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二天一早,大太太馮淑琴讓下人熬了八寶粥,做了煎餅和茶葉蛋,叫阿蘇去東邊給大少爺打掃屋子,請大少爺過來吃早飯,卻看到何梓明和阿蘇一起過來了。

“阿媽,二媽早。”何梓明走到餐桌坐下,“我那邊有一直用的陳嫂,做了三年也很順手,本來你們也沒帶什麽傭人過來,阿蘇和秋恙專心服侍你們這邊就可以了。”

馮淑琴點點頭,馮芝蘭招呼大少爺一起早餐。

“你阿爸早上來了個電話,說打給你那邊沒有人接聽。”馮淑琴抬眼看他。

“我晚點給阿爸回電。”何梓明並不解釋。

“嗯,應該是你走之前說的武漢有家的紡織廠快破產想要找人收購的事情,這兩周你阿爸已經去武漢看過了,談的很順利。”

“嗯。”何梓明應聲。

“你這次回來之後跟你阿爸提的生意上的建議,他明裏沒首肯,但暗中都去調查了,其實他很看重你的想法。”馮淑琴感慨道,“熬了這麽多年,你阿爸終於把我們母子倆看在眼裏了。”

何梓明低頭喝茶,沒有接話。

“姐姐哪裏的話,你是馮家嫡小姐,何家的大太太,大少爺是何家長子長孫……”

何梓明漠然的聽著這堂姐妹倆說了十幾年的車軲轆話,眼皮一掃,頓了一下開口:“六媽還沒下來嗎?”

昨夜鬧得太久了,三年沒機會親近,是怎麽都舍不得放她走,直到天空都泛白了,依依真的要生氣了才送她回來。

“六姨太一大早就出門了,說是之前有一個在上海的客戶,一直沒有結款,正好來上海了就去他廠裏看看。”馮芝蘭說。

“說的冠冕堂皇的,一個姨太太天天出去跑生意,像什麽樣子,還天天打扮的胡裏花哨的,肯定是來了上海就想單獨逛街買衣服,跟我們一起,不敢放開買。”馮淑琴鼻子裏哼著聲。

“阿媽,你們今天去逛街吧,等會我讓司機送你們去南京路的永安百貨,現在應該上新了冬季的新款,簽我的名字就行了。我今天還有很多公事脫不了身,就陪不了你們了。”

“梓明,你忙你的,你那麽多生意,哪能一直陪著我們,我跟姐姐到處逛逛就可以。”

何梓明禮貌的笑笑,“有什麽事情就讓司機去辦就好了。”

“嗯。”大太太點點頭,對堂妹使了個眼色,馮芝蘭放下了碗筷,擦了擦嘴。“我吃好了,上樓去換衣服了。梓明你慢慢吃啊。”

何梓明微笑的點點頭,看著馮芝蘭起身走上樓去,就聽到母親的聲音。

“梓明,你已經長大了,外麵有什麽女人,阿媽也不想過問,可是外麵的花花草草玩玩就罷了,你跟司雯還沒正式結婚,不要節外生枝。”馮淑琴眼角瞥著兒子鬆散的領口內若隱若現的鮮豔的吻痕。

何梓明神色自若的整理了下衣領,想起昨夜嘴角不由的勾起了笑意。

“阿媽,我知道。”

馮淑琴見他風流的神態,認定昨夜他與女明星廝混去了,正色道:“上海是個花花世界,一個年輕男人很難不受**。但是祁家也是我們穎城的大家族,祁司雯是祁老爺的掌上明珠,肯定不願意讓她受委屈的。結了婚以後,她就是我們何家人了,丈夫在外有些應酬,做妻子的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還沒過門的年輕小姐,總還是嬌生慣養的要討說法的。你不要做的太過了,影響祁家的婚事。”

“阿媽,我自有分寸。”

馮淑琴抿了一口茶,用話語敲打他,“你看劉家三少爺,就是花名在外,所以沒有哪家大戶人家願意把嫡親小姐許給他。要不就是庶出的,或者是門第不高的人家當然還是打破腦袋的想與他家結親。最後他在京城娶了個比他還大兩三歲的寡婦,雖然娘家背景深厚,但是在高門大戶裏終究是落了下乘,惹人笑話。”

她看兒子低頭喝粥,並不答話,於是繼續說,“婚姻大事,不可兒戲,之前定的劉家的五兒,是有些不稱意,現在娶到祁司雯,還是可以幫的上你的。家裏有你二弟,你也知道你阿爸偏心,以後會怎麽分家還難說。好在你出息,在上海打出一片天地,但你終究是孤軍奮戰,有個好的老丈人家才能更如虎添翼。你向來懂事,不要一時被迷了心智。”

馮淑琴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除非你已經有了更好的選擇,人往高處走,要是在上海能有更好的親家,倒是無妨。但是不要金山還沒靠穩,就把銀山丟了,得不償失。你明白了嗎?”

