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玉佩

梓兒聽到聲響,以為是祁銜清拿藥回來了,轉頭卻見來人容貌昳麗,身形挺拔如鬆,著一襲玄色金織團龍紋錦袍,腰間佩戴雕龍美玉,氣質澹然,貴氣至極,正麵色極冷地盯著崔幼檸所在的方向。

她腦子轟地一聲炸開,雙腿頓時發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奴婢叩見陛下!”

寧雲簡沒有理會,將視線移到崔幼檸的蒼白小臉上,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許久,爾後又掃過她身上的灰白布衣和她蓋著的粗麻被子,繼而驀地定在從她緊握著的右手露出的玉佩一角和穗子之上。

他怔怔看了片刻方回過神,語調恢複如常:“起來吧。”

梓兒顫顫巍巍站起來,大著膽子去看帝王的神色,卻見對方神色淡淡,一點喜色都看不出。

她忍不住瞥了眼小姐手中緊攥著的玉佩。

這塊玉佩意義非凡,是陛下贈予小姐的定情之物,陛下不可能不記得。

陛下這是沒看見,還是雖看見了卻已不在意了?

寧雲簡把藥和方子遞過去,打斷她的思緒:“照方中所言熬藥。”

梓兒忙回神接過來,小聲應是,擔憂地看了眼主子,咬著唇轉身跑向小廚房。

沈不屈正在收針,見他走上前不由驚疑道:“你自己爬上來的?”

寧雲簡“嗯”了一聲,末了又補了句:“朕心裏有數,在馬車上歇了許久才上山的。”

“少騙我!你每回發作疼一個時辰,卻到得這般早,怕是蠱毒還沒發作完就開始爬了。真是的,要見仇人也不急這一時半刻……”

“她當真無礙了?”寧雲簡不欲聽這些,當即出言打斷。

“待喝了藥,明日中午便能醒了,隻是還需養上些時日身子才能恢複過來。”沈不屈說完又幽幽感歎一句,“此番可真險呐,但凡我再遲得半刻到此處,你這仇就又報不成咯。”

寧雲簡聽罷靜了許久,低聲道:“確實好險。”

他想了想又問:“除卻此病,她身上可還有旁的病症?”

“旁的病?”沈不屈輕哼了聲,“除了體寒虛弱,難以有孕外,倒也還好。”

寧雲簡怔了一瞬,眸中閃爍著不知名的情緒,許久後才啞聲問道:“能調養好嗎?”

“有些麻煩,不知她是怎麽把自己這副身子折騰成這樣的,但也不是不能治。”沈不屈說完又疑惑道,“你為何要幫她?讓她繼續病殃殃地難受著不好麽?”

寧雲簡垂眼看著崔幼檸:“報複一個病弱之人有什麽趣?折騰兩下就沒命了。”

沈不屈心想也是,就這副身子能挨幾道刑罰?他爽快道:“那我寫張調養方子,隻是這兩樣藥不能同時吃,得停了現今喝的藥至少三日才能開始調補身子。”

寧雲簡微一頷首:“好,有勞。”

沈不屈寫好方子後就無事可做,看著這破舊的木屋粗陋的床,幸災樂禍道:“老天果真有眼,讓這恩將仇報的小白眼狼遭了報應。住在這樣的屋子裏,金屋長大的嬌小姐怕是夜夜都睡不著吧……”

寧雲簡忽地出言打斷:“銜清他們到了。”

沈不屈聞言頓時止了話頭,往窗外一看:“還真是。”但他和祁銜清那個冷麵侍衛向來沒什麽話說,隻瞧了一眼便又將目光移回崔幼檸身上,正欲再好好嘲諷她一番,可剛開口卻又被寧雲簡打斷:“時候不早,你先下山,再晚山路便不好走了。此番治疫你立了大功,晚上好好吃酒過節。”

“你這話何意?你不回?”沈不屈驚得張大嘴巴,“你要守著崔幼檸?”

寧雲簡別開臉:“嗯。”

沈不屈嘴巴張得更大了:“這裏就兩間屋子,你能睡哪兒?”

“朕會讓人搬一張榻上來。”

“今夜是中秋,這麽大的日子陛下哪能在山上過?”

“中秋……”寧雲簡突然沉默一瞬,眸光輕閃,“朕今晚就住此地。你不必再勸。”

“為何非要住這裏?明早再來不成嗎?左右她明日中午才醒。”

“……朕怕她跑了。”

“陛下擔心那倆丫頭連夜扛著主子逃走?”沈不屈低聲說,“她才剛從鬼門關救回來,還昏睡著呢,今夜受不得顛簸,那倆丫頭敢把她搬下山?再說了,陛下若是實在不放心,派人守在山底下不就成了,或是直接殺了她們了事。她們幫著主子欺君,本就犯了死罪,被殺也不冤枉。”

沈不屈越說越覺得無法理解:“這些連我都想得到,難道陛下會不清楚?為何會覺得小小一個崔幼檸能從你這一國之君的掌心裏逃脫?”

