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到了書房,何梓明看到阿爸正在書桌前焦躁的踱步。

何梓明心知不好,垂首問道:“阿爸,出什麽事了?”

“都是他媽的軍閥混戰!”何老爺憤怒的拍著桌麵,“我們何家牽頭的何同商會出口的布料在運往天津港口的路上,遇到直係和皖係兩邊軍閥在鹽城打仗,直係軍隊把我們那兩批貨都扣押了,說是沒有他們出的通行證。”

何梓明此時也驚了,“這批貨是商會十七家廠子聯合組織出口的,貨值就有四百萬。所有的手續都是我親自辦的,肯定沒有紕漏。”

“打仗就是燒錢的賣賣,走過路過的肥羊都要順手牽走,其實就是想吞掉我們的貨,充作軍衣的布料!王八蛋!”何老爺額頭青筋爆裂。

“南洋這批貨貨量大,工期緊,因為上個月的洪水,大部分廠子因為水災資金短缺開不了工,我們何家錢莊貸款給商會的十七家廠子采購原料和運營,前段時間又處理了罷工問題,才好不容易按時出了貨。要是這批貨損失了,不光是我們何家的壓重資做的布料,更重要是那十幾家廠子就收不到貨款,還不上我們錢莊的貸款。而且他們要是倒閉的話,我們手上囤積的大量原材料就很難銷出去。何同商會也可能因此失去信譽而解散。這一條連鎖效應下來,這個損失就很難估量了。”

“你腦子倒也清楚。所以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要解決。要不是你打點通行手續的時候考慮不周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要是解決不好,我看你不也不必做我何遠山的兒子了。”何遠山厲聲道。

“我會想辦法的,阿爸。”何梓明低聲說。

接下來的幾天何梓明跑遍了一起出貨的布廠,大小的廠子都得到了消息,非常的慌亂,何梓明一家家的去安撫他們,怕有刺兒頭先發製人,鼓動別的老板一起來何家鬧事。何梓明承諾他們事情一定會解決,為了表示誠意,把貸給這些廠的款免息多貸一個月,這才暫時穩住了情況。

何家從十幾年前開始發家以來,主要是絲業,布業,陶瓷,醬油等實業,錢莊是這幾年才慢慢開始做起來的,規模不大,這樣一來,何家錢莊本身的資金壓力就很大了,貸出去的錢收不回來,又快到了季度末,有幾筆大的票據要兌付了,所以何家錢莊也需要去找大的銀行和的錢莊來調借貸款緩解壓力。

而鹽城那邊錢經理去打點的這些天,都還沒有見到負責人,錢都送不出去。看來直係軍那邊並沒有拿錢放行的意思。

何梓明每天奔走不暇,但是他也並不焦慮難受,越大的壓力他反而越發的亢奮。他並不害怕失去,雖然他是大少爺衣食無憂,但是他並沒有覺得自己真正擁有什麽。而壓力和刺激才會真正調動起他麻木的神經,解決真正的難題才讓他有樂趣。

這天他到祁家的錢莊談貸款的事情,祁家是穎城第二大家族,根基深厚,穎城的酒類生意都是由穎家幫把持的。祁家的經理為難的告訴何大少這段時間祁家錢莊發行的複興鈔出了些問題,超發太多了,在市麵上貶值很厲害,就有儲戶來把複興幣兌換成銀元,所以錢莊不敢在這個時候放款出去,要保持資金量怕被擠兌。

不過祁家經理建議何大少去北京找楚行長,之前何梓明見過一次,楚行長是祁家大太太的弟弟,是金融圈的精英,北方四大行之一金城銀行的副行長,祁家很多業務都跟他的銀行有業務往來,他有一塊業務是給天津港的出口企業放貸。何梓明要了楚行長的聯係方式,謝過了趙經理。

何梓明剛從經理辦公室走出來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您再看看吧,這是道光年間的銅壺,我祖奶奶傳下來的。”

