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翌日。

李言喻是被熱醒的,空調明明開著,但整個屋子就像火爐。

陽光潑地而入,烤在床沿,簡直要中暑。還因為宿醉一場,頭痛欲裂,嗓子冒煙兒。

她找來空調遙控器把溫度調到最低,十分鍾過去了,一點涼意都沒有,站在空調出風口感受了一會兒,沒有一絲冷氣,應該是壞掉了。

拿著水杯走到客廳,打開風扇,她開始翻房東的微信。翻了半天才想起,她到這裏,根本還沒加房東的微信。

她揚頸轉了轉脖子,給周意發了個消息:“我房間空調壞了,能立馬聯係房東修一下嗎?”

三伏天沒有空調,要死了。

那邊很快回了個“嗯”,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怕熱就先去我房間待著。”

李言喻緊盯著那扇緊閉的、誘人的門,本想義正言辭地拒絕,但心裏實在抵不住那**,說了句“謝謝”。

其實不止一次進來過。

但每次都有周意在場,跟現在的情況就完全不一樣,現在是她單獨入侵他的生活空間,莫名讓人心生緊張。

她打開空調,赤腳坐在地毯上,把一些工作處理完之後,已經是下午了。草草吃過午飯,洗了個澡之後,她繼續回到他的房間,就這麽盯著投影儀發了一會兒呆。

很多東西似乎都沒變過。

房間整飭,所有的物品都被陳列在合適的位置。其實他以前就是這樣,特別愛整潔,不論是書還是卷子,連一個小小的折角都沒有。

鋪天蓋地都是他的氣息,她是唯一陌生的入侵者。

現代人的私人空間就跟社交賬號一樣,是極為隱私的存在,意外被人瞧見都像精神走光,他竟然就這麽大剌剌地放她進來了。

手機屏幕亮了,她點開,是周意發來的消息:“要睡覺的話,衣櫃裏有新的床單。”

真夠體貼的。

她從衣櫃裏拿出灰色的真絲床品鋪好,躺上去,在強烈的男性氣息包圍之下,開始漫無目的地回想一些往事。

腦子裏囫圇閃現過許多片段。

有一年,她去了埃及,那一天的溫度比今天還高。

她站在酷烈的太陽底下,看著黃沙漫漫的盡頭,緩緩長出一座山一般高大的神廟。

那天的熱像是某種實質的物質,填充在空氣裏,視野裏的一切都是扭曲變形的。她就像一坨行走的黃油,在平底鍋一樣的黃沙裏跋涉,漸漸融化成了一灘**。

熱。

實在太熱了。

還沒到目的地,她沒打算停下,於是繼續往前,可走了沒幾步,倏而頓住。

因為,她看見了他。

那時候他們斷了聯係已經有兩年,她把所有時間都用來打磨工作技能,幾乎沒有時間想起他,以為自己早就走出來了。

可怎麽會在這裏看見他呢?

他們竟然還能在異國他鄉偶遇?

他的出現像一場大雨,一下將她澆透,立馬驚醒了過來。驟然的惶恐、狂喜席卷而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呢喃了一句什麽,自己也沒聽清。

他還是當年分別時那樣,清臒挺拔,細碎的劉海垂在額前,隻不過眼下的背景不一樣了,當年的桐樹換成了如今的神廟,他好像依然在問“我是不是挺好欺負?”

原來一切都沒消失。

一切還是原原本本的,時光瞬間回溯,她不得不重新麵對——

她所逃避的一切,在這個不知道叫什麽的地方重新降臨,將她千刀萬剮。她飛快跑過去,大喊他的名字,但他卻一下消失了。

周圍的遊客在看她,紛紛露出關切的神情,他們肯定以為她是熱瘋了。

原來是幻覺。

從那之後,隻要稍微閑下來,那些空洞、寂寥就像附骨之疽一樣揮之不去。在午夜夢回之時聯合起來圍剿她,它有個統一的名字,叫後悔。

那些情緒怎麽也清理不幹淨,漸漸成為一種本能,與她共生。

其實這會兒想起來已經不那麽難受了,甚至有點遙遠,那些痛徹心扉的時刻到底是熬過來了,所以她現在才能大大方方地剖析自己。

可是真的過去了嗎?