寧雲簡臉色鐵青,胸口不停起伏,片刻後閉了閉眼,揚聲喚道:“祁銜清。”

祁銜清從屋外進來:“臣在。”

寧雲簡指著沈不屈,忍無可忍道:“叫幾個人把他提下山。”

祁銜清看了滿臉寫著難以置信的沈不屈一眼:“是。”說完便把人拎起來,大步往外走。

沒了沈不屈,屋中頓時安靜了下來。

寧雲簡這才走到床邊緩緩坐下,垂眸看著眼前這個已一年未見的故人。

想起方才沈不屈方才說崔幼檸體寒虛弱,寧雲簡猶豫片刻,伸手觸碰她的柔荑。

隻一瞬,他便皺起了眉。

崔幼檸自小便活潑好動,偏愛騎馬投壺,不喜繡花彈琴,身子自是比一般的閨閣小姐強健些,一雙手即使在京城的冬日也如柔潤的暖玉般,從沒有像此刻這樣涼過。

但涼歸涼,好歹是活人的溫度,日後喝藥調養便會好起來。

寧雲簡的眉頭舒展些許,伸手欲將崔幼檸手中那塊玉佩抽出,才好把她的手放入被窩中,卻發覺她攥得極緊,他力道不輕不重地一拔,都未能**半分。

他不由怔了怔。

抓得這樣用力,說明不是崔幼檸的婢子放入她手中的。

為何?為何她要好生留著他送的定情之物,還將它帶來南陽,再於瀕死之際緊緊握在手中,即便在昏睡中也不肯鬆手?

寧雲簡眼眶微紅,漠然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每掰一根,她便愈發用力想要抓緊。

掰到第三根時,她像是知曉自己保不住這塊玉佩了,竟開始落淚。

寧雲簡頓時停了動作,定定看了她須臾,輕聲質問:“當初裴文予上門求親之時,阿檸不是應得很幹脆嗎?如今還抓著朕送的東西不放做什麽?”

他語氣微涼:“鬆手。”

昏睡中的崔幼檸竟真的依言鬆了手。

寧雲簡臉上的冷意瞬間一凝,默了片刻,妥協般閉了閉眼,低聲道:“明日你若知錯了,朕會還給你。”

話音落下,崔幼檸的眼淚終於停了。

寧雲簡輕輕為她拂去眼角的淚水,拿起玉佩,再將她的手放入被子裏,也就是這個動作,叫他又皺起眉頭。

被子竟是粗麻織的,一摸便知裏頭填的是極差的棉。

他又摸了摸崔幼檸的衣衫料子,臉色更難看了些,懲罰似的捏住她的臉,力道極輕:“日子都過成這樣了還不來坦白自首,你不是慣會在犯錯後厚著臉皮對朕撒嬌賣癡的嗎?怎麽偏這回害怕躲了起來?”

昏睡的崔幼檸小嘴一癟,眼圈又紅了。

寧雲簡鐵青著臉靜靜看了須臾,終是將手收了回來,頓了頓,又用手背輕撫方才欺負過的地方。

在一下下溫柔的安撫之中,崔幼檸的睡顏重歸安然。

崔幼檸頰上的肉雖少了些,不似從前那樣摸起來如圓圓的雪白糯團子般,但仍白皙暖軟,微絨嬌嫩。寧雲簡一邊在心底嘲諷自己自甘低賤,一邊卻許久都未舍得將手收回來。

想起方才沈不屈說的,若遲得半刻,崔幼檸便救不回來了,寧雲簡喃喃道:“若這回是你在作戲,想讓朕心軟,放過你崔家,也不該等到性命垂危才派你的婢女來攔朕的禦駕,若路上稍有耽擱,你這條小命就沒了。”

“若此番是你婢子自作主張,你從頭到尾都沒想過要來找朕,而是傻傻等死——”他臉色忽地一沉,忍不住又對著崔幼檸的臉輕輕捏了上去。

感受到身旁之人的怒氣,崔幼檸在睡夢之中嚶嚶嗚嗚著求饒。

聲音雖微,卻是他這一年來求之不得的天籟。

寧雲簡低眸看著下方這張朝思暮想的臉,終是再次鬆了手。

他喚來肖玉祿,命其派人送一張榻和一套被褥上山,接著命女影衛為崔幼檸買幾身衣服,洗淨烘幹後送上來。

女影衛欲言又止:“兜衣……需要買麽?”