何梓明往櫃台外望去,祁家的錢莊跟當鋪是在一起的,一個門麵兩個櫃台,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本來鎖著的眉頭立刻的舒展開來,眼中亮起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光彩。

隻見商依依站在當鋪櫃台的窗前,手裏拿著一包東西,一臉憂慮的神情,她穿著那件青色的褂子,頭發辮成一個黑亮的辮子,臉上畫著淡妝,描了眉,擦了胭脂,一雙水盈盈的眼睛此時沒有顧盼的流光,眼中隻有焦慮。

櫃台內的夥計很不耐煩的說,“我看過了,這不是銅器,不值錢的,我們不會收這種破銅爛鐵的。當鋪又不是收破爛的。”

“您行行好,今天收了我這個銅壺,不出五天我就會有錢了,會加倍把它贖回來的,您不會虧的。我隻是現在急需要錢買藥,過幾天周轉開了一定會回來贖的。”她哀求的說完,用牙咬著下唇,咬的殷紅。

“姑娘,就是看在你是我們家常客的份上,我才跟你說這麽多,上次那種祖母綠石的耳墜那樣的好東西我們才收。後麵還有別的客人呢,姑娘!”那夥計煩躁的說。

何梓明站在裏麵看了半天,這時走到了夥計身邊,商依依看到何梓明出現,眼中滿滿的震驚,她本想扭頭就走,卻聽到他低沉的聲音,“慢著,你等一下。”她像是被這個聲音定住了,心裏很想離開,可是看到他瀟灑自如的跟夥計吩咐的樣子,又被希望打動,她實在是太需要這一點點錢了。

過了一會,夥計回過頭來,換了一副滿臉堆笑的麵孔,“姑娘,這個銅壺我們收了,估價二十塊。”

商依依本來希望能換到六七塊,她看著夥計身後的男人,他還是一副毫不在意的輕辱的眼神,像是要看穿自己,但是整個人被一種奇怪的溫柔感籠罩著。

她收回目光,失神的按照夥計的指示簽署文書,領了銀錢。她把那冰冷二十塊放進了帶著她的體溫的內衣口袋。一句話也沒有說,轉身就快步的走出門去,在門口又被那個聲音叫住,“等等。”

她定了下來,背對著他,青色的粗布衣裳在微微顫抖,他走到她身邊,他拉起了她冰涼的右手,把一對祖母綠石的耳墜放到她的手心。

“禮物我不喜歡再送多一次。”他輕聲說。

“可是我真的可能會再賣一次。”她沒有了前幾次傲然的神情,眼中隻有被貧困的生活打磨留下的淡淡的哀傷和疲憊。

何梓明認真的看著她,心裏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商依依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抬頭朝他淡然的笑笑,“不管怎麽樣,今天多謝你。等我過些天有錢了會贖回來的,不會欠著你的人情。”她偏過頭看著他,試著把喪失的自尊撿回來。

“哦,好。”他收回了溫柔的目光,兩手插著口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怎麽弄到錢呢?賣藝還是賣身?”

話說出口他就開始後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好像本能的要掩飾自己的好意,定要出言刻薄。

商依依好像並不生氣,沒有說話,隻是淺笑了一下,然後把目光移開,定定的看著街角的人群,過了片刻,她的嘴角不由的顫動了下,終於沒有忍住眼裏噙出半顆晶瑩的淚光,努力的不讓眼淚掉下來。

何梓明怔怔的看著她,他想說些什麽,動了動嘴唇,可是不知道要說什麽,於是他們倆就這樣沉默的站在熙熙攘攘的馬路上。

過了一會,商依依自嘲的輕呼了一口氣,轉身就往前走去,何梓明瞬時本能的把手從口袋裏伸了出來,去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柔軟,他心裏冒出這樣的念頭。

商依依被抓住了手,她回過頭來看著他拉著的手,又抬頭看了看何梓明的臉,她恢複了如常的神情,嘲諷的輕笑了一下,“怎麽?何大少這是要在大街上強買強賣?”她抽回了手,“不管是賣身還是賣藝,也不需要何大少操心。”

