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李言喻僵立在原地沒有辯解,將舊毛衣疊整齊放了回去,巡邏老師看了一眼,立即便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但也隻是記下了兩人的班號和名字,沒多說什麽。

“舊衣回收站的衣服本來就是用來幫助有需要的人,隻要不拿去倒賣牟利,就沒問題。以後不要用這麽刻薄的字眼形容同學,在學校裏就要好好接受教育,寬以待人。都給我回去上課。”

巡邏老師說完這話,深深看了黎帥一眼,率先走了。

黎帥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剜了李言喻,氣得發笑:“我算是服啦,學習好真是可以為所欲為啊。”

之後李言喻忐忑了很多天,但卻沒收到什麽通報批評。

某天武老師在臨放學的時候把她喊了出去,讓她去辦公室。

辦公室關著門,裏麵放著幾個很大的紙箱,紙箱裏裝得全是厚厚的冬衣,什麽款式都有。巡邏老師在裏麵,衝她招手說:“來,趕緊選一選,馬上放學了,後麵還有同學等著。”

李言喻好心酸,飛快拿了一件毛衣,一條保暖絨褲抱著就往寢室走。

下課鈴聲響在身後,她覺得人生真難啊,冬天真漫長啊,日子是一眼看不到頭的苦,但幸好這個世界還有善良的人。

最無助的學生時代都是這麽過的,她反複被生活毆打,偶爾被他人小小的善舉照亮。

後來時間慢慢就過去了,到了高三,沒想到這件事竟然被翻了出來。

起因是薛琪的手機不見了,而事發當時,隻有兩個人在現場,一個是李言喻,另一個叫汪有。

那時是午休時間,李言喻從宿舍返回教室拿手機,正碰到在教室裏背單詞的汪有。因為已經快上課了,李言喻索性就沒回宿舍,在課桌上趴了一會兒。

二十分鍾後,薛琪來了。

她先是在桌肚裏一通翻找,然後又在同桌的桌肚裏找了好一會兒,接著把所有的書全部倒出來,最後趴在課桌上嗚嗚大哭。

李言喻跟人不熟,也就沒過去,依然趴著睡覺。她抬頭看了一眼汪有,發現他也兩耳不聞窗外事,自顧自地背著單詞。

臨近上課,同學們都陸續回了教室,幾個女生紛紛趕來關心薛琪,詢問情況。

薛琪哭得梨花帶雨,抽抽噎噎地說:“我手機不見了,那是我爸剛送我的生日禮物,要三千多呢。”

李言喻忍不住在心裏喟歎,真貴啊,這可抵得上她一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了。

眾人一邊安慰一邊幫忙拿手機打薛琪的電話,但那個號碼顯示已關機。大家都很著急,有人問:“你進教室的時候,誰在裏麵,問問他們呢?”

這話一說出口,薛琪就停止了抽噎,平靜地看向了汪有和李言喻。

汪有反應很大,把英語課本重重合上,說:“我可沒偷你的手機,我一直坐在這裏背單詞,去都沒往你那裏去過。”

此話一出,有人小聲為汪有說話:“汪有偷手機還不至於吧,畢竟他爸媽是國稅局的,每次都是豪車接送,而且他的手機還是蘋果的,何必偷安卓機。”

“對對。”

汪有家有錢不是秘密,他平時吃穿用度都很奢侈,請同學們吃零食也很大手筆,甚至在籃球比賽的時候給所有隊友買過肯德基,所以根本犯不著偷竊。

那麽,把他排除之後,就還剩下一個人。

大家把目光聚集在了李言喻身上,充滿探究。

這次卻沒人幫著說話了,畢竟她老是離群索居,為人孤僻,基本不和同學社交,滿臉寫著困頓沒錢。

她確實有作案動機,也確實有作案的機會。

事情意味就變了。

明明最開始隻是為了找手機,現在就變成了“貧窮有罪論”和“被信任是有錢人的特權”。

李言喻一一望了回去,說:“我進來的時候也沒往那邊去過,一直趴在這裏睡覺。”

同樣的話第一個人先說就搶占了先機,第二個人再說就是人雲亦雲。

有人小聲嘀咕:“汪有這麽說,你也這麽說,那手機去哪裏了?不可能自己長腳跑了吧。”

話裏話外已經帶著很明顯的指向性,李言喻頭皮發麻,望向了汪有,希望他說句公道話,“我來的時候,汪有就坐在那裏,他應該可以證明我根本沒靠近過薛琪的座位。”

幾人立馬向汪有求證,汪有十分緊張,看了李言喻一眼,卻沉默了。

過了良久,他說:“我沒注意過,反正我一直坐在這裏背單詞,其他的動靜根本沒留心,也不知道發生過什麽事情。”

李言喻難以置信,但又無可奈何,想到他可能一直坐在那裏全神貫注背單詞,或許真沒注意其他動靜。猶豫了半天,她說:“反正我絕對沒偷,這件事跟我沒關係。”

