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話是那日溫宜青親口說出, 也是他點頭應下。便是早有準備,可親耳聽見小姑娘口中說出這話,邊諶仍覺得胸口發堵。
麵前的是他的女兒, 流著他的一半血脈,是與他心血相連的女兒。他卻還未來得及盡生父之責,還未享有過父女天倫之樂,也還未像其他父親一樣擁抱過她,縱是此時麵對麵站在一起, 卻還要裝作二人毫無關係。
童言童語稚嫩, 如軟鈍的刀刃割在心上, 讓邊諶喉頭發堵, 他伸出手想要去摸小女兒的腦袋, 可還未碰到,小姑娘就先警惕地後退了一步。
整個人都快要縮進馬車裏。
他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蜷起,沉默收回來背到了身後,狀似麵色如常地問:“那你呢?”
善善:“我?”
“你娘不準你與我玩,那你是如何想的?”
“我都聽我娘的!”
隻是……善善瞅瞅他,心中糾結極了。在她看來, 皇上叔叔是個好人, 幫了她那麽多忙,又和藹可親, 其實她也是很想與皇上叔叔玩的。
明明麵前的皇上叔叔什麽也沒有說,也沒有露出失落的表情,可善善就是覺得, 他看起來好像很難過似的。她是一個心腸軟綿綿的小姑娘,看著自己的恩人難過, 心裏仿佛也跟著傷心起來。
隻是……隻是……
善善為難得整張小臉都皺了起來。
“我也不想當小宮女。”她可憐巴巴地說:“叔叔,我什麽都幹不了,端茶送水也不行,你不要把我抓進宮裏當小宮女好不好?”
邊諶沉默片刻。
半晌,他從喉嚨深處發出困惑:“小宮女?”
善善點頭。
“什麽小宮女?”他追問:“誰想讓你做小宮女?”
“您呀!”
“我?”
邊諶隻覺得荒唐,偏偏小姑娘說的一本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
他的女兒,生來該是金尊玉貴的公主,誰敢讓她做小宮女,誰敢讓她端茶送水?
他慍怒:“是誰在你麵前亂嚼舌根?”
善善:“不是別人,是我娘說的!”
邊諶微微一頓,很快明白過來。
像是被一團軟綿綿的棉花撞在心上,剛生出的怒火霎時如雲霧散開,他捏了捏眉心,除了無奈之外,還有一點好笑。
阿青便是害怕,又何必騙小孩,他還會出爾反爾,從她身邊將孩子搶走不成?
他放柔了語氣,解釋道:“不會讓你做小宮女。”
善善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他。
“宮中不缺人手,不缺你一個端茶送水。你也不到做宮女的年紀。”邊諶沒有拆穿溫宜青的假話,順著她的小宮女論說:“你出身商賈,也做不得宮女。”
善善的腦袋“噌”地抬了起來。
她的聲音揚高:“我做不了?!”
邊諶頷首。
“我娘騙我的?!”
“你娘……她也許也是不知道。”
原來這世上竟還有娘親也不知道的事情!
善善一點也不慌了,她從馬車裏站出來,朝著皇帝甜甜一笑,朝著他伸出了雙手。
皇帝慢了半拍,與她對視一眼,才意識到她想要做什麽。他遲疑地伸出手,將小姑娘抱了起來,一抱進懷裏,小女兒便立刻貼了過來,親昵地摟著他的脖頸,柔嫩的臉頰貼著他蹭了蹭。邊諶愣住,繼而心軟的一塌糊塗。
皇家條條框框眾多,便是年幼時他也未曾與太後這般親昵,太子從小便知禮數,見著他隻會規規矩矩行禮。
他抱著小女兒,動作小心翼翼若待珍寶,隻怕手重了會弄疼她。
向來冷峻的麵上也已不由自主露出溫和笑意。
善善在他耳邊悄悄說:“叔叔,那下回我娘不在家的時候,我就來找你玩。”
他柔聲應:“好。”
“你不能告訴我娘噢。”
“好。”他又說:“小宮女的事情,也不要告訴你娘。”
善善不解:“為什麽呀?”
溫宜青既是怕他搶走孩子,沒了一個小宮女做借口,她也能想出其他,還不如讓她繼續信著,繼續放心。
他隻哄道:“你能保守秘密嗎?”
那當然能啦!
善善摸摸肚子,又認真的把這個秘密咕咚咽了下去。
……
東市。
祁夫人踏進店裏,左右看了一番。
已至黃昏,街上的行人陸陸續續歸家,鋪子裏也沒什麽人,隻有兩三在試香的婦人,祁夫人掃了一眼,才走到櫃台前。
夥計熱情地招呼道:“這位夫人,您想要看點什麽?”
祁夫人問:“你們家的溫娘子在嗎?”
