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你倆還吃……”
周媽媽連忙拽老周的袖子,用眼神示意他別去打攪,讓孩子們獨處,可房間裏那二人已經緩步走了出來。
“吃。”周意替李言喻拉開椅子。
周爸爸和周媽媽打眼看著二人,特別是李言喻,臉紅得十分不自然,二人交換了個眼神,露出了個心照不宣的笑。
周媽媽說:“言言,這次阿姨給你帶了一些自製的臘腸熏肉,都放在冰箱了。不知道你愛不愛吃,有空就自己弄個快手菜,很快的。”
周爸爸也樂嗬嗬地接話:“餛飩和魚丸也做了新鮮的,都放在冰箱的冷凍室了,不想點外賣就煮一煮,健康有營養。”
“謝謝叔叔阿姨,實在是太麻煩你們了,我一定會好好吃的。”李言喻受寵若驚。
“欸,”周媽媽看看兒子,“瞧瞧!小周你要對言言同學好點,惹她生氣我可不會放過你。”
周意失笑,“媽,吃飯吧。”
因為開了空調,客廳的溫度總算是降下來了一些,四人吃完飯又圍著電視喝了一會兒茶,聊了一會兒電視劇,周家父母這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臨走的時候,李言喻也跟著周意去送了,周媽媽拉著她的手殷殷囑咐了幾句,並告誡兒子要好好照顧人,這才關上車門。
兩人回到家裏已經快十點了,周意清洗廚房,李言喻打掃客廳,都累得夠嗆。
收拾完客廳,她癱坐在沙發上,看到房東發來了消息。說樓上的業主同意庭下和解,已經撬開地磚重新做了防水,她租的房子也清理了,可以住人了。
一切來得太快,又消失得太快。
她想起周意那封不容拒絕的郵件,某種熱情在心裏漸漸冷卻。馬有馬的草原,驢有驢的磨盤,生活最終要把她趕回原位,他們終究要過兩種不同的人生。
她遊離著,把一杯茶喝得沒了滋味。
電視的聲音很嘈雜,周意走出廚房,就見她一臉凝肅地盯著茶杯。於是問:“西瓜還是冰淇淋?”
“西瓜。”李言喻極自然地回答。
兩人並排坐著,茶幾上擱著冰西瓜,卻都沒什麽心思吃。
李言喻盯著電視,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在放什麽,突然開口:“你爸媽挺好的,對他們好點。”
很奇怪,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
周意顯然對自己的父母很好,大概就是沒話找話吧。就像是她意識到了自己即將失去什麽,總想通過沒用的廢話試圖抓住點什麽。
周意說:“我也很好。”
是很好。
可大概很快就見不到了。
原來她的幻境隻有這浮生偷來的三十天,每過一分鍾,顱內就會響起一聲悠長的鍾鳴,在提醒她良辰易過,不可妄求。
她突然感到一陣沒頂的絕望,可是又有什麽好說的呢?根本沒理由去挽留。
“為什麽沒去上班?”周意問。
其實他早就想問,但又不知道要怎麽問才顯得沒那麽刻意。
李言喻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想休息休息。”
也確實是。
她辭職主要是因為那段時間壓力特別大,已經被診斷出中度焦慮。而且還伴隨很強烈的軀體化,一走進公司大樓就感覺呼吸急促,精神高度緊張,肌肉疼痛。
那時候,狀況好的話,會感覺特別疲倦,每天要睡十個小時以上,晚上吃藥入睡,白天喝咖啡提神。
不好的話,會連夜失眠,覺得眼睛、頭、心肝脾都痛,她去體檢了好幾次,核磁共振、胸透都做了三四次,但是醫生都說沒有任何問題。
因為已經影響到了工作,隻好停止工作修養修養。
吃了藥,不去公司之後,這些症狀漸漸都消停了,避免接觸會造成負麵情緒的事物之後,一切就都好了起來。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休息好現在也沒什麽問題,但這會兒卻有點恥於說出口了。為了保全自尊,隻好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畢竟,他工作前景好,家庭和睦圓滿,什麽都好。
而她,唉。
“李言喻。”
“嗯?”
“你過得好不好?”他突然問。
“你過得好不好?”