寧雲簡的表情凝固一瞬,並未回答。

女影衛識趣低頭:“屬下遵旨。”

寧雲簡鎮定叮囑:“記得洗幹淨些。”

女影衛恭敬道:“是,屬下這就去辦。”

*

栩兒方才就已到了,但一直被祁銜清和肖玉祿攔在門外,隻得去廚房和梓兒待在一塊。

梓兒看了看外頭那群死死瞪著她們的侍衛,小聲問栩兒:“你覺著陛下還喜歡小姐麽?陛下方才看見小姐時眼神像是要吃人似的,全然不似從前。我心裏慌得不得了。”

“陛下親口說他救小姐隻是為著報仇。”栩兒聲音低落,“可我想不通,若是不喜歡,陛下為何又還留著那張方子,且隨身帶著。”

梓兒苦笑道:“罷了罷了,咱們哪能看出陛下的心思?隻能看天意了。”

可她倆和崔氏一族的性命是否能保住全在陛下一念之間。若陛下已不在意小姐了,大家隻能一塊死;若陛下仍喜歡小姐,崔家便安然無恙,小姐日後更是能享滔天的富貴權勢。

此番當真是,要麽進神仙閣,要麽進閻羅殿。

說話間藥便熬好了,梓兒將湯藥倒進碗裏,放食案中小心端進屋裏。

她進屋後特意瞧了一眼,見皇帝背手站在窗前,連臉都沒對著自家小姐,不由和栩兒對視一眼,雙雙心裏一涼。

可待她小心翼翼將崔幼檸扶起,才發現玉佩已不在主子手裏了,心裏又是一陣忐忑,卻不敢表露出來。

寧雲簡轉過身,靜靜看著她們二人為主子喂藥。

服侍主子喝完藥,梓兒為主子將嘴角的藥漬揩去,栩兒將崔幼檸輕輕放下,再把被子蓋好。

做完這些,兩個丫頭無措地看向寧雲簡,不知該不該留在屋中。

寧雲簡盯著她們看了許久,一雙黑眸辨不清情緒。

兩人後背發寒,雙腿也開始打抖。

寧雲簡緩緩開口:“她昏過去前都交代過你們什麽?”

栩兒這才想起崔幼檸要她帶給裴將軍的那封信,背後頓時冒出一層冷汗。她暗暗掐了掐掌心,讓自己鎮定些:“小姐讓我們將銀兩和除陛下送的那塊鴛鴦雙子佩外的物件分一分,日後過好自己的日子。”

她不敢提遺書一事,連小姐寫給家人的那幾封都不敢提,因為所有信都放在同一處,隻要陛下派人去翻,就會看見小姐寫給裴將軍的那封。

小姐與裴將軍定過親,且是裴將軍傾慕於她,親自登門求娶。若當初陛下再晚幾日殺回京城,小姐就嫁進裴家了。因著這一段過往,無論陛下是否還喜歡小姐,這封信都絕不能讓他看見。

寧雲簡拿著玉佩淡淡道:“那這塊玉佩呢,她作何打算?”

栩兒等的就是這句話:“小姐說……要這塊玉佩陪她入葬。”

寧雲簡一怔,酸楚與情愫並生,如藤蔓般將整顆心都牢牢縛住。他艱澀道:“這話是她親口說的?”

栩兒重重磕頭:“是!奴婢絕不敢有半句虛言!”她說完後屋子裏便靜了下來,落針可聞。

寧雲簡用指腹撫摸玉佩許久,方再次開口:“她還說了什麽?”

“小姐還讓奴婢們去一趟京城,將她的……死訊告知雙親。”栩兒麵色不變地撒著謊,“旁的就再沒有了。”

寧雲簡眸中掠過一絲失落,叫栩兒起來,之後許久都未再言語。

兩個丫頭隻覺心被架在火上烤,身上其他地方卻冰冷到麻木。

汗珠滴落的微響中,她們終於又聽到帝王那如清溪淌過玉石般好聽的聲音,卻是在喚祁銜清。

寧雲簡吩咐道:“派人將她們送下山,在衙署外找個地方安置。”

衙署外?那便是說,即使陛下帶小姐回衙署,她們也不能跟在小姐身邊伺候?

栩兒大驚,當即哀求:“陛下,小姐今日還需換衣擦身,這些事不好假手於人,求您讓奴婢們留在小姐身邊照顧吧。”

換衣擦身……

寧雲簡眸光微動,爾後淡淡瞥了眼祁銜清。

祁銜清看出主子態度,一手拎一個將她們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