“在的。”
“叫她出來。”
夥計遲疑:“您是……”
祁夫人身後的丫鬟道:“我們夫人是忠勇伯府的夫人,你隻管叫了就是。”
夥計不敢得罪,連忙去裏間喊人。
不多時,溫宜青走了出來。
她見著祁夫人,隻輕輕一頷首,一句話也沒說。
祁夫人微微皺了皺眉,道:“溫娘子,我有話與你說。”說罷,她暗示地朝裏麵看去。
溫宜青沒接她的眼神:“便在這兒說吧。”
“這兒說話不太方便。”
“沒什麽不方便的。”溫宜青淡淡道:“左右沒什麽見不得人的話,被人聽去也無妨。”
祁夫人深吸一大口氣,才將心中的不滿咽下。自善善走丟之後,二人發生口角,溫宜青就不如從前聽話,離開忠勇伯府後,更是連看都沒有回來看過她。
她看過四周,鋪子裏沒什麽人,連櫃台的夥計也識趣的走遠,才勉強開口:“你的生意做的挺大,連長公主也攀上了關係,不久前,長公主殿下赴宴,不但用了你家的胭脂水粉,還向旁人推薦。”
溫宜青不置可否。
祁夫人看到她身後櫃台上擺放的商品,微微蹙起眉,有些不讚同地道:“你一個婦人家,拋頭露臉的做生意像什麽話?我們這樣的人家,從未有過這種丟人的事。”
溫宜青頓了頓:你說什麽?”
祁夫人不滿,又重複一遍:“我讓你關了這間鋪子。”
“關了?!”
“你去外頭瞧瞧,正經人家有誰讓家中女子拋頭露臉的做生意?”
溫宜青冷冷地看著她:“此事又與您忠勇伯府有何相關?我本就出身商戶,祖上世代皆以經營為生,便是我拋頭露臉,丟人現眼,與您祁夫人、您忠勇伯府,可有半點關係?”
“你……!”
“鋪子裏還有許多事情,您要是沒其他想說的,就請回吧。”溫宜青冷淡地說。
祁夫人氣極,臉色難看的很,她還想發作,又想起自己真正來意,才又勉強將怒火壓下。
“倒還有一事。”
溫宜青拿起櫃台上的賬冊翻看,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又拿起旁邊算盤,算珠撥的劈裏啪啦作響。
她這般態度,引得祁夫人更加不滿,開口亦是不客氣地道:“你回去書信一封,呈到青鬆學堂,替溫善與那個乞丐小子辦理退學。”
“噠。”算珠的聲音一停。
溫宜青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退學?”
“不錯。”
“憑什麽?”溫宜青早已看清她的真麵目,先前她提到自己,便是惱怒也能維持心平氣和,此時提到善善,她卻忍不得了:“善善能進學堂,是得當今聖上批準,正正經經從大門進的,一直有用功學習,從未犯過錯,憑什麽讓她退學?!”
“你也不瞧瞧,她入學才多少時候,已經惹出多少事情來?!”
說起此事,祁夫人便肝火大盛。
先前走丟的事情且不說了,隻說最近的,大理寺的人衝進他們伯府將祁暉抓走,連她的夫君忠勇伯也在早朝時遭了聖上責罰,他們忠勇伯府何曾出過那麽大的醜事,往後晉升之路更難!連著祁文月都慌張跑回來質問,唯恐受此牽連。
還有祁暉。他與祁昀是家中這一代唯二的男丁,從來天資聰慧,用功上進,待日後考得功名,便是伯府未來的希望所在,現在倒好,滿京城都知道了是他挑撥欺淩同窗,連原本交好的魯將軍之子都不與他往來,老三家的天天在家中鬧騰,不得安寧。
這一切,歸根到底,全是溫善那小丫頭與她身邊那個異族小子惹出來的禍事!
祁夫人越想,怒火越是旺盛:“她既是商戶出身,本就進不得青鬆學堂,進了學堂卻還不安分,連累了多少人?倒不如直接退學,省得日後再惹出什麽禍事。”
溫宜青扶著櫃台,指尖用力到發白,氣的整個人都在抖:“我家善善向來聽話,你們忠勇伯府再是非不分,也應當知道當初是祁暉指使同窗攔車,大理寺的人親自抓的他,滿京城的人都看在眼裏!他犯的錯,你卻要善善退學,你們忠勇伯府也實在欺人太甚!”
“你說什麽?!”
溫宜青恨聲說:“不退!要想退學,讓祁暉自己退去!你若是敢動善善半分,我就告到大理寺,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們忠勇伯府是什麽醃臢地方!”
祁夫人大怒:“溫宜青!”