已經很久沒人問她過得好不好了,久到上一次是誰對她說過這樣一句話,都已經完全沒印象了,當然,也可能根本沒人說過。
如果沒有重新遇到他,她或許覺得人生也就這樣了,無非是這樣或者那樣,無所謂好與不好。
但是重逢之後這段時間,就有了對比,就讓她深刻認識到以前就是過得不好。
那些日子沒什麽意思,她隻是順著生活的慣性,在咬牙堅持——
咬緊牙關捱過那些無聊不幸,然後假裝若無其事,繼續往前跑,偶爾得到生活的獎賞後,繼續咬牙捱過更多的無聊不幸。
得虧她的父母,用他們的冷漠,把她錘煉成了一個非常能吃苦、非常能忍的人。在中學時代已經嚐盡冷暖,工作之後反而覺得鬆了口氣,但這會兒卻因為他一句話,把那些她盡量忽略的微小痛苦都放大了,滿腹都溢滿了心酸。
你過得好不好?
這句話真像斧鉞湯鑊,簡直要把她的心都挖出來。
她想當場痛哭流涕,想吱哇亂叫,想跟他說這狗比日子過不過也無所吊謂,跟他說日子好難啊,你能不能別走,想說她早就後悔了當年是她錯了,想說她還是好喜歡他一點都沒變過……
但是她的驕傲不允許她把這些痛苦輕易展示於人,不想脆弱,不想丟人現眼,不想被人同情,不想被看輕。
她慫得要死,還是害怕,不敢。
怎麽可以讓人家放棄那麽好的工作機會留下來,這怎麽說得出口呢?
何況,即便她厚著臉皮說出口了,他又怎麽可能會答應呢?
掙紮了好半天,李言喻勉強扯出個笑,說:“還挺好的。”
這是不是叫做成長?成長總是讓人言不由衷。
空氣靜默良久。
周意動了動,更深地坐進沙發裏,窸窸窣窣聲很快靜止又再響起,他仍在調整著坐姿,挪了一下又一下,好像什麽坐姿都不合適,焦躁極了。
終於,他沒再動了,而是側首盯著她,問:“那為什麽哭?”
他的聲線本就低沉,這會兒更喑啞,顯得這句極難說出口的話的背後,還站著千言萬語。
“我沒有!”
李言喻猛然抬頭,眼淚從濡濕的睫毛裏滾落下來,洶湧急迫,一顆接一顆。她抬手抹了一把臉,難以置信地看著,連忙吸了口氣,努力把眼淚往回憋。
但是沒有用,根本不受控製,她的淚腺比她的心更坦率地求饒了,像是要在他麵前,痛痛快快把身體裏的水分和委屈都流幹。
她瞬間想了好多個辦法來蓋過眼前的尷尬,比如瘋狂尖叫,然後因為呼吸過度、渾身**送去醫院急救。
或者做些奇怪荒誕的舉動,譬如站起來把水杯裏的水澆在頭上,然後開始唱海綿寶寶裏的水母之歌。水母之歌好應景啊,她現在就像隻水母,腦子裏一晃都是水,隻會飆淚。
不行不行,還是不行,好奇怪。
要不還是若無其事走回房間吧,假裝什麽也沒發生,她最擅長了。或者先發製人,突然發瘋把他的腦袋摁進垃圾桶的西瓜皮裏,就算吵架翻臉也比現在這場麵更容易接受。
唉,真丟臉。
一感覺丟臉就更傷心了,一傷心眼淚就更加洶湧肆虐,她絕望又無助,隻能感受著無邊無際的眼淚將她淹沒。
沙發上再度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身邊的位置慢慢往下陷,她感知到一道溫熱的氣息逼近,他的呼吸就落在了頭頂上方。
她下意識往旁邊讓,在霍地站起來百米衝刺回到房間之前,一雙溫熱的手掌卻捧起了她的臉。
她被迫揚起臉來,他的指腹剮蹭過麵頰,一下一下將她的眼淚抹掉,動作溫柔珍重。
他身上清冽的香味倏然鑽進鼻腔,李言喻一下像被某種情緒捆縛住,動彈不得。
她失去了保全自尊的最後時機。
眼前的人看不真切,模糊一片,隻能看見他冷玉一樣的輪廓,離她很近。她想看清些,於是隻能快速眨眼,一眨眼,眼淚就飛快滾落在他指腹間。
“我沒哭。”
她的聲音輕,帶著克製的鼻音,響在空****的夜色裏,頹然的,又無可奈何。
“嗯。”
周意依舊一下下重複著動作,輕拭著掉不完的眼淚,眼淚燙得他心裏一陣接一陣的鈍痛。
“我不問了。”
他像回到了十七歲,看見她被人欺負,心裏急得團團轉,隻要她不哭了,他什麽都答應什麽都去做什麽都原諒。
我不問了,你能不能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