這種話放在當時的場景裏,實在是很無力。場麵一度冷卻。

僵持了一會兒,趙天建說:“既然雙方各執一詞,要不搜一搜吧,這樣也好還所有人一個清白。”

這話看起來溫和,實際上充滿機鋒。

就算沒搜出手機,他們也隻會認為是她轉移了贓物。偷沒偷手機已經被蓋棺定論,除非那個手機自己跳出來說出真相。

李言喻氣血上湧,一步也不想退讓。

她嚴詞拒絕,高聲說:“誰主張誰舉證,你們要是懷疑我偷東西,就拿出證據,憑什麽要我來證明自己沒偷東西?我說句難聽的,有沒有可能是薛琪自己把手機放在家裏了,或者在其他地方弄丟了?如果在我課桌裏搜不出來,你們怎麽說?”

她才不想陷入自證陷阱。

薛琪語氣淩厲,問:“沒偷你心虛什麽?搜一下你會少塊肉嗎?”

趙天建幾人紛紛附和,一時間所有的聲音都在退卻。

多年以後,李言喻看了個電影叫《讓子彈飛》,電影裏有一幕是男子被誣陷多吃了一碗涼粉,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切腹自證。

看得人汗毛倒豎。

再往後,她無意中看到網上一段話,有說是出自溫斯頓·丘吉爾,有說是出自小說《反擊》,總之出處不詳,那段話是這麽說的:“如果有人冤枉你吃了他的東西,你不要剖開自己的肚子以證清白,你應該挖出他的眼睛咽下去,讓他在你的肚子裏,看個清楚。”

然而,熒幕裏的敘事和現實互相印證,李言喻既沒勇氣剖腹自證,也沒能力阻止他人要求她自證,更遑論挖出別人的眼睛來反擊了。

這才是無力的現實。

雙方相持不下,教室裏的同學多了起來。

黎帥正巧在這時候回來了,一詢問完經過,他笑了,意有所指道:“別被學霸的光環騙了,別說三千多的手機了,有人以前還偷拿校外舊衣回收站的衣服呢。”

有人“咦”了一聲問,“誰啊?”

“還能有誰。”黎帥譏誚地看了一眼李言喻。

“不可能吧?”趙天建故意煽風點火,很是費解的樣子,“哪有人會做這種事啊!窮瘋了嗎?太喪心病狂了。”

黎帥言之鑿鑿,切中肯綮:“你們要是不信,直接去問巡邏老師,當年老師也看見了,人贓並獲。隻不過人家學習好,幹了醜事,老師也會偏心遮掩。”

“窮沒窮瘋不知道哈,但是這件事千真萬確,我親眼所見。”

有了這麽信誓旦旦的說法,人群裏登時如粥如沸,有人小聲議論:“窮也沒什麽,但是不該去偷東西,窮就有理啊,世界上那麽多窮人……”

“對啊,偷回收站的舊衣服就算了,但是不該偷人家爸爸生日送的手機啊。”

“她家裏是啥情況啊,是不是家庭環境很複雜啊?怎麽會離譜到做這些事啊,笑死了,說出去都沒人信的程度……”

“難怪總覺得她身上有一股味道,去撿那種舊衣服穿對身體也不好,流浪漢都能給回收站捐衣服。”

……

搜課桌的言論一下就成了主流,每個人都目光炯炯地望向了有前科的李言喻,期待她給點兒反應。或是發瘋或是歇斯底裏,崩潰大哭等等,反正總不該是那樣直挺挺地站著,表情還很平靜。

“你怎麽說?搜你課桌也算是為你好,你最好配合點不要浪費大家時間。”

她再說什麽都是狡辯。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她覺得過得好緩慢,身體裏的熱度都流失幹淨了,她艱難地轉動脖子,忽然想起自己也曾被父母、朋友如珠如寶地珍視過。

因為被好好珍視過,所以被踐踏的時候,就會感覺到尤為劇烈的痛苦和難堪。小時候良好的家庭環境和現在的落差,造就了她的自尊心本就比普通人更為強烈,此刻她能為自己做的,就是絕對不要低頭、不要求饒。

不知道這算不算貧窮給人生帶來的副作用。

太窮酸了,眼裏就隻剩下捉襟見肘的窘迫,而勢利眼們是會自動識別這種窘迫的,一旦被他們打上標簽,他們會咀嚼你的痛苦,嘲笑你的困頓,往後就再也別想做個有尊嚴的人了。

雖然她從來不想自我鄙薄,可事實上,從父母離婚開始,她就像冬天的蒲扇,像拖油瓶,像垃圾,唯獨不像個人。

這一刻也是。

她累得很,望向天花板,下頜線繃出清晰的線條,更襯得那瘦瘦高高的骨架形銷骨立,營養不良。

說真的,即便過去多少年,李言喻回想起這一幕都覺得汗毛倒立,同學一場,真是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