溫宜青豈會怕她?那雙與祁家人如出一轍的杏眸裏滿是怒火,無畏地看著她。
祁夫人怒極反笑:“好,好啊。”
“你當真以為我不敢動你?先前隻是看在往日情分,縱是你胡作非為,我也且忍下你,不與你計較罷了。”祁夫人拂開丫鬟想要攙扶的手,冷冰冰地道:“你年紀輕,尚且不懂事,還當這兒是雲城那個小地方,這兒可是京城,我要做什麽,可不是非要等你應了才能動手。”
鋪子裏的客人早就已經在他們爭吵起來時跑光,連夥計也驚恐地躲得遠遠的。
溫宜青挺直了腰背,連頭也沒有低下。
她從來就不欠祁家什麽,活的堂堂正正,理直氣壯,可這家人,總要她低著頭,低聲下氣,叫人作踐。
既已分的幹幹淨淨,她何必再連累自己的善善也受委屈。
就在此時,忽然有人出聲:“前不久,當今聖上才剛下過令,嚴懲仗勢欺人當街行凶的世家權貴,方抓了一大批人進大理寺教訓,聽說祁家二公子就在其中,不會忠勇伯府的人還要明知故犯吧?”
祁夫人臉色微變。
她轉頭看去,就見一個相貌普通的男人不知何時出現在鋪子裏。
“你是誰?”
男人道:“小的隻是一介下仆,隻是路過,聽了一耳朵,有些看不過眼罷了。”
祁夫人麵色冰冷:“你是誰家的下人,竟然在外麵胡言,也不怕給你家主子惹來禍端?”
“我這可不是胡言,是當今聖上金口玉言。”男人朝著皇宮方向拱手:“忠勇伯夫人該不會連皇上的話都敢違逆吧?”
祁夫人豈敢應下。
正猶豫之間,她看見男人微微側身,在溫宜青看不見的地方,露出了懷間令牌的一角。祁夫人看清,當即變了臉色。
她扶著丫鬟,勉強維持鎮定,哪裏還顧得上溫宜青,匆匆忙忙應了一聲,便腳步飛快地離開了鋪子。
看著祁夫人遠遠地走了,溫宜青才看向來人。
那人相貌普通,放在人群裏一眼就見不著的模樣,她忙說:“多謝解圍,不知閣下姓名,改日我一定備禮道謝。”
男人笑道:“溫娘子不必謝我,是那忠勇伯府實在太仗勢欺人,換做誰都看不過眼,當今聖上已下過令,忠勇伯府已犯過錯,此時還在夾著尾巴做人,便是沒有我,那位夫人也不敢刁難。溫娘子若是真要謝,便謝我家主子吧。”
溫宜青愣了一下:“你家主子是……”
“溫娘子有所不知,我家主子剛搬家不久,就是您的新鄰居。”他道:“我家主子搬家匆忙,還得了您府上熱心人的相助,早就記著要報答。”
溫宜青愣住。
她倒是知道這個新鄰居,隻是從來沒有過往來,也未曾見過麵。隻是偶爾從奶娘口中聽說,隻不過是一些舉手之勞的事情,也沒放在心上。
“對了,我就是聽主子的吩咐,來買東西的。”男人道:“聽說您鋪子裏的脂粉整個京城最好,勞煩溫娘子替著挑一些,我家主子要送家中母親的。”
溫宜青定下心,沒有多想,替他挑了一些莊重典雅的顏色,放在錦盒裏包好。
在男人要掏銀子時,她推拒道:“便當做我的謝禮。”
男人堅持:“溫娘子可別這樣說,若是知道你沒收銀子,回去之後主子可要教訓我的。”
溫宜青才隻能收下。
最後一名客人離開,眼看著天色漸黑,她記掛著家中的小姑娘,匆匆關了鋪子,趕回家中。
家裏,善善早就回家了。
她趴在軟榻上,手裏玩著一個九連環,旁邊還放著一盒香噴噴的點心,時不時拿起來吃一口。九連環設計精巧,她解得正入迷,小腳翹在半空中一晃一晃,連娘親回來了也沒發現。
溫宜青喊了一聲:“善善。”
善善眼睛一亮,立刻放下手中的玩具,翻身一骨碌坐了起來,卻沒坐穩,靈巧的動作被圓滾滾的小肚子抵擋,又搖搖晃晃仰倒了回去。
“哎呀!”
溫宜青莞爾,輕手輕腳走過去,把人抱了起來。
她看著女兒手中的玩具有些陌生,不是自己給她買的,問:“善善,這是哪來的。”
善善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說:“是隔壁叔叔給我的。”
“隔壁叔叔?”
“我今天回家時碰到的,他可好了,給玩具玩,還給我點心吃。”善善有點心虛地說:“娘,我要還回去嗎?”
溫宜青頓了頓。
她有些驚訝地看著點心和玩具,善善才玩到一半,這會兒還有些舍不得。她想了想,道:“不用,你留著吧。”
隔壁的新鄰居今日還幫過她,她自得備上謝禮送上門,那時順便道謝就好。
“不用還回去嗎?”善善才解到一半,還有些舍不得,此時高興地湊過去,在娘親的臉上啵啵親了兩口:“娘,你真好!”
溫宜青被逗得忍不住笑。
好的哪是她。
倒是隔壁的新鄰居,看著像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