的女郎,若沒有個人中龍鳳來相配,豈不是糟蹋了!我一直覺得小馮翊王很好,他對阿姐也算煞費苦心。”

“所以你就與他同謀,把上陽調虎離山了?”她還是顧念上陽的,便問允慈昨日怎麽樣,兩個人有沒有打起來。

允慈理直氣壯,“難道我是那等凶悍的女郎嗎,三句話不對便要打他?”邊說邊轉過身,避開了她的目光,垂袖掃了掃梨花杌子,嘴裏嘀咕起來,“其實上陽阿兄也蠻可憐的,發現自己被誆騙了,氣得半天沒說話。”

南弦留神看她,她的語氣和平常不一樣了,心裏無端冒出個想法來,試探道:“還是頭一回聽你說他可憐,他究竟怎麽個可憐法?”

允慈道:“他呆若木雞,像個傻子,一個人坐在甲板上老半天,讓他進來也不進來。我隻好提了壺酒給他,然後他就打開了話匣子,說自己怎麽愛慕阿姐,心裏惦記了阿姐十來年。原本昨日想和你商議入贅的事,沒想到你不曾來,他萬分冤枉,說被我誆了。”

南弦目瞪口呆,“他要入贅?不管他爺娘了?”

允慈道:“他是個逆子,要是孝順,就不會經常氣得他阿翁心口疼了。”

“那你是怎麽答他的?不曾把小馮翊王抖出來吧?”

允慈說哪能呢,“我知道你們的事暫且不能往外泄露,連上陽都不能知道。所以我就勸他,阿姐發願終身不嫁,讓他死了這條心。”

“然後呢?”

“然後……”允慈搔了搔頭皮道,“他就又哭又笑,心灰意冷,說要上山當和尚去。”

其實那一根筋的家夥沒有一點壞心思,就是單純地喜歡一個人,一廂情願罷了。允慈也不是鐵石心腸,看他失落成那樣,破天荒好好開解了他一通,最後換來卿上陽奇怪的凝視,“允慈,我以前不知道,原來你也長了腦子。”

“啪”地一聲,胳膊上狠狠挨了一記揍,這是例行公事。後來兩個人並肩坐在一起看夕陽,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可能這輩子說過的話,都沒有昨日說的多。

包下的畫舫,要照著線路遊覽一圈,半點也不馬虎。甲板上搭起了食案,兩個人對坐喝酒,還動手烤了一頓肉。允慈以前一直覺得這人傻裏傻氣,十分不靠譜,但昨晚仔細觀察下來,他很懂得照顧人,尤其吃上頗有心得。最後遊完靠岸,他把她送到家門口,仔細叮囑今晚吃了烤肉,睡前不能喝涼茶,這才打馬回家。

現在回想起來,心頭怎麽有種淡淡的悸動呢……允慈望了望南弦,“阿姐,我覺得上陽阿兄其實也不錯。”

南弦看她臉上光彩往來,哪裏還是以前提起上陽就咬牙切齒的樣子。

“你可是有點喜歡他啊?”南弦問,“可是因為獨處,對他生出一點好感來了?”

允慈呆了呆,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但她是坦**的女郎,很快便釋然了,“也不是喜歡他,不過看他,沒有以前那麽討厭了。”

不討厭,就是個好開端,原來獨處是最好的大媒,能讓烏眼雞似的兩個人,化幹戈為玉帛。

隻不過以後怎麽樣,還得再行再看。允慈心裏頭一遭彷徨起來,自己是對他改觀了,但不知上陽怎麽看她,還認定她是那個刁蠻任性,動輒要驅逐他的門神嗎。

總之感情這種事,不能操之過急,南弦也應準了允慈,過後要想辦法,創造他與允慈相處的機會。

因初五日是端午,當天休沐沒有入宮,到了第二日就得補上。南弦早晨收拾停當,讓鵝兒驅車把她送到宮門上,徑直入了雲龍門,今日聖上沒有視朝,坐在殿前臨窗的地方看書,見她與宮人一起進來,啟唇道:“朕這幾日,覺得身上好了許多,你那個黃芩甘草的方子很有用,朕的腿腳也不像先前那麽麻了,是該好好嘉獎你才對。”

皇後抱著一冊古籍從後殿出來,見南弦嗬腰拜謝,笑著說:“還不曾封賞,怎麽就謝恩了?”

聖上也一笑,“之前說過的,要賞她個直院,不能說話不算話。她阿兄是為承辦朝廷差事才下落不明,先君又是太醫局副使,一門都為朕效力,朕不能慢待了她。如此就傳令下去吧……”說著偏頭吩咐謁者丞,“向女醫醫術高深,禦前侍奉有功,著令入太醫局為直院,以補其兄的空缺。”

這道旨意來得突然,一時讓南弦無所適從。皇後見她愣著,便打趣提醒:“向直院,該你謝恩的時候,你怎麽反倒不謝了?”

南弦忙肅拜下去:“妾叩謝陛下恩典。”

聖上“嗯”了聲,“起來吧,今後更要盡心辦差才好。如今官職授了,俸祿也照直院分例領取,但太醫局事務你不需插手,仍舊如平常一樣就是了。”

意思很簡單,掛名的太醫局直院,隻是讓她領著直院俸祿,更師出有名而已。

也是,本朝從來沒有女醫進太醫局的先例,聖上這樣安排,已經是破格了。但女郎要是為官,讓男子屈居於她之下,這又壞了世俗規矩,所以表麵文章做到位,實際職權就不要在意了。

當然,既授予直院的差事,就得往太醫局認領官職,把自己的名牌掛在職板上。謁者丞傳達了聖上的旨意,中書省的手令也到了,內廷謁者送她去太醫局到任,早接了消息的黃院使領著副使等人在正堂上迎接,見她進來,客氣地拱起了手,紛紛向她道喜。

南弦還了禮,“聖上抬愛,我僭越了。”

既然是聖上的意思,哪能說是僭越呢,眾人虛頭巴腦說了許多漂亮話,院使和副使親自把她領到直院的值房內,黃冕掖著手道:“這是令兄之前辦公的屋子,裏麵的東西都不曾動過。如今向娘子接替了他的職務,也算是個傳承吧,一切就交給向娘子了。”

南弦微欠了欠身,“多謝院使。”

黃冕擺了下手,與副使一起離開了。

直起身,她站在案前怔忡了好一會兒,心裏漸漸泛起酸澀,想到識諳,眼眶就紅了。

手指摩挲過筆墨,還有案頭放置的醫書,東西還在,物是人非,一個家的渙散,原來那樣輕而易舉。

後來她在值房流連了很久,拿手絹一點點擦拭細微處的灰塵,直打掃了一刻鍾,才關上門出來。

太醫局的布局,和其他官署不一樣,到處擺放著及頂的藥櫃,即便是白天,正堂裏也有些昏暗,光線像穿不透窗格子一樣。

她循著走道慢慢往正門上去,走了一程,忽然聽見副使的聲音,帶著無奈的口吻道:“官署內所有人入職都要經核驗,如今一個女流當上了直院,難怪他們怨聲載道。”

黃冕的聲音無情無緒,“人家確實有些能耐,陛下與皇後都信得過她。”

副使道:“再信得過,到底也是女子,在宮中治治婦科就算了,何苦弄到太醫局裏來做官!早知如此,就不該派向識諳往川蜀去,也不至於如今換個女郎來局中搗亂。”

黃冕“嘖”了聲,“當日小馮翊王讓我派遣他,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誰知他一進川蜀便失蹤了,這怪得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