何梓明心生厭惡,心想日後娶父親的六姨太為妻,他的阿媽會是什麽表情,想到此處神色詭譎的斂目道,“知道了,阿媽。不早了,我要去公司了。”說著他從容的起身,徑直就走出了大門。

商依依在路邊報刊亭買了幾份今天的報紙,她坐在街頭一家咖啡館裏,叫了一杯意式濃縮,一份招牌栗子蛋糕。她不喜歡太甜膩的點心,撥開蛋糕上高聳的奶油裱花,挖了一勺栗子餡送到口中,又抿了一口黑濃的咖啡。

她的座位麵朝著馬路,昨夜的雨過後,秋意襲人。這裏是法租界,街道不寬,柏油馬路上都還帶著些水氣,兩旁的梧桐樹又黃了幾分,空氣清新而微涼。路上行人不多,有的時髦的年輕人騎剛興起不久的自行車,有黃包車忙碌的接送著客人,更多的行色匆匆人去趕電車上班。

男人們有穿長衫的,也有的穿著精致西裝手裏撚著一份報紙,提著公事包。女人們穿著各異,有在公寓門口穿得幹淨舒適的寬版旗袍的主婦出來買早點,或者送孩子上學的,也有穿著校服的女學生結伴在路上邊走邊說笑的,還有不多的幾位穿著華麗時髦的踩著高跟鞋一路搖曳生姿不知道是出門還是回家,更多的是穿著樸素做工的年輕女人從石庫門的弄堂裏出來行色匆匆的去上工。但不管華麗還是簡樸,都透著一股子精致的體麵。

依依慢條斯理的喝著咖啡,很久沒有過這樣閑適的獨處時光,可以暫時放空自己。她看著久違的繁華都市的景象,目光投向這些忙碌而精致的人們,臉上流露出向往之情。她一邊翻閱著最新的新聞,一邊吃著早餐,看到朝暉早報,她的目光在上麵停留了很久,最後把這份報紙折疊起來放到了包裏。

她看了一下手表,已經九點了。於是她起身找服務生問了路,然後也加入了馬路上交匯而過的人群裏,走過了一條街,看到了匯德洋行的字樣,走了進去。

這裏剛剛開門,還沒有客人,售貨員還在整理著貨架,看到有客人進來,旁邊的一個男售貨員上來招呼,“這位小姐,您要點什麽?我們這裏的貨都是國外進口的,市麵上很難找到了。”

商依依微笑的對他點點頭,但是目光在店裏掃了一圈,然後對這個夥計做了個不用的手勢,往店內走去,走到了櫃台前一個女售貨員麵前。

“你好。”

“小姐,您想要點什麽?”

“我想買一盒‘Lady’s friend’”

“哦,‘她的友’是嗎?”

“嗯。”依依神情略有點不自然的點點頭。

“太太,現在沒有貨哦,現在進口貨都被封鎖了進不來,這個很受歡迎,隻有黑市有了,很難買到呢。”售貨員為難的說。

“我可以出高價買,黑市價。你會有辦法的,幫我拿一盒吧。”商依依從包裏掏出錢包來。

“好,我試試看吧。”女售貨員點點頭,說著就去旁邊拿起電話說了幾句。“等十分鍾,馬上送過來。價格是……”售貨員比了一個手勢。

商依依點點頭。

“太太,這個藥效非常好的,德國產的,比那些中藥房開的避孕的中藥效果好多了,客戶都反映吃了這個藥片,萬無一失,沒有後顧之憂,所以多難等都有大批的太太們等著要貨。”售貨員小聲的介紹著。

商依依也沒有答話,她掩飾住自己的不安,避開店裏的人悄悄投來的目光,靜靜在櫃台前站著等待。上海雖然風氣開放,但是一般正經太太並沒有避孕需求,何況這個藥這麽貴,普通人買不起,一般都是高官商賈的情婦來買的。

過了一會兒藥送到了,依依把錢付了,把藥盒放進了包裏。

“太太,這個包裝和說明書是英文的,需要……”

“我能看懂。”商依依打斷了她的話,在旁人的側目下迅速的離開了。

出來後她想四周張望了下,然後走到了電車車站,到旁邊的賣牛奶的攤子上買了一瓶,付錢的時候問老板,“請問去芙蓉街65號的朝暉早報坐哪一路電車?”

商依依在路邊等著電車,突然看到馬路對麵有賣糖炒栗子的,上海的糖炒栗子跟北京的不同,加了桂花翻炒,遠遠的就聞到一股混著桂花的栗子香。她猶豫的看了一下電車來的方向,還是下了決心快速的跑到馬路對麵,買了一袋熱乎乎的糖炒栗子。

回過來之後,剛才一班車已經走了,她又等了二十分鍾,車到站了,她才上了這班電車,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探出一點腦袋,迎著冷風吹麵。懷裏的油紙袋散發著熱量,溫暖著她的手心。

她眸光盈動,看著電車徐徐的穿過繁華的街道,路邊的街鋪,熙熙攘攘的行人都在眼前不停的轉換,她七歲的時候跟著父親第一次來到上海坐電車,那時小小的心靈裝滿了期待和快樂的跟在父親和姐姐身後,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

當時她被桂花香味吸引,吵著要吃路邊的糖炒栗子,不肯上車。姐姐生氣的說她不懂事,不服氣的她跟姐姐拌起嘴來。父親無奈的看著她,知道二女兒這個倔驢的性子,沒有辦法就去給她買了一袋,以至於他們錯過了眼前的一班車,等了二十分鍾坐了下一趟。

但是她並不在乎,而是快樂的一直抱著熱乎乎的油紙包,不顧形象的吃了起來。結果父親辦事遲到了,姐姐說她是煩人精,但父親並沒有因此責怪她。而在電車上吃香甜軟糯的糖炒栗子構成了她對上海最深刻的記憶。

清冷的風讓她清醒的不至於沉淪到幼年的幻境中,卻吹落了她眼中的淚珠。她輕拭著眼角,讓自己在嘈雜的電車中顯得不那麽的異樣。她心裏數著站,數到第八站,她從人群中擠下了車,在路上又問了兩個行人,終於找到了芙蓉街65號,不在街道主路上,而是拐進了一個弄堂裏,有一個突兀的二層小樓,抬頭看到上麵橫著一塊招牌:朝暉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