李言喻喝了一罐可樂,又把洗完的衣服晾了。

或許是吃了太多碳水,她有點昏昏欲睡,於是打開聽書軟件,在AI的讀書聲裏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周意回到家,見到的是這麽一番景象,李言喻正橫著躺在他**,脖子上蓋著空調被,手機擱在不遠處,正在播一本不知名的詩集。

空調溫度開得很低,海藻一樣的長發鋪了滿枕,她在AI讀書的背景音裏睡得很熟。

周意隻是站在門口沒有走近,就這麽看了許久。

其實挺喜歡這麽注視她。

沒有鬥嘴、拉扯,沒有揣摩和忐忑,和昨晚一樣,她睡著之後毫無防備。有種有別於往常的沉靜,仿佛身體裏居住的另一個嶄新靈魂在與他平靜對望。

而那個靈魂懂他的焦灼、不安,和無數被壓抑的衝動。

就這麽看著她,似乎所有的壞情緒都能被撫慰,他敏銳地感知著她的呼吸,能一直這樣守候到天明。

至少這一段時間,兩個人的關係全然可控。

重逢之後,他不止一次地警告自己,不要故意引她注意,不要故意冷漠,不要故意殷勤,不要故意嘴硬。更不要故意把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賦予太多意義。

她親他就是響應氣氛,她搬過來就是搬過來,她睡在他房間就是睡覺而已……她做的一切就是她表現的那樣,沒有其他含義。

所以不要反複揣測她那些行為是不是別有深意,不要反複回味感到被愛的那一瞬間,千萬不要想太多。

沒有誰能束縛月光,她鍾愛的始終是那種絕塵遠去的姿態和速度,永遠不會為任何人停留。他早就領教過了。

可怎麽忍得住。

無論重開多少次,他始終還是會落入她的陷阱,重新跌倒在她身上,根本不容商量、不容拒絕。

時隔四年,她就睡在他的房間裏,他的**。

這是連夢裏也沒敢奢望的景象,但現在卻成了現實,他能怎麽辦?隻能心軟得一塌糊塗,又帶著點害怕失去的酸楚,期盼這樣的時間可以維持得久一點。

唉。

他無聲無息地走過去,將空調被整理了一下,替她蓋好。然後退出去,開始做晚餐。

*

李言喻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餐桌上擺了一盤紅燒大排、一盤炸餛飩、一盤西葫蘆炒雞蛋,還有冬瓜湯,主食是兩碗糙米飯,看得出來真是費了不少時間。

沒來由想起崔緣的同事說,這個室友最大的優點是見不到人。但同居的這段時間裏,他看起來規律極了,一點也不忙。心裏陡然生出一個念頭,會不會,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她呢?

忍不住幻想,但又害怕是自作多情。

“腦子睡壞了?”周意從廚房走出來,頭也不抬地說。

突然被嚇了一跳,李言喻擰了擰眉,抱怨道:“你為什麽動不動就罵我啊?以前你可不這樣。”

說完立馬呆住了,怎麽突然提起了以前呢?又感覺心酸,為自己這種下意識的試探。

但周意渾不在意,淡道:“是我錯了。”

停頓了一下,他抬眼看她,惡劣地說:“以前就該罵你。”

李言喻沒說話了,瞪他。

“你站那兒別動,我吃飽了就來喂你。”他再次發難催促。

李言喻這才走過去,心裏一邊不停地原諒他,一邊擺弄碗筷。倏而她盯著他的嘴唇,奇怪問:“你嘴咋了?”

“嗯?”

周意愣住,下意識用手擋了一下,昨晚被醉鬼咬的,現在還疼,她還好意思問。

李言喻見他眼神閃躲,心裏立刻升騰起一點說不清的異樣,微微皺著眉峰打量他。

“看什麽?”周意放下筷子,先聲奪人。

“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