何梓明不自然的把手插回了口袋,立刻擺出了一副輕浮的表情,“山不轉水轉,說不定很快你就有找我買賣的時候呢。”

“那到時候還請何大少開個好價錢。”商依依臉上帶著笑,聲音卻有如寒風撲麵。

何梓明沉默的看著她的背影到街口的轉角,心中說不上的悵然若失。

回到何府,管家老曹說劉三少下午打來電話找他,於是何梓明去到門房給劉三少回了個電話。劉三少興致勃勃的想約何梓明一起去趟北京,他大哥劉清仁說下周軍校有個舞會讓他去參加,這場舞會規格很高,都是政府軍隊有頭有臉的人參加,會認識很多有價值的朋友,劉老爺就讓他去長長見識。但是他對這種攀權附貴的事情自然不感興趣,但是好幾年沒去北京玩了,也願意去走一趟,自己一人無趣,這就來約何梓明同去,他對多認識些權貴朋友應該會有興趣。

何梓明想到直係扣的那批貨的事情,頓時動了心思,去北京城拜會一下劉清仁或劉宗望或許能讓他們說句話放行,總比找不到關係跟下麵人磨洋工來的強的多。於是何梓明一口答應下來,約劉三少明天見麵談。

掛了電話,何梓明想一個人散散步靜一靜,整理整理思緒,於是他繞著圈子在池塘邊走著,身後傳來馮之棠欣喜的聲音。

“表哥,好幾天都沒有在府上看到你了。”馮之棠甜甜的說,“你送我的兩身衣服已經送來好幾天了。”

何梓明這才注意到馮之棠已經換上了帶她去新做的衣裳,粉色的繡花襯著她青春嬌嫩的麵龐帶著少女的明麗。

“很好看。”他客氣的笑了一下,正準備離開,被馮之棠又叫住了。

“對了,姑姑這兩天一直說沒看到你,可惦記了。”

何梓明看著馮之棠青春快樂的笑臉,想到了上次阿媽說的話,心裏歎了一口氣,“我是有幾天沒去看阿媽了,正好一起去吧。”

兩人說著已經走到了大太太院子外麵,正準備進去,隻聽到院內大太太說道,“老爺,你別生氣了,我知道當年我大哥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我們成親的時候他也多加阻攔,跟我爹娘說你是看上了我們馮家的家產才追求我,後來……”

“說這些有意思嗎?”何老爺聲音透著陰冷,“你們馮家自己沒用,一場大洪水就透光了家底,你大哥居然敢來指著我鼻子罵我掠奪了你們家家產。”

何梓明聽到父母兩家的恩怨,實在是不忍卒聽,拉著馮之棠就想走開。這時聽到大太太低聲下氣討好的說,“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現在之棠出落的這麽漂亮,又那麽像她六姑姑……”

“她跟馮淑穎可比不了,馮淑穎開朗大氣,她隻是個畏畏縮縮的小女孩。”

馮之棠本正準備跟何梓明走,聽到此處,像被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當然,我六妹最得我爹爹喜愛,還送去美國留過洋,之棠肯定比不了,不過她也有她的優點,不會像淑穎那麽忤逆,是個乖順的小家碧玉,我見猶憐,難道老爺你不喜歡嗎?”

她頓了頓聽何遠山沒有反對,就接著說,“而且我大哥已經說了,他絕對不會上何家的門,就當沒有這個女兒了。畢竟家裏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要供。”

“我可以花錢買她納進來,給他點錢去抽鴉片吧。哈,馮家當年多麽的跋扈,現在已經賣女兒都不眨眼了。”何老爺輕蔑而得意的說。

何梓明難堪的站在馮之棠身邊,他轉過頭去看她,不知道該怎麽樣安慰她才好。隻見她呆立著,眼中滿滿的難以置信,眼淚已經洶湧的流淌了下來,隨即扭頭跑開。